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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敏:枕邊辭

作者:原鄉書院
魯敏:枕邊辭
魯敏:枕邊辭
魯敏:枕邊辭

01

今天兩人都有些激烈,像兩團紙,彼此都被搓揉得不成樣子。這會兒,他們理直了、平鋪,盡可能地攤開,好像正上方有一個巨大的掃瞄儀。

接下來通常該是迷糊而甯靜的階段。她卻開口講話,“知道嗎,我從來就不是清純少女”。

他未及接話,她早有腹稿似的,舉起一長串例證。她高中時下了晚自習常到公園去轉悠,偷窺長椅上搞花樣的情人。她在電梯裡被人捏過屁股,真的捏,很疼,可她氣兒都不吭,真想那家夥再捏上一把,為此她可以一直坐到頂樓。她同時交往過三個男朋友,日程排得緊張而嚴謹。她嘗試過“搖一搖”“漂流瓶”“阡陌”,還匿名到網上發表過體會報告。“無恥吧,看我多無恥。”她高興地辱罵自己,“講出來可真痛快!我早想着要向你交代。吓着了嗎?”

他做出驚愕的樣子,出于禮貌。她小他十來歲,又是單身,這本就蘊含一切可能。再說他這個年紀,還有什麼會驚吓的。

“我敢打賭,每個人肯定都有一大堆兒這樣的事情。”她在“這樣的事情”上加重語氣,表情随之也變得凝重起來,“但隻有在枕頭邊,像我們這樣,跟特定的人,才能和盤托出……”

“特定的人?”有點兒累,他不願顯出疲态,盡力抓到核心字眼。

“對,特定的人,并且還是在特定的情況下。”她有意停下,側過臉看他,“你對于我而言,就是這樣的人。了解不深,不可能到愛的地步,是以特願意什麼都對你說。”

“謝謝,我……”他讓自己聽上去有點兒感動。她對他的這種依戀,是在趕時髦吧。女孩們似乎很樂意通過一個半老不老的家夥來尋求與延長青春期。離婚後的這些年,他碰到多例。

“你也講點兒吧,這樣才公平。你講一個,然後我再講一個。”看起來,她今天是想把自己挖個底朝天。

“我更想聽你說。你說得好。”他知道這時應當如何應付。

果然,她按捺不住地講起大學時期與舍友的一段同性接觸,似是而非。她伸手到床頭摸到手機,舉到兩人眼前,在圖檔庫裡一張張撈,要找出那個女孩兒的照片。許多人臉滾動着,她偶爾解釋,“我表姐。這是在陪老闆喝酒。跟同門師弟。這是我老媽。”

他突然插嘴,“她多大?”

“我們同一年生的呀。”

“我問的是你媽媽。”

她皺着眉繼續找照片,“她33歲才生的我,你算呗。呀,找到了,帥不帥?你看這眼神,我那時真的很迷她。”

“那她62歲了,屬兔?”他突然翻身坐起,搶過手機,把照片往回倒,“讓我再看看你媽媽。”

她試圖把手機奪回,“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可算是我第一個‘戀人’呢!”

他精神振奮,放大她和她媽媽的合影,研究似的端詳,“身體倒是不錯。可頭發這麼白了?我看這種珍珠項鍊不适合她,顯得老氣。她不化妝?好多女人都這樣,自己先不要自己了。”

她鼓着嘴巴不吭聲。

“你們家有美人基因。” 他擡頭敷衍一句,眼光又落到照片上,“你媽媽如果注意減肥會更好,頭發染一下,換個發型。其實,62歲,并不算很老的……”

她把手機一把搶走扔到床下:“搞什麼啊,有老頭子托你介紹對象?你可知道,”她盡力掩飾憤慨,“我正在對你說……說出我的一切啊。”

他索然噤口,躺下。隔了一會兒,沒頭沒腦地,“我上午在醫院,呆呆坐了一個小時。”她關切地挺起身子,他揮手,“去拿報告的,順便坐了會兒。坐在體液檢測中心那個區域,就是查血尿屎的地方。人們莊嚴地移送着各種小小的容器,表情峻迫地走來走去。我就一直坐着看他們的臉。我喜歡‘體液’這個叫法,真該替人們化驗更多的。比如口水啊,淚水啊,汗水啊。”

“還有精液!”語調歡快。她說服自己不要生他的氣。他對她總是漫不經心,打發小孩兒似的,可某種程度上,她又喜歡這一點。

他眼睛定住,好像又看到了那些面孔,“醫院裡有許多年老的女人,比大街上要多。”

“像我媽那樣的?”她似懂非懂。他這人就是有許多讓人迷惑的陰影。同樣的,她也喜歡這一點。

“有62歲的,也有的都70多了。”他認真地回憶,“我留意她們的病曆,可惜有的沒填上年紀。”靜了好一會兒,帶點沉吟地,“你那同志講完了?那要不,我也講一個我的吧。”

她眼睛一閃,這是從未有過的。莫非他終于感覺到了:今天,是不一樣的?

“有點長,你不要打斷我。”他表情顯得隔閡,眼神也像抛物線一樣,一下子甩到遙遠處了。

02

那時我在外地讀中專。有天突然接到電報,說爺爺病危。連夜到長途汽車站,總算買到張站票,次日七點半發車,到縣上再轉車,順利的話,夜裡能夠到村裡。

不幸第二天來了位老駕駛,又打開水又摳眼屎又跟熟人閑扯,磨磨蹭蹭過了八點還不開車。我等了大半夜已經很累,又急,就催他。那老油條反而把腿翹到方向盤上,甩來一長串下流話,我急得用老家的髒話來回敬,但還是吃虧,因為沒人聽得懂。衆人都不吭聲,隻在各自的位子上瞧着,大概都覺得我就不該招惹司機。

正難堪着,有個女人從後排站了出來,先大聲罵我,“這死弟弟,念書念呆了。”一邊從哪裡摸出一根煙,親手點上,用嘴吸熟了,遞給那司機。她塗了紅指甲與口紅,輕浮得漂亮。老家夥很吃這一套,乜斜着我,一邊受用着紅指甲把煙塞到他嘴裡。車子抖動着發動了。女人扯着我往後排走,一邊低聲用老家話表揚我剛才罵得好,并補充了幾句更為惡毒的。呀,老鄉。我一下子得到安慰了。

為了找座位,她繼續宣稱我是她弟弟,有意發揮着她特有的優勢。我不太願意她這樣,但的确有效。有個男人獨自帶着女兒,女孩兒暈車,她像母親一樣湊坐過去,跟男人拉話,抱起女孩兒替她掐虎口,哄她睡覺。小姑娘醒了之後,她才帶着半條麻木的胳膊坐回來。我堅持要站,她卻又跟鄰座老頭磨唧上了,最終讓我擠在她那一側,她則往老頭那邊靠。老頭癟着嘴,随着車速東倒西歪,倒到她這邊的機率要大得多。并不能怪老頭,她的肩膀軟軟的熱熱的十分舒适,我也瞌睡地靠上去,像幾百年沒挨過枕頭。

……一覺醒來,壞消息。車子抛錨了,老司機正發着脾氣。天色近晚,人們亂糟糟地往下拿行李。一家小旅店來了兩人殷勤幫忙:大生意來了,都得在這裡住一個晚上,等明早的替換車子。

我沒行李,她倒有三個包,我替她拿了兩個,瞌睡而懵然地跟在衆人後面,絕望地想着,爺爺啊你可要等我。住宿的事情,她一手替我辦了。等回過神兒,發現自己跟她已經在一個房間了。

“我可以報帳的,反正兩張鋪。再說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弟弟。”她挺有經驗地用繩子把三隻包串在一起,“這種路邊店,單人住反而不安全。你正好替我保護這些東西。”她把頭發挽起,麻利地又撣床單又拍枕頭。我呆站着,我還從沒有住過旅店。

她抱怨房間有黴味,沒窗戶,也沒衛生間。她出去打開水,要來兩隻杯子。買了大餅和茶葉蛋,還替我買了牙刷毛巾,兩人輪流出去洗漱上廁所。我木然地,她怎麼說,便怎麼行動。她發笑地逗我,讓我猜她的職業。

“猜……不出。”我結巴了,但願臉沒有紅。我的專業是機械,班上總共三個女生,都輪不到我跟她們講話。

“在姐姐跟前還這麼個樣,将來要吃癟的!”她不滿意,用土話罵我。

“我有姐姐,她才不這樣。紅指甲、紅嘴巴,你太妖精了。”對嘛,講土話!我稍微放松一些。

“是以才叫你猜嘛。别人都是一眼就看出!”她急性子地自己介紹起來。原來她是唱淮戲的,還是劇團的半個負責人,本省唱遍了,就到外省唱,這一趟就是“跑業務”的,也收些舊賬。她朝牆角的行李努努嘴,“那是套行頭,吃飯時,扮上了就能唱。”小有得意地壓低聲音,“錢收回來也藏在裡頭,松泡泡的人家以為就是衣服。”

房間裡兩隻燈泡,一隻壞了。黃而暗的光裡,我悄悄打量她。眼睛并不很大,但眼梢向上,黑眼珠總像在流動。嘴唇有些棱角。頭發很重,原來攏成一把的,現在又滑了下來。

“這麼說,您是演員。”我不知怎麼又換成國語,并理理衣服。昨天打了半天的球,運動服都沒來得及換下,但願沒什麼汗味。

“屁個演員,跟要飯的差不多。”她脆聲罵着,“反正啊,幹什麼都是要飯。你念的什麼學校?将來會做什麼?看你這瘦條條的,能幹什麼呀。”她可憐似的眯起眼瞅我。吊梢眼,可真好看。

“要飯。”我學她的腔調。

“不許亂講,一定要做大幹部!”她教訓我,又續滿杯中水,“哎呀,一天沒喝上。”她仰起長脖子,水從嘴角溢出,她愛惜地伸出舌頭舔,好像那是神仙湯。我看得有點驚怔,胸腹中說不出來的空洞,一時移不開眼睛。她從杯子上方銳利地盯我一眼,遽然起身,拉掉燈,“歇吧,明天要早起。”

沒有窗戶,一黑就是全黑。

我脫掉運動服,摸進被子躺下,耳朵卻一下子靈敏了。她那邊的動靜十厘清晰。先是脫掉拉鍊外套,然後褪掉長褲,接着是襯衣:我自認為每一步都推測得很準确。她這會兒身上應當沒什麼衣服了。她沒有立即躺下。是了,總要套件睡覺衫嘛。她果然又做了什麼動作,這才掀開被子。她的床重了一重。我試圖回想,我姐姐以前是穿什麼睡覺的?汗衫還是背心?卻怎麼也想不出。算了,她跟姐姐完全不像的。

本來就不是姐姐。

這個事實突然讓我很不自在,一下子清醒了。從昨天接到電報,一直迷糊着,直到這會兒心裡才開始抽疼。不跟老司機吵架,車子就不會壞了,就不會整整耽擱一夜了,我竟然還跟一個漂亮演員睡在一屋裡,并且在仔細聽她脫衣服。爺爺最寶貝我了,我這是幹什麼。我躺不住,恨不得抽自己的臉。我扯被子蒙上頭,不讓她聽到我在淌眼淚。

被子外沒有聲音,太悶了,我又悄悄拉下。看來她是睡着了。我又有點兒失落,這才覺察到床很軟。

我此前隻睡過兩種床,家裡的木闆床,宿舍裡的鐵架子床。都一樣的硬。我用手劃着床單,想起一個電影。那裡頭也有很松軟的床,男主角打女主角一個耳光,她倒在床上,弄得床直晃。老早看的片子,這會兒全想起來了。男女主角很快和好,雙雙滾在床上……我意識到,我下面有情況了。真不要臉啊。我翻身把臉埋到枕頭裡,憋着氣,很長時間,直到慢慢挨過去。

很疲倦,可就是睡不着,也不敢翻身,喘氣也覺得響,莫名其妙地緊張極了。不久腳又抽起筋來……總之,極為難挨,真不該白天在車上挨着她肩膀睡那樣多的。

“哎。”她突然招呼我,“睡着了?”聲音很輕,聽來卻像敲鑼打鼓,戲台要拉開似的。

猛然想到她點煙遞給老油條的樣子。是演員呢,什麼做不出。我暗中捏起拳頭,一邊緊咬着牙,指令自己:我睡着了,我不能動,我一定不要動。

床彈了一彈,她坐起了。兩隻腳瞎子似的先後摸到鞋。磕磕絆絆碰到我的床,停住,繼續往門口摸,摸到大門,改了主意,又折回。手裡拿了什麼,再次經過我的床。這回沒停,徑直到她的那邊。腿關節響了一下,然後是“嘩”。

天哪,她在小便。就在這房間裡小便了,就往臉盆裡。聲音多響啊,簡直是瀑布,黃果樹大瀑布。

她也被這巨響吓得停住了,停了一會兒,改成一小股,停一會兒,再一小股。真是的!這更可怕。我不得不等着,聽,再等,再聽。她剛才水喝得太多了。這小便特别長,長得我都能在黑暗裡看得見了:看到她的短褲褪到了腳面,她是怎麼樣蹲着的,白白的大腿與小腿如何交疊,又是怎麼在一陣一陣地小便,那臉盆中間有朵顔色豔麗的牡丹,她的液體在花蕊間飛濺。我看得實在太清楚了。

總算結束了,她輕籲一口氣,舒服了。接着很慢地,比先前更耐心地、無聲地往床上爬。準以為根本沒驚動我呢。

我挺生氣的,并且發現我也想小便了。這難道跟打哈欠似的,也傳染嗎。也好。我立即翻過身,一個魚打挺起來了。光腳闆打地,使勁兒找鞋子,還故意咳嗽。我東撞西碰地往門口走,一路拍着牆找開關。

“别開燈。”她突然出聲,“也别去外頭廁所,那裡估計沒燈。再說你出去了,萬一有人進來……這是路邊店啊。”

又拿路邊店吓我。但我知道那廁所,大小便堆在一起,積了多少天的。

“就在……盆裡吧。反正明天不用的。”她看來也拿被子蒙上了頭,聲音不大明亮。

我有些氣惱,但實在是要小便。隻得依她所言。我摸到她床尾,拿腳踢踢盆子,盡量對準位置。這回該是尼亞加拉大瀑布了。我故意學她,中途也停下幾次,發現是有點難度。

她噗地笑了起來,把頭伸出來了,“原來你在裝睡!不過姐也一直沒睡着。”她特地強調出她是姐姐。

兩個人的尿液混合在一起,發出騷味,并不難聞。小時候,我們姐弟幾個都是共用便壺的。

不過,她哪裡是我姐呀。我好像揪到什麼歪理,走到她的床尾,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的床彈了彈,我和她都被晃悠了一下。我自己先吓了一跳,這是要幹什麼?

她也同樣地質問,“哎,你要幹什麼?”

“床太軟了,沒法睡。”我挺委屈的。身上的汗背心太松垮了,不保暖。我打個噴嚏。

“快回床躺着,或者裹點兒什麼,外套,被子也成。”她聲音帶點兒慌張。

我聽從了最後一個建議,不客氣地從下頭拽起她一半被窩,裹到我身上。我的腳不小心碰到她身上哪裡。我猛然發現:她上身是空的,根本就沒什麼睡衣。

我一下子不能夠做主了,簡直是有人把我往水裡推。撲通一聲,我掉到她被窩裡去了。紮猛子似的,我把頭和臉盡可能地往深裡埋,不顧一切地埋。她上身其實有件小内衣,太小,又松開了。我到處能碰到肉,海綿一樣,我也像對待海綿似的胡亂擠壓。我用腳掌壓着被角,整個被窩被我弄得像個密封的蓋頂。我覺得這樣就不會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幹什麼了,包括她。

她可能真不知道吧。她嘴裡嗚嗚啊啊的,沒詞,隻拼命扭着身體推我。徒勞地。扭了前面扭不得後面,推了上面推不了下面,被窩裡亂透了。我要爆炸了。

然後我就爆炸了。

我水淋淋的腦袋被她拖到枕頭上。她還是不讓開燈,摸索着從外套裡找到幾張手紙塞給我,又讓我把背心脫下來墊在床單上髒了的位置。她同意我繼續留在那裡,但身體離我盡量遠。我僵硬地躺着,羞愧與狼狽使我全然失去了活力。

“我那襯衣容易皺,又沒帶别的褂子。我當自己是姐姐的。”語氣帶着檢讨,好像這是她的錯。

我不吭聲。

“多大了?”

“18。”照老家的習慣,我講的虛歲。

“老天啊,快兩代人了。好在剛才沒有真的……”她離我更遠一點兒。隔了一會兒,她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腦袋,“就知道你還是個娃娃呀。從來沒有?”

我承認了。

“不要急,以後會有的。會有好多呢。”她是想安慰我,可聽來卻很刺激。我絕望地發現,我又有反應了。

“你,有好多?”無措中,我竟這樣反問。

“一般人都是這樣想的。唱戲的嘛……”她頓住。因我正往她那邊蹭,又想往被窩裡鑽了。

“你剛剛為什麼哭?”她冷不丁問。

我一下子動不了了,想到爺爺。恥辱與忤逆把我給鎖死了,下面的堅硬給吊綁在絕處。

“家裡有事?那更不能的。”她就勢把我往回推,她的手碰到我哪裡,哪裡就針刺火燒。我真是覺得要死了。救救我啊!我絕望地死命搶到她一隻手。

她往回抽,抽不動。她歎氣,“要不,我給你講故事吧。”

她倚在她那邊的枕頭上,依然離我老遠。全然的黑暗中,我們隻有兩隻手連在一起。黑暗,既是體己的掩護,又縱容着烈火,如同我與她的尿腥,滿溢出奇特的交融感。

她講不同的人怎麼吃她的豆腐,村裡農民和縣裡戴眼鏡的,方式不一樣的。她講半夜被叫去喝花酒,三四個男人就她一個女客。講候場時被對手男演員猛地親了個嘴,一次她算了,兩次也忍了,以緻成了習慣,後來每到這場戲都要親,後來學戲的還以為這是規矩……

她的聲音那樣的放蕩而嬌氣,在我耳邊細細地吹。我哪裡聽過這些啊,真氣恨她這麼風流,還講得這麼活靈活現。我難以忍受,我把另一隻手悄悄伸到短褲下面。她知道我的動作,隻接着講。她正講到兩個有情有義的追求者,一個是鄉裡文書,一個是打鼓的。後來她與其中一個要好了。她甚至講到要好的細節,在哪裡,她怎麼樣,那人又怎麼樣……她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手掌相貼,緩緩地拉動着包揉着,有力而溫存。

要死啊,我真的又要死了……這一次,死而複生了,銳利地脫了殼般的感覺。

她停止講述,好像帶我走完一個儀式。等了我一會兒,她才用手揩掉我腦袋上的汗,聲音驟然有點兒苦鹹,像午夜的海水撲打而來。“真怪啊。你這娃兒太招人疼了,心裡疼身上也疼……可姐哪能壞了你,随便怎樣,姐不能的。”

聽懂了,可我能說什麼呢。我把臉貼到她掌心裡,這唯一可倚靠之處。

“唉。”黑暗中,她的歎息像一床薄而大的被子,把我們倆都裹在裡面,“這樣你就還是個好好的男娃娃呀。睡吧,這下能睡着了。”她拍着我,輕輕地一直拍,真的像在哄孩子睡覺。

“要多大,才不算娃娃?”

“在我這裡,你一直都是。”她笑着,假笑,“我比你整整大16歲呢。你記好這個。”

03

她可能也聽得有些瞌睡了,他講罷好久,才反應過來,不信,“就這樣?”

“我第二天中午兩點半趕到家裡,見到了爺爺,他吃了我喂的半勺米湯,走了。”

“我是問,你們最終都沒有那個?”她口氣有點兒沖突。

“就知道你會關心這個。當然我也關心。”他語帶自嘲,接着往下,“四年後又見過一次。我從中專考了大專,畢業後卻進了另一個行業,她一定費了許多周折,才找到我工作的地方”。

他停住,不是賣關子,是等待那個場景的重新浮現。

“她是晚上來我宿舍的,衣着比本地晚一個季節。她隻字未提她的山水迢迢,隻磨磨蹭蹭地說着題外話。老是掠耳邊的頭發,撫弄裙子上的皺褶。一條絲巾解了系上,系上又解下。每一個動作都竭力悠閑,同時拼命攪動着四周的空氣,急迫地呼喚我。聽到了,我一直都聽到了。她向上的眼梢裡,水一樣地流動着濃情。她身上發香,看上去處處綿軟,像處于身體的巅峰。我那時已談女朋友,有了多次那方面的經驗。她太吸引我了,比18歲那晚還要強烈一百倍。”

她支起上半身,很有興緻了,“這麼長的鋪墊,可終于等到了。”

“抱歉,沒有什麼。舊事曆曆在目,18歲那晚所沒有發生的,後來在我身上所發生的,像兩隻拳頭共同暴打着我。我既傷心又憤怒,心裡全是冰冷的火。她應當在那一晚跟我好的!這時候辛辛苦苦找來有什麼用,我都不再是娃娃了。我強忍住對她的饑餓,把心扔到鹽巴裡腌。我用非常明顯的方式冷淡她。她臉色慢慢黃白,發僵,眼神都轉不靈便了。終于,她低頭看表,一邊擡腿往外走,差點兒扭了腳,嘴角露出那晚唯一的皺紋,‘看,我真糊塗,都忘記時間了’。”

“老天!你這多傷人。”她憤憤的,尾音卻洩露出某種平衡。她猜到會是這樣,他身上向來就有這種無情的因子,不獨對她的。

“她最後那一句,是雙關的。準以為我是嫌她老了。”

“本來就是。你們男人都是。”她别有深意地看他,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附體在身。他并未看她,他們的眼光總也碰不到一塊兒去。

“我,不是。”他簡潔地糾正,“其實我後來找過她好多次。她的劇團被合并了,她到一家小公司做出納,她到幼稚園做保育員,她返聘到社群管計劃生育。我每次回老家都會打聽她所在的地方,會跑到對面的小店買東西或吃面條,像要跳樓的人那樣猶豫,要不要跑過街去找她?我……始終沒有,至今沒有。”

“嗨,這猶豫什麼!”她咽口幹唾沫。他有心腸的,對那個女人。

“原因很多。心理,生理,現在大概已經是精神上的了。”他快速地概括,顯然也琢磨過多次,“還有具體行動上的。我總也想不好、總也拿不定主意。我,怕得很。”

“我看是你怕自己,薄情寡義的,會辜負她!”她下判斷,像比他本人更有研究。

“一年年過去,陰天馱稻草,這猶豫越來越沉重了。”不理會她的評論,“去年,我對61歲敏感。前年,是60歲。我總關注着比我大16歲的女人。這成了我長期的習慣。小區裡碰到鄰居,在機關裡跟同僚聊天,到外地出差,随便哪裡,我都會留意那個年紀的女人。我留心她們的發色和嗓音,手和脖子上的皮膚,走路的速度,是否戴老花鏡,是否還穿裙子。我依此來推想她的樣子,并試圖根據這個想象,做出決定:我是否去跟她見面,以及見面之後,我打算怎麼辦。”

“你希望她還是女人,而不是老人。”再次打斷。

這回他面容有動,小幅點頭。

“聽聽,那不就是怕她老了!承認吧,沒别的緣故。”更加不客氣了。

“不,不是。我心裡真不是這樣。”他企圖修正,又無從辯解,苦惱地陷入這個小小泥沼。

她故意一拍手,“怪不得你對我母親那樣有興趣!”她忽感不忍,他若果真是一個多情的人,就應當會預想到,很多年以後,她也會這樣想到他的。

“是啊,請多包涵。”他記起講這故事的初衷,勉強一笑,“你媽媽身體算是好的。剛才在醫院,碰到好幾個62歲的,有的白内障看不見了。有的胖得隻能穿男人衣服。有一位,都在輪椅上了。”

“幹嗎跟她們比呀,我媽也不行的。”她反而鼓勵起他,又撈出手機來,好像那是如意百寶箱,快速地翻找,“喏,給你瞧我師娘,比我媽還大半歲,看不出吧。穿得比我都時髦,每周遊泳三次。人家可是淮戲演員,會保養的,起碼得是我師娘這個樣子!”

他推開手機,毫不領情,“她是該老了,比我老16歲。”他發出牙疼似的聲音,“我一次次錯過最好的時間。她40歲時見下就好了,45歲也成,尤其是我生兒子的那一年,我下定決心都撥通她電話了。她‘喂’了一聲。我一慌,馬上就挂了。那确乎是48歲的聲音了,太殘酷了。放下電話,半天都走不動路,我一下子也老了許多。”

她妒忌了。更喜歡他了。

“覺得我老了嗎?”他突然問,謙遜地,額頭臨時起了一排皺。

“是以我才喜歡你啊,否則我會這樣?”語中帶燙,她幾乎都動情了。可說完就知道,這根本不是他要聽的話。

他神情一淡,眼神又抛遠了,像條孤獨的金魚,隻在他的那隻小缸裡遊動,“連我都有白頭發了,真不敢想象,倘若跟她見面……”

“那就不要想了。”她果斷地替他拿主意,“我也是女人,我敢打賭:她一定不要見你。我跟你也一樣,一旦到了某個界限,那就是最後一面,一輩子的最後一面……”她刻意地緊盯着他,差點兒就要說漏嘴了。他如果看看她,隻一眼,會明白的!

他急于分辯,“不一樣。我跟她之間,絕對不是老不老的問題”。他再次否認,也是向自己強調,“你不會了解,我有多想她,她肯定也一樣地想着我這個娃娃。這些年,我總是回憶那個晚上,她給我講的那些黃色小故事,估計并不是真的。她既要護着我,又那樣體諒地想幫到我。多想跟她并排地躺着,讓我好好地待她一回。可我不知道,真要見了,我能不能那樣待她,或者說,那合不合适……”

她感到說不出的疲憊,順着他的話,重新想了想,“要不,什麼也不做,你就跟她講講枕邊故事好了。你結婚又離婚,有幾大籮筐的韻事,可不就該跟她說說!我敢保證她一定樂意聽:你這娃娃可長大了!”

他終于正眼看她,慎重考慮這個建議,但沒有立即回應。良久,臉上顯出羞愧、猶豫的樣子,都有點可憐:“可我總得先決定好,見不見她啊。”

車轱辘又倒回來了。唉,他就不能留意一下眼跟前的人嗎,今天可是不一樣的。她決定換話題,“對了,你剛才去醫院,拿什麼報告?”

“報告。”他咀嚼着這兩個字,又回到醫院,“那個輪椅裡的62歲,我推了她一圈,攀談了幾句,她得的是癌。”

“行了,那又不是你的那個她。”

“也可能是她,更可能是我。萬一就是我呢,你說,我該不該去找她?”他面上突地露出一絲喜色,好像找到出路。

“你!”她驚吓地捂住嘴,胳膊上一層雞皮疙瘩,“我就感覺到,你剛才在床上很反常。原來你今天?”

“我隻是假設一下。”他不耐煩地,“遲早的事嘛。她或者我,有一個要死了,我們就再沒機會了。這一點,真要能逼上一把,倒也算值了。但是,”他挑剔地皺眉,又想推翻這個邏輯,“用絕症來促成見面,不好,也不對。這并非我要見她的本意。不行,我得再想想。”

“她,或者你,絕症。”她重複,被突至的悲恸所挾持,“行了,不要做這些負面的假設。不是都愛講随緣嗎,雖是陳詞濫調,但就不必負責任了,随緣吧。”

“根本沒有随緣這回事。我若穿過馬路,就能見上她。反之,就永遠沒有。”他一字一頓,像朝自己胸口打空心子彈。

“我跟你之間,我是打算随緣了。”她突然噎住,憋了一大口氣,“接下來……我要正式談男朋友了,結婚的那種。”

哦,結局來了,可不嘛。他露出欣然之笑,“好哇,祝賀,早該賢妻良母了。等你結婚,我要給你送份大禮,說說,想要什麼?”

“随便好了。”她突然起身穿衣服,“有點兒涼了,你不覺得?”像是完成計劃,急于要離開這裡。他聽出她的情緒,但不理會。她這麼年輕,會過去的,出門大概走上150米之後就好了。他看着她穿衣,從内到外。

……她穿得特别慢,有意拉扯着着他的目光。她展示她的恥骨與臀。她的後背線,她的乳頭,她的胳肢窩,套上絲襪之前的腳趾與大腿。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像在說,你好好看看我,像初次見到一樣的看,像不會再見到一樣的看。

他還是走神了。“其實,如果真去見她的話,我才不會說那破籮筐裡的風流事情。不會說你或任何女人,不會說到我的妻兒,也不會說到離婚。都不會。你知道嗎,在她面前,我可完完全全又是個男娃娃了。”他聲音飄飄的,像飛到了白色雲朵之上,有種幸福感,夾雜着童貞的悼念之情。

“那你倒是說什麼呢?”她已扣好最後一個扣子。她想她并不太難過。她凝望他的鬓角,他的雙下巴,他左額上一個黃褐的斑點。她要記住他此刻的樣子,他就要從男人成為老人了。

“沒準,嗯,講講老早以前的事情,比如第一次遺精,我記得可清楚了。初三第一學期考數學,卷子難得要命,我本來就最怕這門課,收卷的鈴聲一響,我吓得勃起了,發現還有大半張卷子沒做,猛然就出來了。”他遽然拿手掩住額頭,發出類似笑的聲音。

“啊哈。”她也接近于一笑。全身穿戴齊整,可以出門了,她拎上包,挺負責地追問,“你最後跟我講句實話,那報告,到底嚴不嚴重?”

他把手拿開,臉上湧現強烈的失望,好像她問了一個最愚蠢、最無關緊要的問題。他憤怒地張口,她突然攔住,“算了,你不要說,我不想知道了。都一樣不是嗎。再見。”

她與他道别,像個商務秘書,一本正經,毫無色彩。

原載《芒種》2017年第7期《小說月報》2017年第9期選載

魯敏:枕邊辭

魯敏,江蘇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荷爾蒙夜談》《取景器》《惹塵埃》《伴宴》《紙醉》等三十餘部。曾獲魯迅文學獎、莊重文文學獎、人民文學獎、郁達夫文學獎、汪曾祺文學獎等。入選“《人民文學》未來大家TOP20”、台灣聯合文學華文小說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譯為德法日俄英意文等。

魯敏:枕邊辭

訪談 | 魯敏:人到中年才認識到肉身的沉重與深刻

進入中年,魯敏厭倦了“四平八穩”的審美,決意為荷爾蒙“背書”。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的排序,突然在作家那裡倒了個個兒。到人生的某一階段,肉身顯示出沉重而迷人,混沌而尖銳的屬性,令人愛憎交加,令人難以忽視。

《荷爾蒙夜談》收錄《大宴》、《荷爾蒙夜談》、《三人二足》、《萬有引力》、《西天寺》、《徐記鴨往事》、《墜落美學》等十篇短篇小說。通過肉身的載體,魯敏對人性與感性做冷峻考察,往往證之以極端的案例:以戀足癖誘惑空姐的大毒枭、渴望被當做寵物狗鞭打的官員、殺死布店經理妻子的徐記鴨老闆……書中對于性、暴力、畸戀的描寫頗為大膽。小說《三人二足》在《收獲》上發表後,甚至有批評家撰文指責魯敏陷入“低級趣味”。

然而正如魯敏所言,我們對于文學乃至人性本身的審美都太平穩、太正确,以至于波瀾不驚,以至于千人一面。四十歲的魯敏有意“冒犯”,她不回避肉身黑暗銳利的能量,也不再給筆下的人物“打圓場、順邏輯、整衣冠”,她冷酷無情地生殺予奪,毫無保留地剝除、還原,她說:“這隻是事實,我最近真的就是這麼了解和看待世間的。”仿佛忠于内心是一個作家最高的道德。

是否有迷失的危險?魯敏坦然相告,在人性的深淵面前,她沒有恐慌症。她有一種近乎科學般的态度,“我巴不得把腦袋伸得更遠,目光拉得更長,投以沉默又熱切的凝望。”

魯敏:枕邊辭

南都:在我的印象裡,似乎沒有哪個作家把寫作的某個階段完全貢獻給荷爾蒙(或力比多)。你提到曾經對人的各方面進行排序,從前到後是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肉體原本在隊尾,因為什麼契機它突然抓住了你的注意力,逆襲到隊列的最前面?

魯敏:老實講,并不是閃電來襲、暴雨突至那種戲劇性契機,雖然我很想來上這麼一出。答案是老土的———隻是時間,如塵埃靜落,如野馬縱騰,以一種時疾時徐、不停拐彎的力量改變了我。這種改變我想可能也是階段性的,并且很多人都曾體驗過。有人從糞土萬侯轉為權力愛慕者,有人從勢利眼兒一變為淡泊明志等等。隻是碰巧到我是一個寫作者,同時又特别忠實于自己感受的寫作者。

肉身是很具體的,指尖長個倒刺、喝一口冰啤,這是肉身,欲念如刀人頭落地,這也是肉身。肉身有它膚淺、異動、自傷自愈的一面,年輕的時候,确實很容易忽視和踐踏,畢竟受教多年,一擡眼一起意就要想到理想光環或遠大前程。真正意識到肉身的沉重和深刻,它功虧一篑、翻雲覆雨、舉重若輕的一面,确實需要時間來攪拌和發酵。我也是到人到中年之後才意識到或者說才承認這一點,從寫作角度來說,可謂是不自知地同時又是心領神會地接受到這一被指定的任務。

南都:《荷爾蒙夜談》裡的十篇短篇小說,有九篇涉及性、暴力,你在寫作的時候,态度是完全放開的,還是也有所顧慮?寫《荷爾蒙夜談》、《三人二足》、《萬有引力》、《徐記鴨往事》這樣的短篇,對你來說有挑戰嗎?

魯敏:對虛構寫作者而言,有一個職業特權:黑白、道德、倫理或律法,這些,都不是簡單的錯對或障礙。作家可以做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鍵盤啪嗒,一命來,一命走,就像我們同樣設計和處理了無數的背叛、愛與忠貞……具體到本書所涉及的主題,隻要符合我本人的價值與審美,我并不顧忌。我甚至有點冒犯的樂趣與實驗心理。

挑戰是有一些的,除了技術上的,到最後,也要考慮發表與閱聽人的接受。《三人二足》在《收獲》發表時,編輯部内部是有不同意見的,後來還是程永新主編力主發表。此篇刊出來後,立即就有評論者在《文學報》發表文章批評,說魯敏現在怎麼這樣寫了?是不是有點低級趣味了?她長期以來的溫暖向善和世道人心呢?我自信我的趣味不是低的。我曾經想過,書名不要弄得太觸目,後來還是韓敬群決定,就叫《荷爾蒙夜談》,我們不是故意标題黨來嘩衆。作家是認真地在挖掘這個主題。

南都:這些故事的靈感來自哪裡?《三人二足》裡對戀足癖的描寫讓人印象深刻,這種經驗你是從哪裡獲得的?作為作者,有時候窺探到人性的深處,會不會感覺危險?

魯敏:我寫小說,一向是以高純度虛構為榮的。這一次偏偏沒有。《三人二足》、《墜落美學》、《擁抱》、《荷爾蒙夜談》、《徐記鴨往事》、《枕邊辭》,這六篇,都有點影影綽綽的來源。那些從風中所傳來的人物截面與他們的果敢行動,總是令我激動而感觸,這是多麼銳利強大的力量啊,他們沖破多少年的教養與忍耐,不再深明大義或精明勢利,冷然地剝除自己,還原自己,申張自己!是以我在寫作中決不給他們打圓場、順邏輯、整衣冠,不願意再做過多的整飾或文飾。

不過在細節脈絡上,當然還是發揮我的無限虛構。《三人二足》裡,空姐以鞋販毒、與戀人雙雙跳樓是真,但戀足癖是我自己所加。簡單的犯罪故事缺乏文學意味與性别意味。我事先确實做了些功課,搜尋引擎是萬能指導老師,它的功能太強大了。這篇小說發出來後,有戀足愛好者在微網誌上給我私信互動,想提供更多的素材。我挺高興的,說明我寫得還算到位、幾可以假亂真了。

至于危險,不會的,在人性的深淵面前,我沒有恐慌症,我巴不得把腦袋伸得更遠、目光拉得更長,投以沉默又熱切的凝望。

荷爾蒙,不僅指色、性、欲

南都:荷爾蒙在故事裡出現的時候總是一股破壞性力量,我們如何認識人的這種本能?難道我們窮盡一生之力不都是在和荷爾蒙對抗嗎?

魯敏:就我的了解,荷爾蒙是一個成長與變化的概念。比如說少年人的本能,常常是萬物生長、春風蓬勃的正向荷爾蒙。不過,在我這本書裡,我書寫的是潮水疲憊的中年沙灘,是煙熏火燎的汁味收幹,是工具化、病态化之後的殘酷與暗黑,他們自欺或欺人,他們像接力跑似地傳遞這滾燙烙鐵般的俗欲……但對此,我并非持有棒喝的态度,我一點兒不打算批判,如果不是說成鼓勵的話。

我一直覺得,荷爾蒙,到了中年以後,就不僅是指色、性、欲,它是一個更寬的概念,對個體的困境有着無限的垂憐之意,帶點慫恿意味地,牽動着你,在艱難時刻做出聽命于直覺和此在的決定,讓順流而下成為動力,蠅營狗苟成為正義,男女大防成為一扯就斷的細細紅線,進而獲得痛楚中的解放與黑暗中的笑聲。

是以,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情況下會對抗荷爾蒙,但在某些非典型環境中,也會呈現出聽之崩裂的一面,這表面上像是破壞,實際上更是一種出口,是歸謬性推理下的唯一選擇,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怕這村子裡四顧無人,他仍然是個失德背道的孤家寡人。但此時的他,已然不同了,涉過欲望的黑色河流———他宛若新生,獲得罕有的自由了。

南都:在中外文學裡,有沒有哪些作品你認為對荷爾蒙和肉體的探索特别到位,或者作者的觀念和你比較接近的?讀《荷爾蒙夜談》讓我想起了英國作家麥克·尤恩,但他顯然更黑暗、更殘酷一些。

魯敏:其實,我感覺大部分作品裡,或多或少都有着荷爾蒙的呈現與參與,荷爾蒙是無限自由的一個元素,豐沛奔放、壓抑沖突、生生不息。《詩經》裡有,《雷雨》裡有,《北回歸線》裡有。

我不欣賞中規中矩與高度正當。我傾向于困境中的逾越乃至創造。是以我比較喜歡谷崎潤一郎和三島由紀夫。如果把領域擴充一點,我還喜歡哲學家福柯在這方面的諸多研究與論述。電影導演裡,喜歡拉斯·馮·提爾與阿莫多瓦,他們教會我許多。

“鄉土”太安全了

南都:你18歲就參加工作,做過營業員、企宣、記者、秘書、公務員,這些職業經曆對你的小說寫作有助益嗎?

魯敏:毫無疑問,一切的經曆,哪怕是單調乏味的,都會有幫助,比如會幫助你咀嚼到時間的苦杏仁味。我所從事過的這些職業,除了素材來源這種顯而易見的影響:在郵局工作十五年,我會寫到郵差、地圖、火車押運員、查收死信的人等等。但更多的影響我想是趣味和格局上的———比如我會繁瑣、枯躁的生活,有一種莫名的持久興趣,這也成為我筆下大部分主人公的背景。這樣的人物其實比較難寫,但平常人的困境才更具有追究的價值。比如在這本書,普通的主婦、鄰居、路人、小販如何處理和面對他們的荷爾蒙,我覺得,這更有不可輕視的爆發性力量。

南都:你曾經寫過鄉土,也寫過城市暗疾,現在為什麼對這兩類題材喪失了創作的興趣?荷爾蒙之後,你會再寫什麼呢?

魯敏:其實都是興之所緻、自然而然的過程。“鄉土”太安全了,太容易延續那種四平八穩的審美。城市暗疾是我很有感情的一個地帶。前不久,我在一篇論文裡看到一個統計資料,說我從2001至2012年期間的小說裡,共出現88位病人、約100多種疾病。這資料我不知是否準确,再說生理病并非我的重點,但起碼說明,在某一個階段,我一定是成了魯大夫或魯病人。到荷爾蒙系列,我感覺應該是對暗疾系列的一個解放,我讓我的小說人物,從沉疴中奮起了,以荷爾蒙為突破口,行動起來了,打破和走出來了。下一步,我也很好奇很期待,會寫什麼呢。我有時會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上面什麼暗示都沒有。

來源:南方都市報

魯敏:枕邊辭

俗世歡愉與戲劇化變異

——魯敏作品讨論

主持人:楊慶祥

參與人:梁鴻、喬葉、韓敬群、趙天成、李壯、劉大先、李劍章、陳若谷、樊迎春、李蔚超、徐剛、沈建陽、謝尚發、陳華積

楊慶祥:第22期聯合文學課特别請到了作家魯敏。她最近出了一本我個人認為特别好的小說集——《荷爾蒙夜談》,裡面的故事很有趣,今天的讨論就主要圍繞這本書。

韓敬群:《荷爾蒙夜談》開頭那篇寫得非常好,我看到了魯敏在困惑之中尋找她的創作突破的方向。我在《大宴》這篇裡面已經看到了她的努力方向,包括《當我們談起星座》裡也有類似的努力。這一代作家中很多人确實在面臨着一些問題,這也是魯敏的困惑。困惑很重要,困惑真不用緊張。有時候不困惑意味着實際上我們是順着已有的軌道在滑行。但是是不是要去尋求一些突破?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藝術就是克服困難,是戰勝自己内心困惑的一個過程。

趙天成:我在讀的時候,很有閱讀快感,但又不是像讀通俗小說那種完全的快感。如果要去做解讀,又感到不好分析。直到我看到何平寫的《散說〈荷爾蒙夜談〉》,他認為《荷爾蒙夜談》是一個不太徹底的小說,首先是寫“色”寫得不夠徹底。當“色”寫得不夠徹底的時候,人的絕望也就寫得不夠徹底,這個人物身上的複雜性就沒有得到完全展開。第二個“不徹底”,是說魯敏愛護自己作為作家的公衆形象,是以她隻會把這種題材當成對于叙事的解放,而不是價值觀和世界觀的解放。是以,當故事情節擺蕩到馬上就要逾越社會規範的時候,它會迅速收回到日常生活裡面,收回到現實主義的邏輯裡面。

梁鴻:這幾年“70後”的女作家都處在變的時期,人到中年,寫作那麼多年,都希望有特别大的變動,那麼怎麼樣變?它涉及到你對世界的看法,涉及到你對人的看法,當然包括具體對性的看法。《荷爾蒙夜談》本身就包括了你對性的看法、對身體的看法和對身體在人身上位置的看法。但有的時候,我覺得故事對于作者思考的承載有點太明顯了,比如《荷爾蒙夜談》講的中年危機,我覺得中年危機是我們個人的事,但是當你把這個投射到人物身上去的時候,會發現人物的思想太單一了。

我非常喜歡作品裡龐雜的資訊,各種知識的混合、生活的混合,并且對生活的紋理抓得越來越深,從《九種憂傷》到《荷爾蒙夜談》,很多時候那種生活的褶皺是追查不到的,或者說它需要作家把這個褶皺一層層地展示給讀者。因為城市生活并沒有那麼簡單。《荷爾蒙夜談》雖然算是一個短篇集,但是展現了城市生活複雜而多元的面向。

楊慶祥:魯敏的短篇裡面有很多靈光一閃的話,這樣的一句話之是以有力量是因為它建立在了非常細緻的紋理之上和對生活的觀察之上。

對于作家來說有一個更高的要求就是你能不能把這種戲劇性轉化成為一種更高的戲劇性,把它變成一種文學的戲劇性而不僅僅是新聞的戲劇性。

李壯:為什麼“70後”這代人會對身體特别感興趣?這其實是一代人的寫作真空,就像是一個很孤單的個體卡在兩套巨大的齒輪之間,左邊的齒輪是關于社會曆史的,有漫長強大的譜系,但是這個時候已經在慢慢地瓦解,力量已經不足夠支撐作家通過寫作寄托他全部的東西。于是另一邊的齒輪是個人純粹内心的、私人經驗的東西。到今天為止這種純粹的個人經驗化的寫作,也已經出現了危機,這代人不僅是“70後”還包括很多“80後”,他們都卡在中間,通過身體的經驗來連接配接這兩套不能夠完全咬合的齒輪,然後分泌自己的荷爾蒙,以使這兩套磕碰的系統能夠在這裡逐漸運轉起來,并逐漸形成完整的東西。其實在這本書裡,我覺得魯敏又往前更推進了一步,就是開始沒有了那麼多的束縛,但背後的東西卻更加深沉更加無助了。

劉大先:魯敏寫到的身體我認為是不完整的,就像腳、足一樣是部分的身體,這個部分的身體可能是僅僅展現在欲望上面,應該還有我們所厭棄、憎惡的東西在裡面,我覺得可能還沒有寫出來。因為身體沒法靠精神、靠理智、靠情感來使它完整。更多時候我感覺到魯敏确實有一種自身環境給她帶來的舒服感,就是真的沒法進入到肮髒的東西。最近《猜火車》電影續集出來了,《猜火車》第一集裡面有一個人爬到肮髒的馬桶裡面,還出現大海般的景象,我覺得要有這樣的東西,在肮髒裡面發現一個新的世界。

李劍章:這部小說雖然叫《荷爾蒙夜談》,但其實是反荷爾蒙的。正如這本書上寫的,“用文字的虛妄來對抗生活的虛妄”。從小說的字裡行間我們不難看出:如果單獨隻有荷爾蒙的話,并不足以讓小說當中的人物免于空虛、無聊、幻滅,何況更多的時候荷爾蒙也隻是一個傀儡或借口,真正在背後發揮作用的是金錢和權力。其實,真正讓人幸福,讓人有存在感、歸屬感、價值感的分泌物并不是荷爾蒙,而是多巴胺或内啡肽。可惜的是,小說當中的許多人物選擇了荷爾蒙,放棄了簡單純淨的幸福與歸屬感,于是毫無疑問地暴露在金錢與權力的殺傷之下。他們獲得的是一時的虛榮,付出的代價輕則是長久的痛苦,重則是人生的毀滅。這些人決絕地選擇了荷爾蒙,荷爾蒙也負責地把他們推下深淵。

陳若谷:我覺得不應該隻是看“荷爾蒙”,應該是看“夜談”這兩個字。這裡面至少有一半的篇幅寫的是選擇死亡,我們對于死亡的了解肯定不是因為身邊突然有一個人倒下斷氣,“死亡”是在閱讀中和想象中産生的,死亡應該作為一種符号式的了解。我覺得人生的第一大意象就是墳墓和廢墟,那種煙消雲散的感覺。隻有把死亡符号化,才能夠去了解我們所有讨論“詩人之死”題目背後的以啟蒙或其他現代思想意識為主導的思維。

樊迎春: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文學和影視都是靠“青春”市場來支撐,我們依賴這個龐大的群體,也是因為我們依賴一種所謂的年輕和希望,依賴一種共鳴和經驗的共享,因為每個人都曾年輕,這是我們尋找歸屬的一種方式。但魯敏的這幾篇小說,給我的感覺是充滿着對這種安全感和社會融入的排斥,充滿對社會的不信任,對親情、友情、愛情的直接放棄,這種不信任和放棄帶來的是文學作品中常見的孤獨、隔絕,但魯敏的犀利在于小說在這種孤獨隔絕中展現出的可怕的坦然,一種理所應當。

李蔚超:“俗世的歡愉”特别像現在社會的主流——現世安好。這部小說中的人物要麼是在現世安好的基礎上,尋找一種不同的東西,借此來擺脫自己的中年絕望(《荷爾蒙夜談》);要麼是想着向現世安好的狀态來發展(《大宴》)。尤其是《大宴》這個小說,它特别像我們時代的同構,而不是一個寓言或反諷,它講的是狂歡式、沉醉式的故事,但是其中的人物又都在呼喚權力,且這種權力是不需要顯現的,隻要它本身存在就夠了,而這一切正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大的特征。

楊慶祥:是以我覺得中國當代作家有一個很重要的征候性問題,就是要高度鍛煉自己的社會學想象力。如果沒有這樣一種社會學想象力,就是要有他者心。這個他者心不是讀佛經練就的,他者心是你真正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

徐剛:這是非常典型的短篇小說的寫法,追求非常尖銳、非常戲劇性的東西。通過精巧的構思,最後有一個情節的扭轉。我們能夠非常輕松地被調動起來,被代入到情景中,最後在結尾的時候了解到故事就這樣了。

這個小說當然非常頹喪,确實能夠寫出在這樣一個時代的個體,能夠非常切身地感受到一種情緒。當然還是在剛剛李蔚超說的架構内,但是她能夠把它做到一種極緻,然後來探索一種邊界的可能性。我是覺得這是魯敏的小說非常可貴的地方。

沈建陽:我發現有幾個東西其實在作家那裡是像“原鄉”一樣存在,像童年、鄉村、青春、還有愛情。這些東西最後沒辦法被說成一個特别完整的愛情故事。童年、鄉村、青春、愛情,可能再也找不回來,可能那個故事再也說不圓,但是那個東西一定是美好的,我感覺作品一直有這麼一個情感結構在。

謝尚發:整個小說集看似以性為話題,但卻帶來更多沉思的東西,性隻不過是把當下的生活困境給展現出來的那個突破口。這很容易讓人想到福柯——性事不是說古往今來怎麼處理性經驗,而是要揭示性是怎麼被壓抑的,如何在話語權力的覆寫下喪失了正常言說的可能。這些小說同樣會讓人想起薩特的《存在與虛無》,尤其是最後一句話:“人是一種無用的激情。”其實,這部小說集裡面,許多性的話題也可以做薩特式的了解,說白了就是一種無用的激情的消耗。

喬葉:魯敏的小說,我基本上都讀過,我主要說問題的所在。首先,說《大宴》的問題,她是很努力想擴張自己文學表達的領域。她擴張和現實的邏輯性解決的問題,還有她中心思想模式的問題,我覺得我這方面甚至更突出。我們看着不太一樣,但實際上是在一條線上。“70後”有相同的成長背景,我們有很多共通的東西,包括中心思想的模式性問題,對某些想當然的題材的偏執性選擇,還有戲劇性誇大的問題。

陳華積:在小說集當中,魯敏集中處理各種性的話題,寫出了一種蝴蝶效應式的小說。恰好通過我們這樣一種最為日常的性的書寫,跟社會結構結合起來打通精神。小說的整個思維結構,展現了題材的穩定性,特别是呈現這個社會深層結構當中精神隐患的東西。是以,魯敏的小說是非常關注精神世界的。

魯 敏 論

曹霞

内容提要:魯敏是一個叙事的“冒險主義者”,她不斷變換着叙事的主題和方式。在早期的“東壩系列”中,她通過對鄉村“變”與“不變”的書寫,建構起了後新時期的鄉土中國景觀;在“暗疾”書寫中,她洞徹到匮乏、孤獨、無聊是常态化存在,為都市人開出了孤獨症的“藥方”和“解毒劑”;在近期的“身份/身體”書寫中,她探索身份的邊界與可能性,描寫身體在時間河流裡的物态變化,以此抵達對于生命的深度認知。

關鍵詞:魯敏 東壩系列 暗疾 身份/身體 生命認知

在“70後”作家中,魯敏的經曆頗為特别。她曾經在郵局工作過14年,做過營業員、勞資員、支書、外宣幹事、秘書。然而,平靜并未持續很久。1998年某個“平淡而緻命的黃昏”,她從30層寫字樓的辦公室向外俯瞰,看到了小販、警察、公務員、失戀者各色人等匆忙前行,平靜的外表下緊鎖着深沉的秘密。那一刹那,她被一個想法擊中了:“我迫切地想要貼近他們的心腸,感覺他們的哀戚與慈悲。”這需要合情合理的工具,就像“一台高倍的、誇張的乃至有些變形和癫狂的望遠鏡與取景器”,會帶來“無限刺探的自由、瘋狂冒險的權利”①。從那以後,郵政從業人員魯敏走向了成為作家魯敏的漫長道路。

這一走,便走出了一個豐盛、遼闊、成熟的寫作現場。迄今為止,魯敏出版了《博情書》《百惱彙》《此情無法投遞》《六人晚餐》《奔月》等八部長篇小說,發表了《紙醉》《思無邪》《暗疾》《取景器》《死迷藏》《火燒雲》等中短篇小說,獲得了魯迅文學獎等重要獎項,可謂“70後”的挑大梁者。她的細膩敏感以及不斷自覺變換叙事主題和方式的寫作已經得到了認可,并被賦予了新鮮而強烈的期待。

一、鄉村烏托邦與時代倫理的變遷

魯敏的“東壩系列”是以故鄉江蘇東台為原型的。如同魏微的“微湖閘”、徐則臣的“花街”、阿乙的“紅烏鎮”“清盆鄉”、曹寇的“塘村”,“東壩”也成為了獨屬于魯敏的文學地理圖。她以豐饒、葳蕤、氤氲着前現代文明鄉愁的筆調建構起了“東壩”的形象。它是“日月有情、人情敦厚之所”,是“中國傳統文人田園夢想中最悠然最惆怅的那一部分”,一個“紙上的烏托邦”②。

魯敏通過對東壩人與事的描寫,講述着東壩的“變”與“不變”。鄉土中國的古老倫理與現代性程序介入鄉村後産生的裂變互相交織,構成了後新時期的鄉土中國景觀。“鄉村愛情”和“鄉村女性”依然是她書寫的對象,但即便是在“走出去”這類典型的女性成長故事裡,她所呈現的也不再是男權/父權/夫權對于女性的壓迫,而是錯綜複雜的自我成長、時代抉擇、故園想象以及它們之間的互相滲透,互為鏡像。《紙醉》講述伊老師的兩個兒子大元和小元與啞女開音從小一起長大。大元喜歡給開音吹笛子,小元喜歡給開音講故事。開音根據人物和情節剪紙,“小元一邊講,開音一邊在紙上亂畫,有時擡起眼來看。講故事與聽故事的,兩對眼睛都濕漉漉的了,跟那個尾生似的,快要被水淹沒了”。魯敏用“笛子”“剪紙”和“講故事”三個元素将他們的關系巧妙地聯結起來又區分開來。“笛子”所代表的甯靜鄉土情懷與“講故事”帶來的吸引力顯然無法相提并論,而“講故事”與“剪紙”之間互動的親密性、有效性又遠遠超過了它與“笛子”之間的靜态關系,由此暗示出了三個人關系的性質與走向。

《紙醉》是向《邊城》緻敬的作品,在叙事路徑相似的基礎上又有所不同。大元、小元和開音不是白塔下邊城裡的天保、傩送和翠翠,新的社會和時代境況注定了他們将作出不同的選擇。大元離家打工,小元考上了北大,開音的剪紙被評為非物質文化遺産,她決定離開東壩去北京。“這開音啊,命裡注定,她不是大元的,不是小元的,甚或也不是東壩的,她從生下來,就是個沒聲音的人兒,是個紙人兒,仙人兒,要飄走的人兒。”鄉村愛情的未完成狀态不再是由于命運的偶然,而來自于女主人公有意識的人生抉擇。這個堅實的主體性超越了鄉村的限制,也超越了性别的二進制對立。

在鄉土社會中,人們之間的來往和走動依憑的是“熟人社會”積澱下來的信任,這是維持文化傳統的禮治和人情。成長于鄉村的魯敏顯然認同這一點,同時,她也注意到鄉間生活并非鐵闆一塊,不乏滑出鄉村倫理與道德範疇的“意外”,悲喜之間自有曲折轉圜。《思無邪》講述37歲的癡呆女蘭小不慎中風,年老的父母無力照顧她,在伊老師的指點下,他們請17歲的啞巴來寶做蘭小的護工。鄉人隻看到來寶将蘭小照顧得無微不至,卻無人注意到兩個人關系的變化,直到蘭小懷孕。伊老師親自出面為兩個人提親,不過,他們沒有結婚,蘭小在生育時因大出血而死,“喜劇”轉為了“悲劇”。魯敏将蘭小的受難、來寶的認命、鄉人的歎息寫得安靜極了,将沒有了蘭小的東壩定格在亘古不變的平和裡:

魚,田螺,泥鳅,鴨子,蘆葦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裡的枯樹,河裡白白的冰塊兒。我跟您說過的,這水塘什麼都不缺,就像一個人的五官,那樣恰當而端正地長着。③

這個牧歌般的景緻是魯敏從悲傷深處遞出來的一個善解人意的安慰,它化解了讀者的傷與憾,也為鄉村烏托邦拼上了一塊純美的風景。這樣的轉折在《逝者的恩澤》中也可看到。小說講述東壩人陳寅冬外出修鐵路,被枕木砸中身亡,妻子紅嫂和女兒青青獲得了一筆不菲的撫恤金。陳寅冬打工時同居的古麗帶着兒子達吾提來到東壩。盡管小說中的邊疆(外)——東壩(内)的空間關系帶來了叙事的豐富性,古麗作為“未婚母親”“邊疆女性”的身份也可帶來多元化主題,但魯敏的叙事重心并不在此,她要展現的是東壩人的善意和溫情。達吾提的眼睛出了問題,紅嫂的乳房也出現了可疑腫塊。紅嫂決定放棄自己的治療,用撫恤金為達吾提治病,給青青置份“好嫁妝”。“一夫二女”的緊張對峙關系被睿智地化解為了一個善的倫理,一個深情古老的召喚。

時代變遷不僅給中國鄉村帶來了人際關系和生活方式的變化,也改變了千年來順應自然形成的農業種植規律。《颠倒的時光》講述木丹和鳳子種植大棚西瓜。他們辛苦勞累,一反西瓜夏季成熟的規律,在開春時就收獲滿滿,有了不錯的經濟收入,但木丹卻無法快樂,也沒有吃季節“颠倒”的漂亮西瓜,反而是家門口無人看管的醜瓜讓他找回了小時候的味道:“這瓜,是接了地氣的,是笑過春風的,是受過露水的,是聽過驚雷的,吃到嘴裡,跟吃到春夏四時的滋味似的……”在自然種植/大棚栽培、應時而為/逆時而動、天人合一/天人分離的對比下,魯敏喚醒了久被遺忘的在大自然懷抱裡孕育成熟的農業文明,使人對消逝的鄉土往昔充滿了眷戀和不舍。

如果說在這些作品中,魯敏是以善意的了解、深切的關注、詩意的筆墨展現鄉村烏托邦之美的話,那麼在《風月剪》中,一種幽深而痛楚的書寫則讓人領悟到,“美”的消逝是多麼令人歎惋。東壩裁縫宋師傅是一個同志,做得一手裁剪好活,收了一個文雅徒弟小桐,異于常人的性取向讓鄉人對他議論紛紛。在傳承穩定的鄉村社會和人倫結構裡,“繁衍”是家族和族群的頭等大事。同志由于徹底斷絕了這一鄉村倫理,是不可能被鄉人接受的。魯敏并沒有批判同志,也不對鄉人的行為進行價值判斷,她更在意“美”是如何被摧殘、被毀滅的。小說裡的情節起伏、戲劇沖突、細部描摹是以而複雜起來,在傷感語調的映襯下,反複考辨着中國鄉村實用而庸常的道德準則。

相較而言,《離歌》更像是“東壩系列”的末章,這不獨因為彭老人是了無遺憾地壽終正寝,且在生前就妥當地委托三爺将他喜愛之物随身下葬,更因為小說從頭到尾都彌漫着安詳甯靜的氣息,溫潤地熨平了世間的生死愛恨。在魯敏看來,人的生命如同鄉村的自然萬物,來時自來不必喜,去時自去不必悲。“秋天非常慢地來了,小河裡開始鋪起一層枯葉枯枝,還有掉下來的野漿果子,三爺有時劃船經過,撈一些上來,已被小鳥啄得滿是小洞,洗洗咬開一吃,酸得真甜。”在送别彭老人之後,三爺在河邊坐着,“等了好久,然後才上船,劃得極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卻又分外飄逸”。這種懂得享受現世之好與迎接死亡到來的安然,敞現着洞悉生命本質的恬淡沉靜。

面對已然逝去的美好時光和潔淨家園,魯敏和許多人一樣,抱以無限的懷念和追憶,那片沉默寡言的土地上有“小謊言,小傷感,小愛情”,還有“小小而珍貴的‘善’”④。魯敏鄉村書寫的獨特性在于,她所寫之人、所述之事已越出了傳統鄉土叙事的範疇。在她筆下,不但有農業、農事、農民,還有鄉村教師、校長、會計、裁縫、醫生等處于城鎮化程序中的“非農業”角色,如在諸篇小說中出現過的伊老師就承擔着“教師”“軍師”“訟師”“會計”“媒人”等功能。“我的鄉土是八九十年代的,它是正在城市化邊緣的鄉村,複蘇而躁動的,膽怯又茫然的。”⑤這種具有過渡性的叙事範疇一方面來自于“70後”成長的社會轉型期背景,另一方面也來自于魯敏的家庭背景(母親和不少親戚是鄉村教師)。這些人物譜系與東壩的田壟、瓜棚、灌漿的玉米、飽滿的豆粒一道,共同塑造了富有江南特色的美學風格,也為鄉土中國增添了重要的文學經驗。

二、匮乏、暗疾與孤獨

在“東壩系列”獲得不少獎項後,魯敏開始為寫作經驗的圓熟而不安起來,她決意轉向陌生、艱澀、未知的叙事地帶,“近乎病态地渴求迎面的枝條與暴雨、某些緊張與慌亂”⑥。新的叙事“冒險”表現為:在空間上,從“東壩”挪移到了南京等大城市;在主題上,從鄉人鄉事遷移到了具有現代性特質的深層思考,比如暗疾,比如死亡與匮乏。

魯敏的文學世界充滿了凜冽的灰調,筆下的人物非死即傷,非殘即病。《碎鏡》裡的“我”沒有母親,《當我們談起星座》裡的大林自殺了,《鏡中姐妹》裡的小雙自殺了,《六人晚餐》裡的丁成功自殺了,《此情無法投遞》中的陸丹青在“嚴打”期間因流氓罪被判死刑。在《未蔔》中,大嫂二嫂因病死了,這使大哥二哥有了相同的鳏夫身份,也使人們開始擔心老三未來妻子的命運。《死迷藏》寫的是老雷下毒殺害了兒子,但這個家庭悲劇背後的原因卻讓人無法為這個父親定罪。魯敏筆下的死亡事件如此之密,以至于有評論家專門就這一主題進行了研究。⑦

死亡是人生常态,也是生命的自然程序,它“無處不在、不可避免、不可抗拒”,是“必不可少”的喪失。⑧隻有當一個人以現代主體的姿态清醒而理性地直面“喪失”時,它才能夠褪去陳舊傷口而成為建構新的生命形态的材料。對于魯敏來說,真實不幸的喪父事件成為了叙事之源。她在虛構中塑造父親,想象父親,與父親再度相遇,将他的“缺席”轉變為了永恒的“在場”。失父創痛由此得到了些許的慰藉和釋放,有論者稱為“自我修複式寫作”⑨。在《白圍脖》《牆上的父親》《六人晚餐》《惹塵埃》等小說中,均可覓見“魯敏之痛”⑩的來處與印痕。這一系列以家庭生活為題材的作品都涉及了“喪父”:父親因意外或因病而亡,留下孤兒寡母應對艱難時世。

如果用一個詞來概括這種喪失的後果,那就是“匮乏”:經濟的匮乏、情感的匮乏、家庭完整性的匮乏、個體生命體驗的匮乏。在經濟匮乏這個主題上,《牆上的父親》寫得最為細緻、沉痛、可怖。母女三人住在19平方米的小單間裡,與鄰居共用污水橫流的公共廚房和臭不可聞的公用廁所。母親想盡辦法在節省開支的情況下保證女兒的營養。好不容易吃一回排骨,母女三人像做賊一樣歡快而羞赧,拉下窗簾手齒并用,動用刀、鉗、錘子敲骨吸髓;母親做好了粉絲,妹妹不小心碰倒了盤子,粉絲倒了一地,妹妹趕緊趴到公共廚房油膩的地上舔食,鄰居被這駭異的一幕吓得偷偷溜走……所有這一切無不訴說着、刻印着她們的苦熬苦掙。經濟的殘缺尚在其次,可怕的是由此帶來母女三人的極度不安全感。母親像冬日倉鼠一樣忙碌地節餘和儲存,姐姐欲以婚姻為跳闆将一家人從苦海中打撈出來,妹妹則對食物充滿了變态的熱愛。

如果說《牆上的父親》主要是對經濟匮乏進行細部呈現的話,那麼,《白圍脖》則通過女主人公憶甯的寡淡婚姻和出軌,寫出了失父的孩子如何原封不動地重複了父親的錯誤,生命的輪回原來早就暗中埋下了伏筆。魯敏在小說裡嵌入了不少父親的真實往事,将現實經驗進行了審美轉化,将特殊年代裡驚世駭俗的風化事件與當下都市“豐富多彩”的情感生活進行比照,進而讓我們看到:在從前,“不道德”的父親擁有真摯熱烈的愛情;而現在,看似完美的丈夫和情人都喪失了對于愛的了解。當憶甯最終領悟到“這是人類的共同退化”時,她朝着虛空掉下了眼淚,喊出了從未告訴父親的話:“爸爸,我想你。”

與“喪失”“匮乏”有着同樣病态特質的是“暗疾”。作為偏離正常軌道又無時不潛伏在體内的存在,疾病總是能夠強烈地激發起人們的擔憂、害怕、恐懼和絕望等情緒,是以多被藝術家當作探察“人”的工具。當藝術家将自己的疾病經驗用藝術介體表達出來時,就“超越了主觀經驗”,完成了它的“客體化”。“疾病”在中外文學作品中都有經典呈現。在“70後”筆下,疾病叙事是他們承擔精神壓力時的生理與心理回報,是他們在曆史與政治真空中發出的微弱籲求。盛可以筆下的女性多患有婦科病和不育症,張楚筆下的女孩患有再生障礙性貧血,弋舟的“劉曉東系列”以抑郁症為主打,阿乙的人物患有分泌性疾病,東紫的人物有戀物癖和精神性幻想症。

魯敏有一篇小說的題目就叫作《暗疾》。梅家人都有或顯或隐的“疾病”。梅小梅的父親患有“嘔吐症”,“有事情正在發生、有事情需要決定、有事情容易出錯”就會嘔吐,“嘔吐”成為了常态;母親有記賬癖,不但記自己的,還要記小梅和父親的,她的心情如何與賬本是否“平了”密切相關;姨婆長期患有便秘症,一談到大便問題就津津有味,興頭十足。小梅的幾個相親對象都被姨婆熱心聊大便吓跑了。梅小梅的病更為隐晦,她在報社做夜間校對,生活毫無樂趣。她患上了“退貨強迫症”,喜歡去高檔商場買東西,很快又原封不動地退掉。最後,梅家所有人都滿意地通過了小梅的相親對象“黑桃九”。他溫和賢良,彬彬有禮,對一家人提出的古怪問題對答如流,堪稱完美。然而,在婚禮上,他的“暗疾”也發作了。他用燃着的煙頭把粉紅色氣球一一燒破,咬牙道:“我恨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整個世界……”這無來由而廣布一切的恨意和“暗疾”,比梅家人要嚴重得多。

《暗疾》由此成為包含着魯敏重要母題的作品,這個詞也成為了獨屬于她的标簽。“N 種狂人、病人、孤家寡人、心智失序之人、頭破血流之人、心灰意冷之人,進入了我的小說。我毫不回避甚至細緻入微于他們的可憐可憎與可歎,而他們的病态每增加一分,我對他們的感情便濃烈一分。”人之是以會患上“暗疾”,多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在《牆上的父親》中,王薇患上了嗜吃症和偷竊症。《六人晚餐》中的曉白和王薇一樣失去了父親,同樣患有嗜吃症。他們對于食物的貪婪都來自于強烈的不安全感,心理醫生是這樣給王薇姐姐解釋的:“她為何那麼喜歡吃?人在胃液分泌過程中,會形成微弱的自我麻痹,近乎忘憂,這成了你妹妹感覺家庭安全感與滿足感的重要通道。”魯敏筆下的“隐疾”林林總總,别開生面:《白天不懂夜的黑》中的失眠症,《字紙》中的收集癖,《惹塵埃》中的不信任症,《百惱彙》中的偷窺症,《不食》中的怪口味,《死迷藏》裡的偏執狂,《在地圖上》裡的地圖癡迷症,《鐵血信鴿》裡的養生癖,等等。在《有夢乃肥》中,甜曉患有多夢症,頭日做夢次日竟然部分或全部實作。這個“特異功能”幾經反轉,從招人嫌到為她帶來各種福祉,使她成了衆人仰慕的“夢婆”,但沒想到她喜歡的男人竟然懷疑她是依據夢的訓示在談戀愛。那麼,到底是生活依夢而為呢,還是為了需要去編織夢境、再向衆人傳播假夢呢?這真是一個難纏難解的悖論。而那些聽到假夢的人,比聽到真夢還要醍醐灌頂,他們是不是也有“暗疾”呢……

在魯敏的作品中,還有相當多篇幅寫的是具體的生理疾病:心髒病、癌症、中風等。這些生理疾病和“隐疾”一樣,與主人公的性格、命運構成了互相賦形、彼此指喻的關系。《碎鏡》中,優雅高傲的郝音患有說不清楚原因的小毛病:嘔吐、眩暈、胃痛、抽筋、流鼻血、發低燒。這些突如其來的小病可能來自于她的感性身體對于理智生活的“暴動”。在《逝者的恩澤》中,紅嫂患有乳腺癌,這是因為丈夫忽略了她的身體,她也同樣冷落自己的身體。《取景器》裡的男主人公得了絕症,雖然小說沒有直接提到原因,但在他臨終前的回憶中,與情人甜蜜激昂的回憶交織在一起的是與妻子之間乏味寡淡的生活。攝影師情人/家庭主婦妻子,精神/世俗,歡娛/厭倦,種種對立導緻了他的壓抑,壓抑又導緻了疾病,這在《青絲》中的校長、《白圍脖》中的父親身上都有所展現。由于感情不如意,他們長期生活在苦悶之中,又囿于身份和所受教育,無法任性妄為,自我壓抑之下便生了絕症。這也印證了蘇珊•桑塔格對于疾病原因的考察:“依據有關癌症的神話,通常是對情感的持續不斷的壓抑才導緻了癌症。”人因壓抑而患病,疾病又反之成為病人新的“牢籠”:“疾病削弱病人,限制他,使他失去活動能力,減少他和周圍世界正常的交往,使他日暮途窮而不得不依靠他人。疾病導緻病人産生軟弱、畏葸、厭惡、異化和悲世的情緒,導緻精神和肉體的衰敗并把病人隔絕在一個無望的世界裡。”這也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們對于“病人”敬而遠之,他們的病原體不會傳染,但他們的情緒卻帶着比病菌還要強烈的侵入感,将周遭的世界都染變為了病态。

有研究者統計過,在魯敏從2001年到2012年的小說中,共出現了88位病人、約100多種疾病,這個數字是相當驚人的。在魯敏的随筆集《我以虛妄為業》中,有一節名為“疾病解說者”。魯敏從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角度解說了“靜脈曲張”“肩周炎”“偏頭痛”“眩暈症”“肺結核”。她将“疾病”作為了解“人性”的重要途徑,同時,當她向着“病體”舉刀時,最終将這刀刃對準了自己:“我病得同樣地久、同樣地深。”

在魯敏的作品中,有一個迄今為止尚未被廣泛關注的主題:都市生活的孤獨、疏離、空虛、無聊,它們可能也來自于精神上的匮乏。魯敏通過表面熱鬧喧嚣實則冷漠隔膜的狀态,道出了都市生活的孤獨本質。所謂孤獨,就是一個人從萬物皆有關聯的世界中抽身而去,仿佛切斷了與周遭所有的聯系。在《緻郵差的情書》裡,M代表都市白領,喜歡網絡購物。羅林生活在底層,為了衣食老小而奔波,不同階層的生活完全不同,但都同樣地互不了解,共陷孤獨。《企鵝》裡的快遞員“快快快”成功地約到了前台小姐,想讓她快樂起來,沒想到她來赴約的原因是出于對“快快快”的同情。兩個人都深陷泥淖之中,卻因隔膜和誤會而将自己的優越感置于他人之上。一旦真相敞開,誰又能說誰比誰更幸福、誰比誰更可憐呢?在《寫生》裡,丁旦參加老汪組織的紫色慈善之夜,拍賣掉了自己的四節詩歌課,購買者是一個“錢祖宗”艾麗絲,她還拍下了一個女畫家來給自己畫裸體畫。每個人都按照商業規則認真行使職責,偶有生理需求而在一起,但他們之間的距離比太平洋還要遙遠。就連艾麗絲渴望丁旦對她的裸體畫像來一個擁抱這麼簡單的要求也成了一種奢望。

相比陌生人之間的疏離,親人、情侶、閨蜜之間的疏離更讓人感到凄涼。《或有故事曾經發生》通過記者的視角探尋未婚女孩米米燒炭自殺的真相。米米生活在當下常見的父母離異的家庭。她在郊區房子裡自殺,那是她的父親及其女友秦老師的居住地。小說以這樣的驚悚事件為叙事起點,通過對謎底的探索一展都市人的精神圖景。按理說,米米之死最傷心的應該是她的父母、男友和閨蜜。記者在調查中卻發現,沒有一個人知道米米自殺的原因。合夥開美甲店的閨蜜初音對她的自殺無動于衷,男友志華完全不知道也不關心她的狀态。米米母親對這個悲痛事件采取了自我封閉和麻痹狀态,米米父親正在考慮将“兇宅”低價出售,他的一席話讓記者“我”感到寒心和震驚。

“我跟米米是沒啥話講的。”看看我,修正了一下,“我跟她媽也沒有話說。跟秦老師也一樣。我啊,跟所有的女人都沒什麼共同語言”。

米米的親人朋友的冷漠來自于孤獨和疏離。玩cosplay的初音是孤獨的,修理手機的志華是孤獨的,去清涼門唱歌的母親是孤獨的。那個與米米住同一小區、每天定點坐在固定位置了度殘生的老頭也是孤獨的。他不無自得地點評着米米及和她同住的人,其實表述得颠三倒四,一看即知長久沒有跟人交流過。記者的追索探查、尋根問底更像是一個殘酷的解構過程,不但沒有查到米米自殺的原因,就連她的生活、她長什麼樣都越來越模糊,成了一樁“羅生門”,以至于讓我們感到,對于米米來說,活在這樣一個冰冷無情的人間,還真不如自殺。

在《當我們談起星座》中,一群風水大師功成名就,其中的大林為人熱心,穿針引線促成了不少體面熱鬧的聚會。有一天他突然自殺了,大家才想起來對他一無所知。一個“成功”的女主播頗為傷感,問大家是否知道關于自己的資訊,結果當然是一樣的。當代人的窘境和困境一望即知。人們平時勾肩搭背,稱兄道弟,以“社交禮貌”之名互不探究底細,實則是對彼此完全沒有興趣。還有比這親密接觸之下的一無所知更加荒謬的嗎?還有比死亡之後連亡故消息也不知該送達何人更加凄涼的嗎?

有人在“孤獨”中領悟生命的秘密,有人則在“孤獨”中無聊地活着。“無聊”這個主題在存在主義哲學那裡有着充分的闡述。海德格爾将“無聊”分為三類:“被某事物搞得無聊”“在某事物中感到無聊”和“深度的無聊”,三種無聊的共同點是主體感受到的無意義、無價值。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無聊”被賦予了虛無主義特色和日常生活的灰暗色調,如1990年代朱文筆下的小丁,他生活在一個經曆了希望與絕望、謊言與欺騙而後開始麻木的時代,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如果說,每個有特色的時代都會向人提出一些重大的精神問題,我想你一定會同意,在今天的生活中,‘無聊’正是這樣的一個非常重大的精神問題。”這個論斷放在今天同樣成立。

在魯敏的小說中,“無聊”因濃重的荒誕性和解構性而具有了後現代主義意味。在《西天寺》中,符馬一家去墓園探望爺爺。一路上,奶奶、媽媽、小姑媽、大姑父各有各的心思。吃過飯後,符馬約了相熟的女孩一起去快捷酒店。然而,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他們的約會,而是将符馬緊緊圍捆住的無聊情緒:“現在這個世界什麼好東西都沒有了,隻剩下無聊,無聊得遮天蔽日,透不過氣來。”“為什麼每一樁事情,或遲或早,殊途同歸,都會感到無聊,這無聊,大得像天一樣。”符馬是中國的“局外人”默爾索,他比大多數人都敏感而深刻地感受到了無聊。不同的是,他不可能發起像默爾索那樣的反抗。當代生活的深度悖論在于:主體試圖通過種種身體活動來反抗無聊,但反抗本身也被證明是無聊的。于是,無聊感更深了。

更多時候,魯敏筆下的孤獨和無聊并不像《西天寺》那樣有着存在主義色彩的思考,但它們卻像齧痕一樣無處不在。《黑暗中的情侶》全由對話組成,女人想拉開窗簾在月光裡睡覺,男人卻隻想早點睡過去以積攢體力應付次日的工作。兩個人的本意在言辭的較量中彼此錯位,南轅北轍。《在四十七樓喝酒》中,無論是離婚後時尚的NONO,還是标準的賢妻良母曉玫,抑或别有用心追求NONO的尼克和托馬斯,都陷落于各自的心獄。“他們因為孤獨而聚會,并在聚會之後又收獲更多的孤獨。人們就一直是這樣,也将永遠這樣。”47樓的懸空感就是都市孤獨的标配。《隐居圖》裡,舒甯和孟樓大學時是一對戀人,曾經狂熱追求過浪漫。多年後,舒甯已是“成功人士”,孟樓成為衆人眼中的“失敗者”。有意味的是,無論是理想主義還是現實主義,他們與伴侶、家人甚至舊日戀人在一起時都感受到了冰冷堅硬的孤獨與隔閡。

至此,魯敏對都市人進行了冷峻的掃描。既然生活是如此地孤獨無聊,那活着還有意義嗎?魯敏有一些作品寫到了脫離世俗而追慕“高處”的人生狀态,或許能回答這樣的疑問。在《謝伯茂之死》中,陳亦新給自己虛構了一個好朋友“謝伯茂”,他給謝伯茂寫信,位址是自己喜愛的路名:百貓坊、秦狀元巷、邀笛步、掃花館。這些充滿南方古典氣息的地名在生活中早已死去,無人能收到的信件安撫着他無意義的生活。《伴宴》裡,國樂團團長仲熙不得不接下伴宴的活兒,但對于不願伴宴的琵琶名家宋琛别有一份寬容。這份寬容裡含有暗暗的期待,希望宋琛能以技藝和堅守保留國樂的尊嚴。在小說最後,從宋琛說的“古器樂的材質,總取于天地自然”,仲熙想到“這些古器,從來就是這麼自在的,高于廟堂,或低在陋巷,都在它本身無關,正所謂近者自近,遠者當遠”,則是那一份寬容、期待、念想的悠遠升華。

生而為人,不但有匮乏、隐疾、生理疾病,還有一言難盡的種種細小的煎熬、孤獨、無聊、痛苦,作家對此完全了然,她早就在《博情書》中說過,“人活着,本來便是一場漫長的牢役”,“孤獨與隔絕,才是婚姻面具後的永恒真相”。在《牆上的父親》裡,王薔在出嫁前對妹妹暗自道出:“你并不孤獨,因為人人都孤獨。”孤獨是常态化的存在,這是魯敏對當代生活的洞徹。像宋琛那樣将精神放置在“高處”,或者将“高處”的精神當作理想去追随,這,或許是魯敏為我們開出的都市孤獨症的“藥方”和“解毒劑”吧。

三、身份/身體:抵達生命認知的路徑

在近期創作中,魯敏将重點轉向了“身份”和“身體”,這兩者皆與主體的生命認知相關。“身份”是主體的社會形式,指的是“與另一個人或團體,或和一個理念,和建立在這個基礎之上的自然的圈子共同具有或共享的”資源。“身體”則是主體與生俱來的物質形式,是對世界産生感覺的媒體,“在日常生活的互動中,身體的實際嵌入是維持連貫的自我認同感的基本途徑”。

在魯敏的小說裡,人物不斷地變換和尋找新的身份,以期找到另一個“自我”,這種看似不現實的做法反而夯實了他們搖晃不定的現實感,促使他們重新了解和确認生活的邊界。在《小流放》中,穆先生找到了前租客留下的名片,其中有一張“盱眙十三香龍蝦南京銷售代理 範志貴”。他對這個身份很感興趣,于是給自己印了名片,扮演起了“範志貴”。在《大宴》中,大家口口相傳的容哥據說可以解決人生所有難題。為了請容哥吃飯,人們打破了頭。容哥最後果然沒有來,而且據可靠消息說容哥不是“哥”而是“姐”。想象和錯位的黑老大身份掌控着人們的喜怒哀樂,而這更像是庸衆心造的一個幻影。《球與槍》是一個典型的關于身份的文本。小說設定了兩個長相一樣的男子穆良和AB。穆良喜歡安靜,呆坐辦公室,從事無聊的工作;AB喜歡動蕩,居行無常,身手矯健地違法犯罪。穆良借助AB的視角看到了自己的生活,這使他自願頂替AB去認罪坐牢,因為“反正随便呆在哪裡,與坐辦公室,去菜場,或呆在妻子身邊,并沒有多大的差異”。AB就是穆良的另一個自我,“這世界上不止我一個”的真切感受強化了穆良與世界的黏合度。

長篇小說《奔月》(2017)是魯敏探讨“身份/身體”問題最出色的作品。小說講述小六如何借着一場車禍将自己從“南京人”成功地變成了“烏鵲人”。在南京,小六循規蹈矩,是賀西南眼中膽小文靜的妻子,是公司有前途的培養對象。随着小六在車禍中的“失蹤”,她在南京的“真實”面目一點點浮現出來:在張燈的陳述裡,她是一個床上好手;在“閨蜜”綠茵的講述裡,她好社交,得心應手地周旋于男人中間。在烏鵲,小六由于身份問題,不得不依賴于偶然結識的林子,住在出租屋裡,生活漂浮不定。小說通過小六在南京和烏鵲兩個地方的生活,探讨都市人企圖逃逸日常軌道、對自我進行重塑的願望。林子幫小六拿到了烏鵲的合法身份,這個身份确定之時就是小六抽身離開之時。烏鵲的确定性、庸常性與南京又有何差別呢?可是,當她回到南京時,恰好目睹深愛她的丈夫正在向她的“閨蜜”求婚。她再次面臨是否抹除真實身份自行消失的兩難困境。

關于身份的深入探讨還展現在小六的“薄被子理論”中。家裡的被子掉落,被鄰居收好,小六去取時,發現被子在鄰居家跟在她家一樣毫不違和。推而廣之,鄰居家的丈夫和妻子與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也無甚差別。這套理論在《在四十七樓喝酒》《無邊無際的遊泳池》等文本中也時常冒出來,可以感覺到魯敏對這套理論的普适性充滿了信心。此外,小說還提供了兩個關于“失蹤”的互文本:小六的父親、烏鵲房東家的孩子,他們都無緣無故地消失了,這也為小六的身份變化提供了合理性。通過小六的虛/實、有/無、缺席/再現,魯敏試圖回答都市人關于自我和身份的困惑與好奇。

與此同時,她還要探讨一個更具永恒性和終極意義的命題。如果我們知道生命終将是一場虛無,那麼“我”的邊界和範疇在哪兒,存在的意義是什麼?這可以解釋她為什麼會從“詩意”“精神”傳回到對“身體”的書寫:“很年輕的時候,我對構成一個人的幾個方面,曾有個一本正經的排序,降序:精神、智性、天賦、情感、肉體。那時候肉體是用來墊底的,覺得肉體是可以受苦的、可控制和可踐踏的。”但人到中年,目睹許多所謂精神層面的事物遭到挫敗紛紛落逃,“最終恰恰是肉體,以一種野蠻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筆直地撞向紅線,拿下最終的賽局”。由此,她認識到了“肉體”的重要性,不惜親自上陣“為荷爾蒙背書”。

魯敏用“荷爾蒙”“肉體”等更具生理特質的詞彙來指代“身體”。事實上,中國讀者對于身體書寫并不陌生,從1930年代的海派小說,到1990年代陳染、林白的私人寫作,到衛慧、棉棉的身體寫作,再到21世紀底層文學中的農家女形象,每個階段都因社會、經濟和文化語境的差異而有不同的特色。魯敏以“身體”為中介記錄着當代人的生活,将之推到了社會化、哲思化和具有生命感的認知層面。“我們的身體有各種各樣的感受,它的記憶,它的遭遇,它的壓抑的曆史和輝煌的曆史都值得記取。”有的身體關系通往柏拉圖之愛,如《枕邊辭》,一場身體相貼的純潔經曆成為男主人公一生的心結;有的身體關系重新定義現代人的交往方式,如極具叙事實驗性的《繞着仙人掌跳舞》;有的身體關系記錄着都市情感的疏離,如《幼齒搖落》;有的身體關系通向謀殺和犯罪,如《徐記鴨往事》和《三人二足》,小說中的男女肉搏已然褪卻了情欲色彩而轉化為一場場惡意相傷相殺,綻露着當事者的黑暗心淵;有的身體接觸則通向新生,如《荷爾蒙夜談》,雕塑家何東城竟然在飛機上的不軌事件中重新獲得了藝術感受力。就像他自己所說,當脆弱渺小的個體感到自己正在與無垠進行對接時,唯有肉體幸福的眩暈和顫栗才比對得上這樣的“震驚”。

魯敏一改從前的鄉村抒情與都市經驗叙事,專心緻志地寫起了“身份”“身體”“肉體”,一部分人視之為“低俗”。在我看來,這種書寫裡恰好包含着魯敏對于生命的敏銳感覺。她越來越深切地認識到,是“身體”而非其他東西支撐着我們從年輕到年老,從生到死。身體的變化是一切變化的“原點”。在《無邊無際的遊泳池》中,以泳池為背景烘托出的身體差異何其之大。童年和青春的身體甜美白嫩如人參果,老了卻極度敗壞衰朽,連老頭和老太太都難以分别,也難怪人們勢利的生理回報往往親狎于前者而力避後者,而主導這一切的正是時間:“時間,真跟這泳池裡的水一樣,在它裡頭,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隻是一根浮木而已。”時間的偉力可以對身體進行“退化”式區分,也可以消滅身體的巨大差異,直至身體本身。

對這個主題的領悟為魯敏帶來了簡潔有力而充滿禅意的書寫,這就是《火燒雲》。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原為高校副教授,後突然放棄一切,上山當起了居士,所寓之處名為“雲門”。伴随着身份轉換的是他在生活方式和身體受難兩個層面的互喻。他的生活清淡克制,身體卻時發隐疾。一個女客非要來雲門隐居,她飽受男人和生育之苦。居士不堪忍受她沉醉于往事的絮叨和對世俗之物的眷戀,先是鎮日抄經,後下山還俗。小說最後,女客死于雲門的一場火災。魯敏通過對比式書寫,在簡短篇幅裡密度極高地置入了她對身份、身體、性别、生死等問題的思考:居士和女客,一個有意隐居,一個無心逃避;一個身有隐疾微恙而不堪其苦,一個飽受身體之苦而毫不在意;一個肉身尚在卻心無挂礙,一個肉體消亡而留下了無數孽債。在豐沛細節的對照中,作家不動聲色地呈露出了人生的虛妄、虛無。說到底,人生于世,隻有身體誠實地記載着時光流經的脈絡與形狀。辨認出了一個人的身體變化,也就能辨認出他的生命本相。我以為,這正是魯敏“身份/身體”書寫的價值和意義。

迄今為止,魯敏已經涉足多個叙事範疇:鄉村的溫情、城市的孤獨、個體的生命探索,都在她筆下自成體系。就她目前的寫作狀況而言,“身份/身體”書寫似乎也已經臻至成熟,那麼,她可能會很快進入下一個新的叙事領域。想到魯敏的勤奮、才華、韌性,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過程還将出現令人驚訝的更新與嬗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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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魯敏:《青春期:閃電前的悶熱時光》,《回憶的深淵》,昆侖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頁。

②魯敏:《十二年,這是一條寫滿寂寞的路》,《華商晨報》2010年11月10日。

③魯敏:《思無邪》,《回憶的深淵》,昆侖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頁。

④⑤魯敏:《我是東壩的孩子》,《文藝報》2007年11月15日。

⑥魯敏:《茫茫黑夜漫遊》,《我以虛妄為業》,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頁。

⑦嶽雯:《未知死,焉知生——魯敏小說論》,《南方文壇》2017年第4期。

⑧[美]朱迪絲•維爾斯特:《必要的喪失》,張家卉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導言第2頁。

⑨翟業軍:《魯敏:自我修複式作家》,《人民日報》2013年7月23日。

⑩梁鴻:《魯敏之痛》,《揚子江評論》2015年第5期。

[聯邦德國]維拉•波蘭特:《文學與疾病——比較文學研究的一個方面》,方維貴譯,《文藝研究》1986年第1期。

魯敏:《背叛與冒犯》,《我以虛妄為業》,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49頁。

[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

朱昱熹:《論魯敏小說中的疾病叙事》,南京大學碩士研究所學生畢業論文,2014年。

魯敏:《疾病解說者》,《我以虛妄為業》,河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44-265頁。

魯敏:《或有故事曾經發生》,《夢境收割者》,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85頁。

[德]海德格爾:《形而上學的基本概念》,趙衛國譯,商務印書館2017年版,第117、159、198頁。

王曉明:《在“無聊”的逼視下——從朱文筆下的小丁說起》,《在新意識形态的籠罩下:90年代的文化和文學分析》,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頁。

[英]斯圖亞特•霍爾、保羅•蓋伊:《文化身份問題研究•導言》,龐璃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頁。

[英]安東尼•吉登斯:《現代性與自我認同》,趙旭東、方文、王銘銘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111頁。

劉雅麒、魯敏:《生而為人,必有暗疾》,《北京青年報》2017年1月16日。

魯敏:《為荷爾蒙背書》,《名作欣賞》2017年第5期。

魯敏、郜元寶、黃德海:《〈荷爾蒙夜談〉:在理智與情感之外》,《文學報》2017年3月30日。

[作者機關:南開大學漢語言文化學院]

來源:《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1年第3期

魯敏:枕邊辭
魯敏:枕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