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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敏:枕边辞

作者:原鄉書院
鲁敏:枕边辞
鲁敏:枕边辞
鲁敏:枕边辞

01

今天两人都有些激烈,像两团纸,彼此都被搓揉得不成样子。这会儿,他们理直了、平铺,尽可能地摊开,好像正上方有一个巨大的扫瞄仪。

接下来通常该是迷糊而宁静的阶段。她却开口讲话,“知道吗,我从来就不是清纯少女”。

他未及接话,她早有腹稿似的,举起一长串例证。她高中时下了晚自习常到公园去转悠,偷窥长椅上搞花样的情人。她在电梯里被人捏过屁股,真的捏,很疼,可她气儿都不吭,真想那家伙再捏上一把,为此她可以一直坐到顶楼。她同时交往过三个男朋友,日程排得紧张而严谨。她尝试过“摇一摇”“漂流瓶”“阡陌”,还匿名到网上发表过体会报告。“无耻吧,看我多无耻。”她高兴地辱骂自己,“讲出来可真痛快!我早想着要向你交代。吓着了吗?”

他做出惊愕的样子,出于礼貌。她小他十来岁,又是单身,这本就蕴含一切可能。再说他这个年纪,还有什么会惊吓的。

“我敢打赌,每个人肯定都有一大堆儿这样的事情。”她在“这样的事情”上加重语气,表情随之也变得凝重起来,“但只有在枕头边,像我们这样,跟特定的人,才能和盘托出……”

“特定的人?”有点儿累,他不愿显出疲态,尽力抓到核心字眼。

“对,特定的人,并且还是在特定的情况下。”她有意停下,侧过脸看他,“你对于我而言,就是这样的人。了解不深,不可能到爱的地步,因此特愿意什么都对你说。”

“谢谢,我……”他让自己听上去有点儿感动。她对他的这种依恋,是在赶时髦吧。女孩们似乎很乐意通过一个半老不老的家伙来寻求与延长青春期。离婚后的这些年,他碰到多例。

“你也讲点儿吧,这样才公平。你讲一个,然后我再讲一个。”看起来,她今天是想把自己挖个底朝天。

“我更想听你说。你说得好。”他知道这时应当如何应付。

果然,她按捺不住地讲起大学时期与舍友的一段同性接触,似是而非。她伸手到床头摸到手机,举到两人眼前,在图片库里一张张捞,要找出那个女孩儿的照片。许多人脸滚动着,她偶尔解释,“我表姐。这是在陪老板喝酒。跟同门师弟。这是我老妈。”

他突然插嘴,“她多大?”

“我们同一年生的呀。”

“我问的是你妈妈。”

她皱着眉继续找照片,“她33岁才生的我,你算呗。呀,找到了,帅不帅?你看这眼神,我那时真的很迷她。”

“那她62岁了,属兔?”他突然翻身坐起,抢过手机,把照片往回倒,“让我再看看你妈妈。”

她试图把手机夺回,“哎,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可算是我第一个‘恋人’呢!”

他精神振奋,放大她和她妈妈的合影,研究似的端详,“身体倒是不错。可头发这么白了?我看这种珍珠项链不适合她,显得老气。她不化妆?好多女人都这样,自己先不要自己了。”

她鼓着嘴巴不吭声。

“你们家有美人基因。” 他抬头敷衍一句,眼光又落到照片上,“你妈妈如果注意减肥会更好,头发染一下,换个发型。其实,62岁,并不算很老的……”

她把手机一把抢走扔到床下:“搞什么啊,有老头子托你介绍对象?你可知道,”她尽力掩饰愤慨,“我正在对你说……说出我的一切啊。”

他索然噤口,躺下。隔了一会儿,没头没脑地,“我上午在医院,呆呆坐了一个小时。”她关切地挺起身子,他挥手,“去拿报告的,顺便坐了会儿。坐在体液检测中心那个区域,就是查血尿屎的地方。人们庄严地移送着各种小小的容器,表情峻迫地走来走去。我就一直坐着看他们的脸。我喜欢‘体液’这个叫法,真该替人们化验更多的。比如口水啊,泪水啊,汗水啊。”

“还有精液!”语调欢快。她说服自己不要生他的气。他对她总是漫不经心,打发小孩儿似的,可某种程度上,她又喜欢这一点。

他眼睛定住,好像又看到了那些面孔,“医院里有许多年老的女人,比大街上要多。”

“像我妈那样的?”她似懂非懂。他这人就是有许多让人迷惑的阴影。同样的,她也喜欢这一点。

“有62岁的,也有的都70多了。”他认真地回忆,“我留意她们的病历,可惜有的没填上年纪。”静了好一会儿,带点沉吟地,“你那同性恋讲完了?那要不,我也讲一个我的吧。”

她眼睛一闪,这是从未有过的。莫非他终于感觉到了:今天,是不一样的?

“有点长,你不要打断我。”他表情显得隔阂,眼神也像抛物线一样,一下子甩到遥远处了。

02

那时我在外地读中专。有天突然接到电报,说爷爷病危。连夜到长途汽车站,总算买到张站票,次日七点半发车,到县上再转车,顺利的话,夜里能够到村里。

不幸第二天来了位老驾驶,又打开水又抠眼屎又跟熟人闲扯,磨磨蹭蹭过了八点还不开车。我等了大半夜已经很累,又急,就催他。那老油条反而把腿翘到方向盘上,甩来一长串下流话,我急得用老家的脏话来回敬,但还是吃亏,因为没人听得懂。众人都不吭声,只在各自的位子上瞧着,大概都觉得我就不该招惹司机。

正难堪着,有个女人从后排站了出来,先大声骂我,“这死弟弟,念书念呆了。”一边从哪里摸出一根烟,亲手点上,用嘴吸熟了,递给那司机。她涂了红指甲与口红,轻浮得漂亮。老家伙很吃这一套,乜斜着我,一边受用着红指甲把烟塞到他嘴里。车子抖动着发动了。女人扯着我往后排走,一边低声用老家话表扬我刚才骂得好,并补充了几句更为恶毒的。呀,老乡。我一下子得到安慰了。

为了找座位,她继续宣称我是她弟弟,有意发挥着她特有的优势。我不太愿意她这样,但的确有效。有个男人独自带着女儿,女孩儿晕车,她像母亲一样凑坐过去,跟男人拉话,抱起女孩儿替她掐虎口,哄她睡觉。小姑娘醒了之后,她才带着半条麻木的胳膊坐回来。我坚持要站,她却又跟邻座老头磨唧上了,最终让我挤在她那一侧,她则往老头那边靠。老头瘪着嘴,随着车速东倒西歪,倒到她这边的概率要大得多。并不能怪老头,她的肩膀软软的热热的十分舒适,我也瞌睡地靠上去,像几百年没挨过枕头。

……一觉醒来,坏消息。车子抛锚了,老司机正发着脾气。天色近晚,人们乱糟糟地往下拿行李。一家小旅店来了两人殷勤帮忙:大生意来了,都得在这里住一个晚上,等明早的替换车子。

我没行李,她倒有三个包,我替她拿了两个,瞌睡而懵然地跟在众人后面,绝望地想着,爷爷啊你可要等我。住宿的事情,她一手替我办了。等回过神儿,发现自己跟她已经在一个房间了。

“我可以报销的,反正两张铺。再说他们都知道你是我弟弟。”她挺有经验地用绳子把三只包串在一起,“这种路边店,单人住反而不安全。你正好替我保护这些东西。”她把头发挽起,麻利地又掸床单又拍枕头。我呆站着,我还从没有住过旅店。

她抱怨房间有霉味,没窗户,也没卫生间。她出去打开水,要来两只杯子。买了大饼和茶叶蛋,还替我买了牙刷毛巾,两人轮流出去洗漱上厕所。我木然地,她怎么说,便怎么行动。她发笑地逗我,让我猜她的职业。

“猜……不出。”我结巴了,但愿脸没有红。我的专业是机械,班上总共三个女生,都轮不到我跟她们讲话。

“在姐姐跟前还这么个样,将来要吃瘪的!”她不满意,用土话骂我。

“我有姐姐,她才不这样。红指甲、红嘴巴,你太妖精了。”对嘛,讲土话!我稍微放松一些。

“所以才叫你猜嘛。别人都是一眼就看出!”她急性子地自己介绍起来。原来她是唱淮戏的,还是剧团的半个负责人,本省唱遍了,就到外省唱,这一趟就是“跑业务”的,也收些旧账。她朝墙角的行李努努嘴,“那是套行头,吃饭时,扮上了就能唱。”小有得意地压低声音,“钱收回来也藏在里头,松泡泡的人家以为就是衣服。”

房间里两只灯泡,一只坏了。黄而暗的光里,我悄悄打量她。眼睛并不很大,但眼梢向上,黑眼珠总像在流动。嘴唇有些棱角。头发很重,原来拢成一把的,现在又滑了下来。

“这么说,您是演员。”我不知怎么又换成普通话,并理理衣服。昨天打了半天的球,运动服都没来得及换下,但愿没什么汗味。

“屁个演员,跟要饭的差不多。”她脆声骂着,“反正啊,干什么都是要饭。你念的什么学校?将来会做什么?看你这瘦条条的,能干什么呀。”她可怜似的眯起眼瞅我。吊梢眼,可真好看。

“要饭。”我学她的腔调。

“不许乱讲,一定要做大干部!”她教训我,又续满杯中水,“哎呀,一天没喝上。”她仰起长脖子,水从嘴角溢出,她爱惜地伸出舌头舔,好像那是神仙汤。我看得有点惊怔,胸腹中说不出来的空洞,一时移不开眼睛。她从杯子上方锐利地盯我一眼,遽然起身,拉掉灯,“歇吧,明天要早起。”

没有窗户,一黑就是全黑。

我脱掉运动服,摸进被子躺下,耳朵却一下子灵敏了。她那边的动静十分清晰。先是脱掉拉链外套,然后褪掉长裤,接着是衬衣:我自认为每一步都推测得很准确。她这会儿身上应当没什么衣服了。她没有立即躺下。是了,总要套件睡觉衫嘛。她果然又做了什么动作,这才掀开被子。她的床重了一重。我试图回想,我姐姐以前是穿什么睡觉的?汗衫还是背心?却怎么也想不出。算了,她跟姐姐完全不像的。

本来就不是姐姐。

这个事实突然让我很不自在,一下子清醒了。从昨天接到电报,一直迷糊着,直到这会儿心里才开始抽疼。不跟老司机吵架,车子就不会坏了,就不会整整耽搁一夜了,我竟然还跟一个漂亮演员睡在一屋里,并且在仔细听她脱衣服。爷爷最宝贝我了,我这是干什么。我躺不住,恨不得抽自己的脸。我扯被子蒙上头,不让她听到我在淌眼泪。

被子外没有声音,太闷了,我又悄悄拉下。看来她是睡着了。我又有点儿失落,这才觉察到床很软。

我此前只睡过两种床,家里的木板床,宿舍里的铁架子床。都一样的硬。我用手划着床单,想起一个电影。那里头也有很松软的床,男主角打女主角一个耳光,她倒在床上,弄得床直晃。老早看的片子,这会儿全想起来了。男女主角很快和好,双双滚在床上……我意识到,我下面有情况了。真不要脸啊。我翻身把脸埋到枕头里,憋着气,很长时间,直到慢慢挨过去。

很疲倦,可就是睡不着,也不敢翻身,喘气也觉得响,莫名其妙地紧张极了。不久脚又抽起筋来……总之,极为难挨,真不该白天在车上挨着她肩膀睡那样多的。

“哎。”她突然招呼我,“睡着了?”声音很轻,听来却像敲锣打鼓,戏台要拉开似的。

猛然想到她点烟递给老油条的样子。是演员呢,什么做不出。我暗中捏起拳头,一边紧咬着牙,命令自己:我睡着了,我不能动,我一定不要动。

床弹了一弹,她坐起了。两只脚瞎子似的先后摸到鞋。磕磕绊绊碰到我的床,停住,继续往门口摸,摸到大门,改了主意,又折回。手里拿了什么,再次经过我的床。这回没停,径直到她的那边。腿关节响了一下,然后是“哗”。

天哪,她在小便。就在这房间里小便了,就往脸盆里。声音多响啊,简直是瀑布,黄果树大瀑布。

她也被这巨响吓得停住了,停了一会儿,改成一小股,停一会儿,再一小股。真是的!这更可怕。我不得不等着,听,再等,再听。她刚才水喝得太多了。这小便特别长,长得我都能在黑暗里看得见了:看到她的短裤褪到了脚面,她是怎么样蹲着的,白白的大腿与小腿如何交叠,又是怎么在一阵一阵地小便,那脸盆中间有朵颜色艳丽的牡丹,她的液体在花蕊间飞溅。我看得实在太清楚了。

总算结束了,她轻吁一口气,舒服了。接着很慢地,比先前更耐心地、无声地往床上爬。准以为根本没惊动我呢。

我挺生气的,并且发现我也想小便了。这难道跟打哈欠似的,也传染吗。也好。我立即翻过身,一个鱼打挺起来了。光脚板打地,使劲儿找鞋子,还故意咳嗽。我东撞西碰地往门口走,一路拍着墙找开关。

“别开灯。”她突然出声,“也别去外头厕所,那里估计没灯。再说你出去了,万一有人进来……这是路边店啊。”

又拿路边店吓我。但我知道那厕所,大小便堆在一起,积了多少天的。

“就在……盆里吧。反正明天不用的。”她看来也拿被子蒙上了头,声音不大明亮。

我有些气恼,但实在是要小便。只得依她所言。我摸到她床尾,拿脚踢踢盆子,尽量对准位置。这回该是尼亚加拉大瀑布了。我故意学她,中途也停下几次,发现是有点难度。

她噗地笑了起来,把头伸出来了,“原来你在装睡!不过姐也一直没睡着。”她特地强调出她是姐姐。

两个人的尿液混合在一起,发出骚味,并不难闻。小时候,我们姐弟几个都是共用便壶的。

不过,她哪里是我姐呀。我好像揪到什么歪理,走到她的床尾,一屁股就坐了下去。她的床弹了弹,我和她都被晃悠了一下。我自己先吓了一跳,这是要干什么?

她也同样地质问,“哎,你要干什么?”

“床太软了,没法睡。”我挺委屈的。身上的汗背心太松垮了,不保暖。我打个喷嚏。

“快回床躺着,或者裹点儿什么,外套,被子也成。”她声音带点儿慌张。

我听从了最后一个建议,不客气地从下头拽起她一半被窝,裹到我身上。我的脚不小心碰到她身上哪里。我猛然发现:她上身是空的,根本就没什么睡衣。

我一下子不能够做主了,简直是有人把我往水里推。扑通一声,我掉到她被窝里去了。扎猛子似的,我把头和脸尽可能地往深里埋,不顾一切地埋。她上身其实有件小内衣,太小,又松开了。我到处能碰到肉,海绵一样,我也像对待海绵似的胡乱挤压。我用脚掌压着被角,整个被窝被我弄得像个密封的盖顶。我觉得这样就不会有任何人知道我在干什么了,包括她。

她可能真不知道吧。她嘴里呜呜啊啊的,没词,只拼命扭着身体推我。徒劳地。扭了前面扭不得后面,推了上面推不了下面,被窝里乱透了。我要爆炸了。

然后我就爆炸了。

我水淋淋的脑袋被她拖到枕头上。她还是不让开灯,摸索着从外套里找到几张手纸塞给我,又让我把背心脱下来垫在床单上脏了的位置。她同意我继续留在那里,但身体离我尽量远。我僵硬地躺着,羞愧与狼狈使我全然失去了活力。

“我那衬衣容易皱,又没带别的褂子。我当自己是姐姐的。”语气带着检讨,好像这是她的错。

我不吭声。

“多大了?”

“18。”照老家的习惯,我讲的虚岁。

“老天啊,快两代人了。好在刚才没有真的……”她离我更远一点儿。隔了一会儿,她伸手敲了一下我的脑袋,“就知道你还是个娃娃呀。从来没有?”

我承认了。

“不要急,以后会有的。会有好多呢。”她是想安慰我,可听来却很刺激。我绝望地发现,我又有反应了。

“你,有好多?”无措中,我竟这样反问。

“一般人都是这样想的。唱戏的嘛……”她顿住。因我正往她那边蹭,又想往被窝里钻了。

“你刚刚为什么哭?”她冷不丁问。

我一下子动不了了,想到爷爷。耻辱与忤逆把我给锁死了,下面的坚硬给吊绑在绝处。

“家里有事?那更不能的。”她就势把我往回推,她的手碰到我哪里,哪里就针刺火烧。我真是觉得要死了。救救我啊!我绝望地死命抢到她一只手。

她往回抽,抽不动。她叹气,“要不,我给你讲故事吧。”

她倚在她那边的枕头上,依然离我老远。全然的黑暗中,我们只有两只手连在一起。黑暗,既是体己的掩护,又纵容着烈火,如同我与她的尿腥,满溢出奇特的交融感。

她讲不同的人怎么吃她的豆腐,村里农民和县里戴眼镜的,方式不一样的。她讲半夜被叫去喝花酒,三四个男人就她一个女客。讲候场时被对手男演员猛地亲了个嘴,一次她算了,两次也忍了,以致成了习惯,后来每到这场戏都要亲,后来学戏的还以为这是规矩……

她的声音那样的放荡而娇气,在我耳边细细地吹。我哪里听过这些啊,真气恨她这么风流,还讲得这么活灵活现。我难以忍受,我把另一只手悄悄伸到短裤下面。她知道我的动作,只接着讲。她正讲到两个有情有义的追求者,一个是乡里文书,一个是打鼓的。后来她与其中一个要好了。她甚至讲到要好的细节,在哪里,她怎么样,那人又怎么样……她的手摩挲着我的手,手掌相贴,缓缓地拉动着包揉着,有力而温存。

要死啊,我真的又要死了……这一次,死而复生了,锐利地脱了壳般的感觉。

她停止讲述,好像带我走完一个仪式。等了我一会儿,她才用手揩掉我脑袋上的汗,声音骤然有点儿苦咸,像午夜的海水扑打而来。“真怪啊。你这娃儿太招人疼了,心里疼身上也疼……可姐哪能坏了你,随便怎样,姐不能的。”

听懂了,可我能说什么呢。我把脸贴到她掌心里,这唯一可倚靠之处。

“唉。”黑暗中,她的叹息像一床薄而大的被子,把我们俩都裹在里面,“这样你就还是个好好的男娃娃呀。睡吧,这下能睡着了。”她拍着我,轻轻地一直拍,真的像在哄孩子睡觉。

“要多大,才不算娃娃?”

“在我这里,你一直都是。”她笑着,假笑,“我比你整整大16岁呢。你记好这个。”

03

她可能也听得有些瞌睡了,他讲罢好久,才反应过来,不信,“就这样?”

“我第二天中午两点半赶到家里,见到了爷爷,他吃了我喂的半勺米汤,走了。”

“我是问,你们最终都没有那个?”她口气有点儿矛盾。

“就知道你会关心这个。当然我也关心。”他语带自嘲,接着往下,“四年后又见过一次。我从中专考了大专,毕业后却进了另一个行业,她一定费了许多周折,才找到我工作的地方”。

他停住,不是卖关子,是等待那个场景的重新浮现。

“她是晚上来我宿舍的,衣着比本地晚一个季节。她只字未提她的山水迢迢,只磨磨蹭蹭地说着题外话。老是掠耳边的头发,抚弄裙子上的皱褶。一条丝巾解了系上,系上又解下。每一个动作都竭力悠闲,同时拼命搅动着四周的空气,急迫地呼唤我。听到了,我一直都听到了。她向上的眼梢里,水一样地流动着浓情。她身上发香,看上去处处绵软,像处于身体的巅峰。我那时已谈女朋友,有了多次那方面的经验。她太吸引我了,比18岁那晚还要强烈一百倍。”

她支起上半身,很有兴致了,“这么长的铺垫,可终于等到了。”

“抱歉,没有什么。旧事历历在目,18岁那晚所没有发生的,后来在我身上所发生的,像两只拳头共同暴打着我。我既伤心又愤怒,心里全是冰冷的火。她应当在那一晚跟我好的!这时候辛辛苦苦找来有什么用,我都不再是娃娃了。我强忍住对她的饥饿,把心扔到盐巴里腌。我用非常明显的方式冷淡她。她脸色慢慢黄白,发僵,眼神都转不灵便了。终于,她低头看表,一边抬腿往外走,差点儿扭了脚,嘴角露出那晚唯一的皱纹,‘看,我真糊涂,都忘记时间了’。”

“老天!你这多伤人。”她愤愤的,尾音却泄露出某种平衡。她猜到会是这样,他身上向来就有这种无情的因子,不独对她的。

“她最后那一句,是双关的。准以为我是嫌她老了。”

“本来就是。你们男人都是。”她别有深意地看他,好像全天下的女人附体在身。他并未看她,他们的眼光总也碰不到一块儿去。

“我,不是。”他简洁地纠正,“其实我后来找过她好多次。她的剧团被合并了,她到一家小公司做出纳,她到幼儿园做保育员,她返聘到社区管计划生育。我每次回老家都会打听她所在的地方,会跑到对面的小店买东西或吃面条,像要跳楼的人那样犹豫,要不要跑过街去找她?我……始终没有,至今没有。”

“嗨,这犹豫什么!”她咽口干唾沫。他有心肠的,对那个女人。

“原因很多。心理,生理,现在大概已经是精神上的了。”他快速地概括,显然也琢磨过多次,“还有具体行动上的。我总也想不好、总也拿不定主意。我,怕得很。”

“我看是你怕自己,薄情寡义的,会辜负她!”她下判断,像比他本人更有研究。

“一年年过去,阴天驮稻草,这犹豫越来越沉重了。”不理会她的评论,“去年,我对61岁敏感。前年,是60岁。我总关注着比我大16岁的女人。这成了我长期的习惯。小区里碰到邻居,在单位里跟同事聊天,到外地出差,随便哪里,我都会留意那个年纪的女人。我留心她们的发色和嗓音,手和脖子上的皮肤,走路的速度,是否戴老花镜,是否还穿裙子。我依此来推想她的样子,并试图根据这个想象,做出决定:我是否去跟她见面,以及见面之后,我打算怎么办。”

“你希望她还是女人,而不是老人。”再次打断。

这回他面容有动,小幅点头。

“听听,那不就是怕她老了!承认吧,没别的缘故。”更加不客气了。

“不,不是。我心里真不是这样。”他企图修正,又无从辩解,苦恼地陷入这个小小泥沼。

她故意一拍手,“怪不得你对我母亲那样有兴趣!”她忽感不忍,他若果真是一个多情的人,就应当会预想到,很多年以后,她也会这样想到他的。

“是啊,请多包涵。”他记起讲这故事的初衷,勉强一笑,“你妈妈身体算是好的。刚才在医院,碰到好几个62岁的,有的白内障看不见了。有的胖得只能穿男人衣服。有一位,都在轮椅上了。”

“干吗跟她们比呀,我妈也不行的。”她反而鼓励起他,又捞出手机来,好像那是如意百宝箱,快速地翻找,“喏,给你瞧我师娘,比我妈还大半岁,看不出吧。穿得比我都时髦,每周游泳三次。人家可是淮戏演员,会保养的,起码得是我师娘这个样子!”

他推开手机,毫不领情,“她是该老了,比我老16岁。”他发出牙疼似的声音,“我一次次错过最好的时间。她40岁时见下就好了,45岁也成,尤其是我生儿子的那一年,我下定决心都拨通她电话了。她‘喂’了一声。我一慌,马上就挂了。那确乎是48岁的声音了,太残酷了。放下电话,半天都走不动路,我一下子也老了许多。”

她妒忌了。更喜欢他了。

“觉得我老了吗?”他突然问,谦逊地,额头临时起了一排皱。

“所以我才喜欢你啊,否则我会这样?”语中带烫,她几乎都动情了。可说完就知道,这根本不是他要听的话。

他神情一淡,眼神又抛远了,像条孤独的金鱼,只在他的那只小缸里游动,“连我都有白头发了,真不敢想象,倘若跟她见面……”

“那就不要想了。”她果断地替他拿主意,“我也是女人,我敢打赌:她一定不要见你。我跟你也一样,一旦到了某个界限,那就是最后一面,一辈子的最后一面……”她刻意地紧盯着他,差点儿就要说漏嘴了。他如果看看她,只一眼,会明白的!

他急于分辩,“不一样。我跟她之间,绝对不是老不老的问题”。他再次否认,也是向自己强调,“你不会理解,我有多想她,她肯定也一样地想着我这个娃娃。这些年,我总是回忆那个晚上,她给我讲的那些黄色小故事,估计并不是真的。她既要护着我,又那样体谅地想帮到我。多想跟她并排地躺着,让我好好地待她一回。可我不知道,真要见了,我能不能那样待她,或者说,那合不合适……”

她感到说不出的疲惫,顺着他的话,重新想了想,“要不,什么也不做,你就跟她讲讲枕边故事好了。你结婚又离婚,有几大箩筐的韵事,可不就该跟她说说!我敢保证她一定乐意听:你这娃娃可长大了!”

他终于正眼看她,慎重考虑这个建议,但没有立即回应。良久,脸上显出羞愧、犹豫的样子,都有点可怜:“可我总得先决定好,见不见她啊。”

车轱辘又倒回来了。唉,他就不能留意一下眼跟前的人吗,今天可是不一样的。她决定换话题,“对了,你刚才去医院,拿什么报告?”

“报告。”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又回到医院,“那个轮椅里的62岁,我推了她一圈,攀谈了几句,她得的是癌。”

“行了,那又不是你的那个她。”

“也可能是她,更可能是我。万一就是我呢,你说,我该不该去找她?”他面上突地露出一丝喜色,好像找到出路。

“你!”她惊吓地捂住嘴,胳膊上一层鸡皮疙瘩,“我就感觉到,你刚才在床上很反常。原来你今天?”

“我只是假设一下。”他不耐烦地,“迟早的事嘛。她或者我,有一个要死了,我们就再没机会了。这一点,真要能逼上一把,倒也算值了。但是,”他挑剔地皱眉,又想推翻这个逻辑,“用绝症来促成见面,不好,也不对。这并非我要见她的本意。不行,我得再想想。”

“她,或者你,绝症。”她重复,被突至的悲恸所挟持,“行了,不要做这些负面的假设。不是都爱讲随缘吗,虽是陈词滥调,但就不必负责任了,随缘吧。”

“根本没有随缘这回事。我若穿过马路,就能见上她。反之,就永远没有。”他一字一顿,像朝自己胸口打空心子弹。

“我跟你之间,我是打算随缘了。”她突然噎住,憋了一大口气,“接下来……我要正式谈男朋友了,结婚的那种。”

哦,结局来了,可不嘛。他露出欣然之笑,“好哇,祝贺,早该贤妻良母了。等你结婚,我要给你送份大礼,说说,想要什么?”

“随便好了。”她突然起身穿衣服,“有点儿凉了,你不觉得?”像是完成计划,急于要离开这里。他听出她的情绪,但不理会。她这么年轻,会过去的,出门大概走上150米之后就好了。他看着她穿衣,从内到外。

……她穿得特别慢,有意拉扯着着他的目光。她展示她的耻骨与臀。她的后背线,她的乳头,她的胳肢窝,套上丝袜之前的脚趾与大腿。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在说,你好好看看我,像初次见到一样的看,像不会再见到一样的看。

他还是走神了。“其实,如果真去见她的话,我才不会说那破箩筐里的风流事情。不会说你或任何女人,不会说到我的妻儿,也不会说到离婚。都不会。你知道吗,在她面前,我可完完全全又是个男娃娃了。”他声音飘飘的,像飞到了白色云朵之上,有种幸福感,夹杂着童贞的悼念之情。

“那你倒是说什么呢?”她已扣好最后一个扣子。她想她并不太难过。她凝望他的鬓角,他的双下巴,他左额上一个黄褐的斑点。她要记住他此刻的样子,他就要从男人成为老人了。

“没准,嗯,讲讲老早以前的事情,比如第一次遗精,我记得可清楚了。初三第一学期考数学,卷子难得要命,我本来就最怕这门课,收卷的铃声一响,我吓得勃起了,发现还有大半张卷子没做,猛然就出来了。”他遽然拿手掩住额头,发出类似笑的声音。

“啊哈。”她也接近于一笑。全身穿戴齐整,可以出门了,她拎上包,挺负责地追问,“你最后跟我讲句实话,那报告,到底严不严重?”

他把手拿开,脸上涌现强烈的失望,好像她问了一个最愚蠢、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他愤怒地张口,她突然拦住,“算了,你不要说,我不想知道了。都一样不是吗。再见。”

她与他道别,像个商务秘书,一本正经,毫无色彩。

原载《芒种》2017年第7期《小说月报》2017年第9期选载

鲁敏:枕边辞

鲁敏,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已出版《奔月》《六人晚餐》《荷尔蒙夜谈》《取景器》《惹尘埃》《伴宴》《纸醉》等三十余部。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人民文学奖、郁达夫文学奖、汪曾祺文学奖等。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台湾联合文学华文小说界「20 under 40」等。有作品译为德法日俄英意文等。

鲁敏:枕边辞

访谈 | 鲁敏:人到中年才认识到肉身的沉重与深刻

进入中年,鲁敏厌倦了“四平八稳”的审美,决意为荷尔蒙“背书”。精神、智性、天赋、情感、肉体的排序,突然在作家那里倒了个个儿。到人生的某一阶段,肉身显示出沉重而迷人,混沌而尖锐的属性,令人爱憎交加,令人难以忽视。

《荷尔蒙夜谈》收录《大宴》、《荷尔蒙夜谈》、《三人二足》、《万有引力》、《西天寺》、《徐记鸭往事》、《坠落美学》等十篇短篇小说。通过肉身的载体,鲁敏对人性与感性做冷峻考察,往往证之以极端的案例:以恋足癖诱惑空姐的大毒枭、渴望被当做宠物狗鞭打的官员、杀死布店经理妻子的徐记鸭老板……书中对于性、暴力、畸恋的描写颇为大胆。小说《三人二足》在《收获》上发表后,甚至有批评家撰文指责鲁敏陷入“低级趣味”。

然而正如鲁敏所言,我们对于文学乃至人性本身的审美都太平稳、太正确,以至于波澜不惊,以至于千人一面。四十岁的鲁敏有意“冒犯”,她不回避肉身黑暗锐利的能量,也不再给笔下的人物“打圆场、顺逻辑、整衣冠”,她冷酷无情地生杀予夺,毫无保留地剥除、还原,她说:“这只是事实,我最近真的就是这么理解和看待世间的。”仿佛忠于内心是一个作家最高的道德。

是否有迷失的危险?鲁敏坦然相告,在人性的深渊面前,她没有恐慌症。她有一种近乎科学般的态度,“我巴不得把脑袋伸得更远,目光拉得更长,投以沉默又热切的凝望。”

鲁敏:枕边辞

南都: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没有哪个作家把写作的某个阶段完全贡献给荷尔蒙(或力比多)。你提到曾经对人的各方面进行排序,从前到后是精神、智性、天赋、情感、肉体。肉体原本在队尾,因为什么契机它突然抓住了你的注意力,逆袭到队列的最前面?

鲁敏:老实讲,并不是闪电来袭、暴雨突至那种戏剧性契机,虽然我很想来上这么一出。答案是老土的———只是时间,如尘埃静落,如野马纵腾,以一种时疾时徐、不停拐弯的力量改变了我。这种改变我想可能也是阶段性的,并且很多人都曾体验过。有人从粪土万侯转为权力爱慕者,有人从势利眼儿一变为淡泊明志等等。只是碰巧到我是一个写作者,同时又特别忠实于自己感受的写作者。

肉身是很具体的,指尖长个倒刺、喝一口冰啤,这是肉身,欲念如刀人头落地,这也是肉身。肉身有它肤浅、异动、自伤自愈的一面,年轻的时候,确实很容易忽视和践踏,毕竟受教多年,一抬眼一起意就要想到理想光环或远大前程。真正意识到肉身的沉重和深刻,它功亏一篑、翻云覆雨、举重若轻的一面,确实需要时间来搅拌和发酵。我也是到人到中年之后才意识到或者说才承认这一点,从写作角度来说,可谓是不自知地同时又是心领神会地接受到这一被指定的任务。

南都:《荷尔蒙夜谈》里的十篇短篇小说,有九篇涉及性、暴力,你在写作的时候,态度是完全放开的,还是也有所顾虑?写《荷尔蒙夜谈》、《三人二足》、《万有引力》、《徐记鸭往事》这样的短篇,对你来说有挑战吗?

鲁敏:对虚构写作者而言,有一个职业特权:黑白、道德、伦理或律法,这些,都不是简单的错对或障碍。作家可以做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键盘啪嗒,一命来,一命走,就像我们同样设计和处理了无数的背叛、爱与忠贞……具体到本书所涉及的主题,只要符合我本人的价值与审美,我并不顾忌。我甚至有点冒犯的乐趣与实验心理。

挑战是有一些的,除了技术上的,到最后,也要考虑发表与受众的接受。《三人二足》在《收获》发表时,编辑部内部是有不同意见的,后来还是程永新主编力主发表。此篇刊出来后,立即就有评论者在《文学报》发表文章批评,说鲁敏现在怎么这样写了?是不是有点低级趣味了?她长期以来的温暖向善和世道人心呢?我自信我的趣味不是低的。我曾经想过,书名不要弄得太触目,后来还是韩敬群决定,就叫《荷尔蒙夜谈》,我们不是故意标题党来哗众。作家是认真地在挖掘这个主题。

南都:这些故事的灵感来自哪里?《三人二足》里对恋足癖的描写让人印象深刻,这种经验你是从哪里获得的?作为作者,有时候窥探到人性的深处,会不会感觉危险?

鲁敏:我写小说,一向是以高纯度虚构为荣的。这一次偏偏没有。《三人二足》、《坠落美学》、《拥抱》、《荷尔蒙夜谈》、《徐记鸭往事》、《枕边辞》,这六篇,都有点影影绰绰的来源。那些从风中所传来的人物截面与他们的果敢行动,总是令我激动而感触,这是多么锐利强大的力量啊,他们冲破多少年的教养与忍耐,不再深明大义或精明势利,冷然地剥除自己,还原自己,申张自己!因此我在写作中决不给他们打圆场、顺逻辑、整衣冠,不愿意再做过多的整饰或文饰。

不过在细节脉络上,当然还是发挥我的无限虚构。《三人二足》里,空姐以鞋贩毒、与恋人双双跳楼是真,但恋足癖是我自己所加。简单的犯罪故事缺乏文学意味与性别意味。我事先确实做了些功课,搜索引擎是万能指导老师,它的功能太强大了。这篇小说发出来后,有恋足爱好者在微博上给我私信互动,想提供更多的素材。我挺高兴的,说明我写得还算到位、几可以假乱真了。

至于危险,不会的,在人性的深渊面前,我没有恐慌症,我巴不得把脑袋伸得更远、目光拉得更长,投以沉默又热切的凝望。

荷尔蒙,不仅指色、性、欲

南都:荷尔蒙在故事里出现的时候总是一股破坏性力量,我们如何认识人的这种本能?难道我们穷尽一生之力不都是在和荷尔蒙对抗吗?

鲁敏:就我的理解,荷尔蒙是一个成长与变化的概念。比如说少年人的本能,常常是万物生长、春风蓬勃的正向荷尔蒙。不过,在我这本书里,我书写的是潮水疲惫的中年沙滩,是烟熏火燎的汁味收干,是工具化、病态化之后的残酷与暗黑,他们自欺或欺人,他们像接力跑似地传递这滚烫烙铁般的俗欲……但对此,我并非持有棒喝的态度,我一点儿不打算批判,如果不是说成鼓励的话。

我一直觉得,荷尔蒙,到了中年以后,就不仅是指色、性、欲,它是一个更宽的概念,对个体的困境有着无限的垂怜之意,带点怂恿意味地,牵动着你,在艰难时刻做出听命于直觉和此在的决定,让顺流而下成为动力,蝇营狗苟成为正义,男女大防成为一扯就断的细细红线,从而获得痛楚中的解放与黑暗中的笑声。

因此,大部分人在大部分情况下会对抗荷尔蒙,但在某些非典型环境中,也会呈现出听之崩裂的一面,这表面上像是破坏,实际上更是一种出口,是归谬性推理下的唯一选择,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哪怕这村子里四顾无人,他仍然是个失德背道的孤家寡人。但此时的他,已然不同了,涉过欲望的黑色河流———他宛若新生,获得罕有的自由了。

南都:在中外文学里,有没有哪些作品你认为对荷尔蒙和肉体的探索特别到位,或者作者的观念和你比较接近的?读《荷尔蒙夜谈》让我想起了英国作家麦克·尤恩,但他显然更黑暗、更残酷一些。

鲁敏:其实,我感觉大部分作品里,或多或少都有着荷尔蒙的呈现与参与,荷尔蒙是无限自由的一个元素,丰沛奔放、压抑冲突、生生不息。《诗经》里有,《雷雨》里有,《北回归线》里有。

我不欣赏中规中矩与高度正当。我倾向于困境中的逾越乃至创造。所以我比较喜欢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如果把领域扩展一点,我还喜欢哲学家福柯在这方面的诸多研究与论述。电影导演里,喜欢拉斯·冯·提尔与阿莫多瓦,他们教会我许多。

“乡土”太安全了

南都:你18岁就参加工作,做过营业员、企宣、记者、秘书、公务员,这些职业经历对你的小说写作有助益吗?

鲁敏:毫无疑问,一切的经历,哪怕是单调乏味的,都会有帮助,比如会帮助你咀嚼到时间的苦杏仁味。我所从事过的这些职业,除了素材来源这种显而易见的影响:在邮局工作十五年,我会写到邮差、地图、火车押运员、查收死信的人等等。但更多的影响我想是趣味和格局上的———比如我会繁琐、枯躁的生活,有一种莫名的持久兴趣,这也成为我笔下大部分主人公的背景。这样的人物其实比较难写,但平常人的困境才更具有追究的价值。比如在这本书,普通的主妇、邻居、路人、小贩如何处理和面对他们的荷尔蒙,我觉得,这更有不可轻视的爆发性力量。

南都:你曾经写过乡土,也写过城市暗疾,现在为什么对这两类题材丧失了创作的兴趣?荷尔蒙之后,你会再写什么呢?

鲁敏:其实都是兴之所致、自然而然的过程。“乡土”太安全了,太容易延续那种四平八稳的审美。城市暗疾是我很有感情的一个地带。前不久,我在一篇论文里看到一个统计数据,说我从2001至2012年期间的小说里,共出现88位病人、约100多种疾病。这数据我不知是否准确,再说生理病并非我的重点,但起码说明,在某一个阶段,我一定是成了鲁大夫或鲁病人。到荷尔蒙系列,我感觉应该是对暗疾系列的一个解放,我让我的小说人物,从沉疴中奋起了,以荷尔蒙为突破口,行动起来了,打破和走出来了。下一步,我也很好奇很期待,会写什么呢。我有时会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那上面什么暗示都没有。

来源:南方都市报

鲁敏:枕边辞

俗世欢愉与戏剧化变异

——鲁敏作品讨论

主持人:杨庆祥

参与人:梁鸿、乔叶、韩敬群、赵天成、李壮、刘大先、李剑章、陈若谷、樊迎春、李蔚超、徐刚、沈建阳、谢尚发、陈华积

杨庆祥:第22期联合文学课特别请到了作家鲁敏。她最近出了一本我个人认为特别好的小说集——《荷尔蒙夜谈》,里面的故事很有趣,今天的讨论就主要围绕这本书。

韩敬群:《荷尔蒙夜谈》开头那篇写得非常好,我看到了鲁敏在困惑之中寻找她的创作突破的方向。我在《大宴》这篇里面已经看到了她的努力方向,包括《当我们谈起星座》里也有类似的努力。这一代作家中很多人确实在面临着一些问题,这也是鲁敏的困惑。困惑很重要,困惑真不用紧张。有时候不困惑意味着实际上我们是顺着已有的轨道在滑行。但是是不是要去寻求一些突破?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艺术就是克服困难,是战胜自己内心困惑的一个过程。

赵天成:我在读的时候,很有阅读快感,但又不是像读通俗小说那种完全的快感。如果要去做解读,又感到不好分析。直到我看到何平写的《散说〈荷尔蒙夜谈〉》,他认为《荷尔蒙夜谈》是一个不太彻底的小说,首先是写“色”写得不够彻底。当“色”写得不够彻底的时候,人的绝望也就写得不够彻底,这个人物身上的复杂性就没有得到完全展开。第二个“不彻底”,是说鲁敏爱护自己作为作家的公众形象,所以她只会把这种题材当成对于叙事的解放,而不是价值观和世界观的解放。因此,当故事情节摆荡到马上就要逾越社会规范的时候,它会迅速收回到日常生活里面,收回到现实主义的逻辑里面。

梁鸿:这几年“70后”的女作家都处在变的时期,人到中年,写作那么多年,都希望有特别大的变动,那么怎么样变?它涉及到你对世界的看法,涉及到你对人的看法,当然包括具体对性的看法。《荷尔蒙夜谈》本身就包括了你对性的看法、对身体的看法和对身体在人身上位置的看法。但有的时候,我觉得故事对于作者思考的承载有点太明显了,比如《荷尔蒙夜谈》讲的中年危机,我觉得中年危机是我们个人的事,但是当你把这个投射到人物身上去的时候,会发现人物的思想太单一了。

我非常喜欢作品里庞杂的信息,各种知识的混合、生活的混合,并且对生活的纹理抓得越来越深,从《九种忧伤》到《荷尔蒙夜谈》,很多时候那种生活的褶皱是追查不到的,或者说它需要作家把这个褶皱一层层地展示给读者。因为城市生活并没有那么简单。《荷尔蒙夜谈》虽然算是一个短篇集,但是展现了城市生活复杂而多维的面向。

杨庆祥:鲁敏的短篇里面有很多灵光一闪的话,这样的一句话之所以有力量是因为它建立在了非常细致的纹理之上和对生活的观察之上。

对于作家来说有一个更高的要求就是你能不能把这种戏剧性转化成为一种更高的戏剧性,把它变成一种文学的戏剧性而不仅仅是新闻的戏剧性。

李壮:为什么“70后”这代人会对身体特别感兴趣?这其实是一代人的写作真空,就像是一个很孤单的个体卡在两套巨大的齿轮之间,左边的齿轮是关于社会历史的,有漫长强大的谱系,但是这个时候已经在慢慢地瓦解,力量已经不足够支撑作家通过写作寄托他全部的东西。于是另一边的齿轮是个人纯粹内心的、私人经验的东西。到今天为止这种纯粹的个人经验化的写作,也已经出现了危机,这代人不仅是“70后”还包括很多“80后”,他们都卡在中间,通过身体的经验来连接这两套不能够完全咬合的齿轮,然后分泌自己的荷尔蒙,以使这两套磕碰的系统能够在这里逐渐运转起来,并逐渐形成完整的东西。其实在这本书里,我觉得鲁敏又往前更推进了一步,就是开始没有了那么多的束缚,但背后的东西却更加深沉更加无助了。

刘大先:鲁敏写到的身体我认为是不完整的,就像脚、足一样是部分的身体,这个部分的身体可能是仅仅体现在欲望上面,应该还有我们所厌弃、憎恶的东西在里面,我觉得可能还没有写出来。因为身体没法靠精神、靠理智、靠情感来使它完整。更多时候我感觉到鲁敏确实有一种自身环境给她带来的舒服感,就是真的没法进入到肮脏的东西。最近《猜火车》电影续集出来了,《猜火车》第一集里面有一个人爬到肮脏的马桶里面,还出现大海般的景象,我觉得要有这样的东西,在肮脏里面发现一个新的世界。

李剑章:这部小说虽然叫《荷尔蒙夜谈》,但其实是反荷尔蒙的。正如这本书上写的,“用文字的虚妄来对抗生活的虚妄”。从小说的字里行间我们不难看出:如果单独只有荷尔蒙的话,并不足以让小说当中的人物免于空虚、无聊、幻灭,何况更多的时候荷尔蒙也只是一个傀儡或借口,真正在背后发挥作用的是金钱和权力。其实,真正让人幸福,让人有存在感、归属感、价值感的分泌物并不是荷尔蒙,而是多巴胺或内啡肽。可惜的是,小说当中的许多人物选择了荷尔蒙,放弃了简单纯净的幸福与归属感,于是毫无疑问地暴露在金钱与权力的杀伤之下。他们获得的是一时的虚荣,付出的代价轻则是长久的痛苦,重则是人生的毁灭。这些人决绝地选择了荷尔蒙,荷尔蒙也负责地把他们推下深渊。

陈若谷:我觉得不应该只是看“荷尔蒙”,应该是看“夜谈”这两个字。这里面至少有一半的篇幅写的是选择死亡,我们对于死亡的理解肯定不是因为身边突然有一个人倒下断气,“死亡”是在阅读中和想象中产生的,死亡应该作为一种符号式的理解。我觉得人生的第一大意象就是坟墓和废墟,那种烟消云散的感觉。只有把死亡符号化,才能够去理解我们所有讨论“诗人之死”题目背后的以启蒙或其他现代思想意识为主导的思维。

樊迎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文学和影视都是靠“青春”市场来支撑,我们依赖这个庞大的群体,也是因为我们依赖一种所谓的年轻和希望,依赖一种共鸣和经验的共享,因为每个人都曾年轻,这是我们寻找归属的一种方式。但鲁敏的这几篇小说,给我的感觉是充满着对这种安全感和社会融入的排斥,充满对社会的不信任,对亲情、友情、爱情的直接放弃,这种不信任和放弃带来的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孤独、隔绝,但鲁敏的犀利在于小说在这种孤独隔绝中体现出的可怕的坦然,一种理所应当。

李蔚超:“俗世的欢愉”特别像现在社会的主流——现世安好。这部小说中的人物要么是在现世安好的基础上,寻找一种不同的东西,借此来摆脱自己的中年绝望(《荷尔蒙夜谈》);要么是想着向现世安好的状态来发展(《大宴》)。尤其是《大宴》这个小说,它特别像我们时代的同构,而不是一个寓言或反讽,它讲的是狂欢式、沉醉式的故事,但是其中的人物又都在呼唤权力,且这种权力是不需要显现的,只要它本身存在就够了,而这一切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特征。

杨庆祥:所以我觉得中国当代作家有一个很重要的征候性问题,就是要高度锻炼自己的社会学想象力。如果没有这样一种社会学想象力,就是要有他者心。这个他者心不是读佛经练就的,他者心是你真正和那些人生活在一起。

徐刚:这是非常典型的短篇小说的写法,追求非常尖锐、非常戏剧性的东西。通过精巧的构思,最后有一个情节的扭转。我们能够非常轻松地被调动起来,被代入到情景中,最后在结尾的时候了解到故事就这样了。

这个小说当然非常颓丧,确实能够写出在这样一个时代的个体,能够非常切身地感受到一种情绪。当然还是在刚刚李蔚超说的框架内,但是她能够把它做到一种极致,然后来探索一种边界的可能性。我是觉得这是鲁敏的小说非常可贵的地方。

沈建阳:我发现有几个东西其实在作家那里是像“原乡”一样存在,像童年、乡村、青春、还有爱情。这些东西最后没办法被说成一个特别完整的爱情故事。童年、乡村、青春、爱情,可能再也找不回来,可能那个故事再也说不圆,但是那个东西一定是美好的,我感觉作品一直有这么一个情感结构在。

谢尚发:整个小说集看似以性为话题,但却带来更多沉思的东西,性只不过是把当下的生活困境给展现出来的那个突破口。这很容易让人想到福柯——性事不是说古往今来怎么处理性经验,而是要揭示性是怎么被压抑的,如何在话语权力的覆盖下丧失了正常言说的可能。这些小说同样会让人想起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尤其是最后一句话:“人是一种无用的激情。”其实,这部小说集里面,许多性的话题也可以做萨特式的理解,说白了就是一种无用的激情的消耗。

乔叶:鲁敏的小说,我基本上都读过,我主要说问题的所在。首先,说《大宴》的问题,她是很努力想扩张自己文学表达的领域。她扩张和现实的逻辑性解决的问题,还有她中心思想模式的问题,我觉得我这方面甚至更突出。我们看着不太一样,但实际上是在一条线上。“70后”有相同的成长背景,我们有很多共通的东西,包括中心思想的模式性问题,对某些想当然的题材的偏执性选择,还有戏剧性夸大的问题。

陈华积:在小说集当中,鲁敏集中处理各种性的话题,写出了一种蝴蝶效应式的小说。恰好通过我们这样一种最为日常的性的书写,跟社会结构结合起来打通精神。小说的整个思维结构,体现了题材的稳定性,特别是呈现这个社会深层结构当中精神隐患的东西。所以,鲁敏的小说是非常关注精神世界的。

鲁 敏 论

曹霞

内容提要:鲁敏是一个叙事的“冒险主义者”,她不断变换着叙事的主题和方式。在早期的“东坝系列”中,她通过对乡村“变”与“不变”的书写,建构起了后新时期的乡土中国景观;在“暗疾”书写中,她洞彻到匮乏、孤独、无聊是常态化存在,为都市人开出了孤独症的“药方”和“解毒剂”;在近期的“身份/身体”书写中,她探索身份的边界与可能性,描写身体在时间河流里的物态变化,以此抵达对于生命的深度认知。

关键词:鲁敏 东坝系列 暗疾 身份/身体 生命认知

在“70后”作家中,鲁敏的经历颇为特别。她曾经在邮局工作过14年,做过营业员、劳资员、支书、外宣干事、秘书。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很久。1998年某个“平淡而致命的黄昏”,她从30层写字楼的办公室向外俯瞰,看到了小贩、警察、公务员、失恋者各色人等匆忙前行,平静的外表下紧锁着深沉的秘密。那一刹那,她被一个想法击中了:“我迫切地想要贴近他们的心肠,感知他们的哀戚与慈悲。”这需要合情合理的工具,就像“一台高倍的、夸张的乃至有些变形和癫狂的望远镜与取景器”,会带来“无限刺探的自由、疯狂冒险的权利”①。从那以后,邮政工作人员鲁敏走向了成为作家鲁敏的漫长道路。

这一走,便走出了一个丰盛、辽阔、成熟的写作现场。迄今为止,鲁敏出版了《博情书》《百恼汇》《此情无法投递》《六人晚餐》《奔月》等八部长篇小说,发表了《纸醉》《思无邪》《暗疾》《取景器》《死迷藏》《火烧云》等中短篇小说,获得了鲁迅文学奖等重要奖项,可谓“70后”的挑大梁者。她的细腻敏感以及不断自觉变换叙事主题和方式的写作已经得到了认可,并被赋予了新鲜而强烈的期待。

一、乡村乌托邦与时代伦理的变迁

鲁敏的“东坝系列”是以故乡江苏东台为原型的。如同魏微的“微湖闸”、徐则臣的“花街”、阿乙的“红乌镇”“清盆乡”、曹寇的“塘村”,“东坝”也成为了独属于鲁敏的文学地理图。她以丰饶、葳蕤、氤氲着前现代文明乡愁的笔调建构起了“东坝”的形象。它是“日月有情、人情敦厚之所”,是“中国传统文人田园梦想中最悠然最惆怅的那一部分”,一个“纸上的乌托邦”②。

鲁敏通过对东坝人与事的描写,讲述着东坝的“变”与“不变”。乡土中国的古老伦理与现代性进程介入乡村后产生的裂变相互交织,构成了后新时期的乡土中国景观。“乡村爱情”和“乡村女性”依然是她书写的对象,但即便是在“走出去”这类典型的女性成长故事里,她所呈现的也不再是男权/父权/夫权对于女性的压迫,而是错综复杂的自我成长、时代抉择、故园想象以及它们之间的互相渗透,互为镜像。《纸醉》讲述伊老师的两个儿子大元和小元与哑女开音从小一起长大。大元喜欢给开音吹笛子,小元喜欢给开音讲故事。开音根据人物和情节剪纸,“小元一边讲,开音一边在纸上乱画,有时抬起眼来看。讲故事与听故事的,两对眼睛都湿漉漉的了,跟那个尾生似的,快要被水淹没了”。鲁敏用“笛子”“剪纸”和“讲故事”三个元素将他们的关系巧妙地联结起来又区分开来。“笛子”所代表的宁静乡土情怀与“讲故事”带来的吸引力显然无法相提并论,而“讲故事”与“剪纸”之间互动的亲密性、有效性又远远超过了它与“笛子”之间的静态关系,由此暗示出了三个人关系的性质与走向。

《纸醉》是向《边城》致敬的作品,在叙事路径相似的基础上又有所不同。大元、小元和开音不是白塔下边城里的天保、傩送和翠翠,新的社会和时代境况注定了他们将作出不同的选择。大元离家打工,小元考上了北大,开音的剪纸被评为非物质文化遗产,她决定离开东坝去北京。“这开音啊,命里注定,她不是大元的,不是小元的,甚或也不是东坝的,她从生下来,就是个没声音的人儿,是个纸人儿,仙人儿,要飘走的人儿。”乡村爱情的未完成状态不再是由于命运的偶然,而来自于女主人公有意识的人生抉择。这个坚实的主体性超越了乡村的限制,也超越了性别的二元对立。

在乡土社会中,人们之间的来往和走动依凭的是“熟人社会”积淀下来的信任,这是维持文化传统的礼治和人情。成长于乡村的鲁敏显然认同这一点,同时,她也注意到乡间生活并非铁板一块,不乏滑出乡村伦理与道德范畴的“意外”,悲喜之间自有曲折转圜。《思无邪》讲述37岁的痴呆女兰小不慎中风,年老的父母无力照顾她,在伊老师的指点下,他们请17岁的哑巴来宝做兰小的护工。乡人只看到来宝将兰小照顾得无微不至,却无人注意到两个人关系的变化,直到兰小怀孕。伊老师亲自出面为两个人提亲,不过,他们没有结婚,兰小在生育时因大出血而死,“喜剧”转为了“悲剧”。鲁敏将兰小的受难、来宝的认命、乡人的叹息写得安静极了,将没有了兰小的东坝定格在亘古不变的平和里:

鱼,田螺,泥鳅,鸭子,芦苇和竹,洗澡的水牛。小孩子扔下去的石子。冬天里的枯树,河里白白的冰块儿。我跟您说过的,这水塘什么都不缺,就像一个人的五官,那样恰当而端正地长着。③

这个牧歌般的景致是鲁敏从悲伤深处递出来的一个善解人意的安慰,它化解了读者的伤与憾,也为乡村乌托邦拼上了一块纯美的风景。这样的转折在《逝者的恩泽》中也可看到。小说讲述东坝人陈寅冬外出修铁路,被枕木砸中身亡,妻子红嫂和女儿青青获得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陈寅冬打工时同居的古丽带着儿子达吾提来到东坝。尽管小说中的边疆(外)——东坝(内)的空间关系带来了叙事的丰富性,古丽作为“未婚母亲”“边疆女性”的身份也可带来多元化主题,但鲁敏的叙事重心并不在此,她要展现的是东坝人的善意和温情。达吾提的眼睛出了问题,红嫂的乳房也出现了可疑肿块。红嫂决定放弃自己的治疗,用抚恤金为达吾提治病,给青青置份“好嫁妆”。“一夫二女”的紧张对峙关系被睿智地化解为了一个善的伦理,一个深情古老的召唤。

时代变迁不仅给中国乡村带来了人际关系和生活方式的变化,也改变了千年来顺应自然形成的农业种植规律。《颠倒的时光》讲述木丹和凤子种植大棚西瓜。他们辛苦劳累,一反西瓜夏季成熟的规律,在开春时就收获满满,有了不错的经济收入,但木丹却无法快乐,也没有吃季节“颠倒”的漂亮西瓜,反而是家门口无人看管的丑瓜让他找回了小时候的味道:“这瓜,是接了地气的,是笑过春风的,是受过露水的,是听过惊雷的,吃到嘴里,跟吃到春夏四时的滋味似的……”在自然种植/大棚栽培、应时而为/逆时而动、天人合一/天人分离的对比下,鲁敏唤醒了久被遗忘的在大自然怀抱里孕育成熟的农业文明,使人对消逝的乡土往昔充满了眷恋和不舍。

如果说在这些作品中,鲁敏是以善意的理解、深切的关注、诗意的笔墨展现乡村乌托邦之美的话,那么在《风月剪》中,一种幽深而痛楚的书写则让人领悟到,“美”的消逝是多么令人叹惋。东坝裁缝宋师傅是一个同性恋,做得一手裁剪好活,收了一个文雅徒弟小桐,异于常人的性取向让乡人对他议论纷纷。在传承稳定的乡村社会和人伦结构里,“繁衍”是家族和族群的头等大事。同性恋由于彻底断绝了这一乡村伦理,是不可能被乡人接受的。鲁敏并没有批判同性恋,也不对乡人的行为进行价值判断,她更在意“美”是如何被摧残、被毁灭的。小说里的情节起伏、戏剧冲突、细部描摹因此而复杂起来,在伤感语调的映衬下,反复考辨着中国乡村实用而庸常的道德准则。

相较而言,《离歌》更像是“东坝系列”的末章,这不独因为彭老人是了无遗憾地寿终正寝,且在生前就妥当地委托三爷将他喜爱之物随身下葬,更因为小说从头到尾都弥漫着安详宁静的气息,温润地熨平了世间的生死爱恨。在鲁敏看来,人的生命如同乡村的自然万物,来时自来不必喜,去时自去不必悲。“秋天非常慢地来了,小河里开始铺起一层枯叶枯枝,还有掉下来的野浆果子,三爷有时划船经过,捞一些上来,已被小鸟啄得满是小洞,洗洗咬开一吃,酸得真甜。”在送别彭老人之后,三爷在河边坐着,“等了好久,然后才上船,划得极慢——船,好像比平常略沉一些,却又分外飘逸”。这种懂得享受现世之好与迎接死亡到来的安然,敞现着洞悉生命本质的恬淡沉静。

面对已然逝去的美好时光和洁净家园,鲁敏和许多人一样,抱以无限的怀念和追忆,那片沉默寡言的土地上有“小谎言,小伤感,小爱情”,还有“小小而珍贵的‘善’”④。鲁敏乡村书写的独特性在于,她所写之人、所述之事已越出了传统乡土叙事的范畴。在她笔下,不但有农业、农事、农民,还有乡村教师、校长、会计、裁缝、医生等处于城镇化进程中的“非农业”角色,如在诸篇小说中出现过的伊老师就承担着“教师”“军师”“讼师”“会计”“媒人”等功能。“我的乡土是八九十年代的,它是正在城市化边缘的乡村,复苏而躁动的,胆怯又茫然的。”⑤这种具有过渡性的叙事范畴一方面来自于“70后”成长的社会转型期背景,另一方面也来自于鲁敏的家庭背景(母亲和不少亲戚是乡村教师)。这些人物谱系与东坝的田垄、瓜棚、灌浆的玉米、饱满的豆粒一道,共同塑造了富有江南特色的美学风格,也为乡土中国增添了重要的文学经验。

二、匮乏、暗疾与孤独

在“东坝系列”获得不少奖项后,鲁敏开始为写作经验的圆熟而不安起来,她决意转向陌生、艰涩、未知的叙事地带,“近乎病态地渴求迎面的枝条与暴雨、某些紧张与慌乱”⑥。新的叙事“冒险”表现为:在空间上,从“东坝”挪移到了南京等大城市;在主题上,从乡人乡事迁移到了具有现代性特质的深层思考,比如暗疾,比如死亡与匮乏。

鲁敏的文学世界充满了凛冽的灰调,笔下的人物非死即伤,非残即病。《碎镜》里的“我”没有母亲,《当我们谈起星座》里的大林自杀了,《镜中姐妹》里的小双自杀了,《六人晚餐》里的丁成功自杀了,《此情无法投递》中的陆丹青在“严打”期间因流氓罪被判死刑。在《未卜》中,大嫂二嫂因病死了,这使大哥二哥有了相同的鳏夫身份,也使人们开始担心老三未来妻子的命运。《死迷藏》写的是老雷下毒杀害了儿子,但这个家庭悲剧背后的原因却让人无法为这个父亲定罪。鲁敏笔下的死亡事件如此之密,以至于有评论家专门就这一主题进行了研究。⑦

死亡是人生常态,也是生命的自然进程,它“无处不在、不可避免、不可抗拒”,是“必不可少”的丧失。⑧只有当一个人以现代主体的姿态清醒而理性地直面“丧失”时,它才能够褪去陈旧创面而成为建构新的生命形态的材料。对于鲁敏来说,真实不幸的丧父事件成为了叙事之源。她在虚构中塑造父亲,想象父亲,与父亲再度相遇,将他的“缺席”转变为了永恒的“在场”。失父创痛由此得到了些许的慰藉和释放,有论者称为“自我修复式写作”⑨。在《白围脖》《墙上的父亲》《六人晚餐》《惹尘埃》等小说中,均可觅见“鲁敏之痛”⑩的来处与印痕。这一系列以家庭生活为题材的作品都涉及了“丧父”:父亲因意外或因病而亡,留下孤儿寡母应对艰难时世。

如果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丧失的后果,那就是“匮乏”:经济的匮乏、情感的匮乏、家庭完整性的匮乏、个体生命体验的匮乏。在经济匮乏这个主题上,《墙上的父亲》写得最为细致、沉痛、可怖。母女三人住在19平方米的小单间里,与邻居共用污水横流的公共厨房和臭不可闻的公用厕所。母亲想尽办法在节省开支的情况下保证女儿的营养。好不容易吃一回排骨,母女三人像做贼一样欢快而羞赧,拉下窗帘手齿并用,动用刀、钳、锤子敲骨吸髓;母亲做好了粉丝,妹妹不小心碰倒了盘子,粉丝倒了一地,妹妹赶紧趴到公共厨房油腻的地上舔食,邻居被这骇异的一幕吓得偷偷溜走……所有这一切无不诉说着、刻印着她们的苦熬苦挣。经济的残缺尚在其次,可怕的是由此带来母女三人的极度不安全感。母亲像冬日仓鼠一样忙碌地节余和储存,姐姐欲以婚姻为跳板将一家人从苦海中打捞出来,妹妹则对食物充满了变态的热爱。

如果说《墙上的父亲》主要是对经济匮乏进行细部呈现的话,那么,《白围脖》则通过女主人公忆宁的寡淡婚姻和出轨,写出了失父的孩子如何原封不动地重复了父亲的错误,生命的轮回原来早就暗中埋下了伏笔。鲁敏在小说里嵌入了不少父亲的真实往事,将现实经验进行了审美转化,将特殊年代里惊世骇俗的风化事件与当下都市“丰富多彩”的情感生活进行比照,从而让我们看到:在从前,“不道德”的父亲拥有真挚热烈的爱情;而现在,看似完美的丈夫和情人都丧失了对于爱的理解。当忆宁最终领悟到“这是人类的共同退化”时,她朝着虚空掉下了眼泪,喊出了从未告诉父亲的话:“爸爸,我想你。”

与“丧失”“匮乏”有着同样病态特质的是“暗疾”。作为偏离正常轨道又无时不潜伏在体内的存在,疾病总是能够强烈地激发起人们的担忧、害怕、恐惧和绝望等情绪,因此多被艺术家当作探察“人”的工具。当艺术家将自己的疾病经验用艺术介体表达出来时,就“超越了主观经验”,完成了它的“客体化”。“疾病”在中外文学作品中都有经典呈现。在“70后”笔下,疾病叙事是他们承担精神压力时的生理与心理反馈,是他们在历史与政治真空中发出的微弱吁求。盛可以笔下的女性多患有妇科病和不育症,张楚笔下的女孩患有再生障碍性贫血,弋舟的“刘晓东系列”以抑郁症为主打,阿乙的人物患有分泌性疾病,东紫的人物有恋物癖和精神性幻想症。

鲁敏有一篇小说的题目就叫作《暗疾》。梅家人都有或显或隐的“疾病”。梅小梅的父亲患有“呕吐症”,“有事情正在发生、有事情需要决定、有事情容易出错”就会呕吐,“呕吐”成为了常态;母亲有记账癖,不但记自己的,还要记小梅和父亲的,她的心情如何与账本是否“平了”密切相关;姨婆长期患有便秘症,一谈到大便问题就津津有味,兴头十足。小梅的几个相亲对象都被姨婆热心聊大便吓跑了。梅小梅的病更为隐晦,她在报社做夜间校对,生活毫无乐趣。她患上了“退货强迫症”,喜欢去高档商场买东西,很快又原封不动地退掉。最后,梅家所有人都满意地通过了小梅的相亲对象“黑桃九”。他温和贤良,彬彬有礼,对一家人提出的古怪问题对答如流,堪称完美。然而,在婚礼上,他的“暗疾”也发作了。他用燃着的烟头把粉红色气球一一烧破,咬牙道:“我恨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整个世界……”这无来由而广布一切的恨意和“暗疾”,比梅家人要严重得多。

《暗疾》由此成为包含着鲁敏重要母题的作品,这个词也成为了独属于她的标签。“N 种狂人、病人、孤家寡人、心智失序之人、头破血流之人、心灰意冷之人,进入了我的小说。我毫不回避甚至细致入微于他们的可怜可憎与可叹,而他们的病态每增加一分,我对他们的感情便浓烈一分。”人之所以会患上“暗疾”,多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在《墙上的父亲》中,王薇患上了嗜吃症和偷窃症。《六人晚餐》中的晓白和王薇一样失去了父亲,同样患有嗜吃症。他们对于食物的贪婪都来自于强烈的不安全感,心理医生是这样给王薇姐姐解释的:“她为何那么喜欢吃?人在胃液分泌过程中,会形成微弱的自我麻痹,近乎忘忧,这成了你妹妹感知家庭安全感与满足感的重要通道。”鲁敏笔下的“隐疾”林林总总,别开生面:《白天不懂夜的黑》中的失眠症,《字纸》中的收集癖,《惹尘埃》中的不信任症,《百恼汇》中的偷窥症,《不食》中的怪口味,《死迷藏》里的偏执狂,《在地图上》里的地图痴迷症,《铁血信鸽》里的养生癖,等等。在《有梦乃肥》中,甜晓患有多梦症,头日做梦次日竟然部分或全部实现。这个“特异功能”几经反转,从招人嫌到为她带来各种福祉,使她成了众人仰慕的“梦婆”,但没想到她喜欢的男人竟然怀疑她是依据梦的指示在谈恋爱。那么,到底是生活依梦而为呢,还是为了需要去编织梦境、再向众人传播假梦呢?这真是一个难缠难解的悖论。而那些听到假梦的人,比听到真梦还要醍醐灌顶,他们是不是也有“暗疾”呢……

在鲁敏的作品中,还有相当多篇幅写的是具体的生理疾病:心脏病、癌症、中风等。这些生理疾病和“隐疾”一样,与主人公的性格、命运构成了相互赋形、彼此指喻的关系。《碎镜》中,优雅高傲的郝音患有说不清楚原因的小毛病:呕吐、眩晕、胃痛、抽筋、流鼻血、发低烧。这些突如其来的小病可能来自于她的感性身体对于理智生活的“暴动”。在《逝者的恩泽》中,红嫂患有乳腺癌,这是因为丈夫忽略了她的身体,她也同样冷落自己的身体。《取景器》里的男主人公得了绝症,虽然小说没有直接提到原因,但在他临终前的回忆中,与情人甜蜜激昂的回忆交织在一起的是与妻子之间乏味寡淡的生活。摄影师情人/家庭主妇妻子,精神/世俗,欢娱/厌倦,种种对立导致了他的压抑,压抑又导致了疾病,这在《青丝》中的校长、《白围脖》中的父亲身上都有所体现。由于感情不如意,他们长期生活在苦闷之中,又囿于身份和所受教育,无法任性妄为,自我压抑之下便生了绝症。这也印证了苏珊•桑塔格对于疾病原因的考察:“依据有关癌症的神话,通常是对情感的持续不断的压抑才导致了癌症。”人因压抑而患病,疾病又反之成为病人新的“牢笼”:“疾病削弱病人,限制他,使他失去活动能力,减少他和周围世界正常的交往,使他日暮途穷而不得不依靠他人。疾病导致病人产生软弱、畏葸、厌恶、异化和悲世的情绪,导致精神和肉体的衰败并把病人隔绝在一个无望的世界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对于“病人”敬而远之,他们的病原体不会传染,但他们的情绪却带着比病菌还要强烈的侵入感,将周遭的世界都染变为了病态。

有研究者统计过,在鲁敏从2001年到2012年的小说中,共出现了88位病人、约100多种疾病,这个数字是相当惊人的。在鲁敏的随笔集《我以虚妄为业》中,有一节名为“疾病解说者”。鲁敏从心理学和社会学的角度解说了“静脉曲张”“肩周炎”“偏头痛”“眩晕症”“肺结核”。她将“疾病”作为理解“人性”的重要途径,同时,当她向着“病体”举刀时,最终将这刀刃对准了自己:“我病得同样地久、同样地深。”

在鲁敏的作品中,有一个迄今为止尚未被广泛关注的主题:都市生活的孤独、疏离、空虚、无聊,它们可能也来自于精神上的匮乏。鲁敏通过表面热闹喧嚣实则冷漠隔膜的状态,道出了都市生活的孤独本质。所谓孤独,就是一个人从万物皆有关联的世界中抽身而去,仿佛切断了与周遭所有的联系。在《致邮差的情书》里,M代表都市白领,喜欢网络购物。罗林生活在底层,为了衣食老小而奔波,不同阶层的生活完全不同,但都同样地互不理解,共陷孤独。《企鹅》里的快递员“快快快”成功地约到了前台小姐,想让她快乐起来,没想到她来赴约的原因是出于对“快快快”的同情。两个人都深陷泥淖之中,却因隔膜和误会而将自己的优越感置于他人之上。一旦真相敞开,谁又能说谁比谁更幸福、谁比谁更可怜呢?在《写生》里,丁旦参加老汪组织的紫色慈善之夜,拍卖掉了自己的四节诗歌课,购买者是一个“钱祖宗”艾丽丝,她还拍下了一个女画家来给自己画裸体画。每个人都按照商业规则认真行使职责,偶有生理需求而在一起,但他们之间的距离比太平洋还要遥远。就连艾丽丝渴望丁旦对她的裸体画像来一个拥抱这么简单的要求也成了一种奢望。

相比陌生人之间的疏离,亲人、情侣、闺蜜之间的疏离更让人感到凄凉。《或有故事曾经发生》通过记者的视角探寻未婚女孩米米烧炭自杀的真相。米米生活在当下常见的父母离异的家庭。她在郊区房子里自杀,那是她的父亲及其女友秦老师的居住地。小说以这样的惊悚事件为叙事起点,通过对谜底的探索一展都市人的精神图景。按理说,米米之死最伤心的应该是她的父母、男友和闺蜜。记者在调查中却发现,没有一个人知道米米自杀的原因。合伙开美甲店的闺蜜初音对她的自杀无动于衷,男友志华完全不知道也不关心她的状态。米米母亲对这个悲痛事件采取了自我封闭和麻痹状态,米米父亲正在考虑将“凶宅”低价出售,他的一席话让记者“我”感到寒心和震惊。

“我跟米米是没啥话讲的。”看看我,修正了一下,“我跟她妈也没有话说。跟秦老师也一样。我啊,跟所有的女人都没什么共同语言”。

米米的亲人朋友的冷漠来自于孤独和疏离。玩cosplay的初音是孤独的,修理手机的志华是孤独的,去清凉门唱歌的母亲是孤独的。那个与米米住同一小区、每天定点坐在固定位置了度残生的老头也是孤独的。他不无自得地点评着米米及和她同住的人,其实表述得颠三倒四,一看即知长久没有跟人交流过。记者的追索探查、寻根问底更像是一个残酷的解构过程,不但没有查到米米自杀的原因,就连她的生活、她长什么样都越来越模糊,成了一桩“罗生门”,以至于让我们感到,对于米米来说,活在这样一个冰冷无情的人间,还真不如自杀。

在《当我们谈起星座》中,一群风水大师功成名就,其中的大林为人热心,穿针引线促成了不少体面热闹的聚会。有一天他突然自杀了,大家才想起来对他一无所知。一个“成功”的女主播颇为伤感,问大家是否知道关于自己的信息,结果当然是一样的。当代人的窘境和困境一望即知。人们平时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以“社交礼貌”之名互不探究底细,实则是对彼此完全没有兴趣。还有比这亲密接触之下的一无所知更加荒谬的吗?还有比死亡之后连亡故消息也不知该送达何人更加凄凉的吗?

有人在“孤独”中领悟生命的秘密,有人则在“孤独”中无聊地活着。“无聊”这个主题在存在主义哲学那里有着充分的阐述。海德格尔将“无聊”分为三类:“被某事物搞得无聊”“在某事物中感到无聊”和“深度的无聊”,三种无聊的共同点是主体感受到的无意义、无价值。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无聊”被赋予了虚无主义特色和日常生活的灰暗色调,如1990年代朱文笔下的小丁,他生活在一个经历了希望与绝望、谎言与欺骗而后开始麻木的时代,对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如果说,每个有特色的时代都会向人提出一些重大的精神问题,我想你一定会同意,在今天的生活中,‘无聊’正是这样的一个非常重大的精神问题。”这个论断放在今天同样成立。

在鲁敏的小说中,“无聊”因浓重的荒诞性和解构性而具有了后现代主义意味。在《西天寺》中,符马一家去墓园探望爷爷。一路上,奶奶、妈妈、小姑妈、大姑父各有各的心思。吃过饭后,符马约了相熟的女孩一起去快捷酒店。然而,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并非他们的约会,而是将符马紧紧围捆住的无聊情绪:“现在这个世界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聊,无聊得遮天蔽日,透不过气来。”“为什么每一桩事情,或迟或早,殊途同归,都会感到无聊,这无聊,大得像天一样。”符马是中国的“局外人”默尔索,他比大多数人都敏感而深刻地感受到了无聊。不同的是,他不可能发起像默尔索那样的反抗。当代生活的深度悖论在于:主体试图通过种种身体活动来反抗无聊,但反抗本身也被证明是无聊的。于是,无聊感更深了。

更多时候,鲁敏笔下的孤独和无聊并不像《西天寺》那样有着存在主义色彩的思考,但它们却像啮痕一样无处不在。《黑暗中的情侣》全由对话组成,女人想拉开窗帘在月光里睡觉,男人却只想早点睡过去以积攒体力应付次日的工作。两个人的本意在言辞的较量中彼此错位,南辕北辙。《在四十七楼喝酒》中,无论是离婚后时尚的NONO,还是标准的贤妻良母晓玫,抑或别有用心追求NONO的尼克和托马斯,都陷落于各自的心狱。“他们因为孤独而聚会,并在聚会之后又收获更多的孤独。人们就一直是这样,也将永远这样。”47楼的悬空感就是都市孤独的标配。《隐居图》里,舒宁和孟楼大学时是一对恋人,曾经狂热追求过浪漫。多年后,舒宁已是“成功人士”,孟楼成为众人眼中的“失败者”。有意味的是,无论是理想主义还是现实主义,他们与伴侣、家人甚至旧日恋人在一起时都感受到了冰冷坚硬的孤独与隔阂。

至此,鲁敏对都市人进行了冷峻的扫描。既然生活是如此地孤独无聊,那活着还有意义吗?鲁敏有一些作品写到了脱离世俗而追慕“高处”的人生状态,或许能回答这样的疑问。在《谢伯茂之死》中,陈亦新给自己虚构了一个好朋友“谢伯茂”,他给谢伯茂写信,地址是自己喜爱的路名:百猫坊、秦状元巷、邀笛步、扫花馆。这些充满南方古典气息的地名在生活中早已死去,无人能收到的信件安抚着他无意义的生活。《伴宴》里,民乐团团长仲熙不得不接下伴宴的活儿,但对于不愿伴宴的琵琶名家宋琛别有一份宽容。这份宽容里含有暗暗的期待,希望宋琛能以技艺和坚守保留民乐的尊严。在小说最后,从宋琛说的“古器乐的材质,总取于天地自然”,仲熙想到“这些古器,从来就是这么自在的,高于庙堂,或低在陋巷,都在它本身无关,正所谓近者自近,远者当远”,则是那一份宽容、期待、念想的悠远升华。

生而为人,不但有匮乏、隐疾、生理疾病,还有一言难尽的种种细小的煎熬、孤独、无聊、痛苦,作家对此完全了然,她早就在《博情书》中说过,“人活着,本来便是一场漫长的牢役”,“孤独与隔绝,才是婚姻面具后的永恒真相”。在《墙上的父亲》里,王蔷在出嫁前对妹妹暗自道出:“你并不孤独,因为人人都孤独。”孤独是常态化的存在,这是鲁敏对当代生活的洞彻。像宋琛那样将精神放置在“高处”,或者将“高处”的精神当作理想去追随,这,或许是鲁敏为我们开出的都市孤独症的“药方”和“解毒剂”吧。

三、身份/身体:抵达生命认知的路径

在近期创作中,鲁敏将重点转向了“身份”和“身体”,这两者皆与主体的生命认知相关。“身份”是主体的社会形式,指的是“与另一个人或团体,或和一个理念,和建立在这个基础之上的自然的圈子共同具有或共享的”资源。“身体”则是主体与生俱来的物质形式,是对世界产生感知的介质,“在日常生活的互动中,身体的实际嵌入是维持连贯的自我认同感的基本途径”。

在鲁敏的小说里,人物不断地变换和寻找新的身份,以期找到另一个“自我”,这种看似不现实的做法反而夯实了他们摇晃不定的现实感,促使他们重新理解和确认生活的边界。在《小流放》中,穆先生找到了前租客留下的名片,其中有一张“盱眙十三香龙虾南京销售代理 范志贵”。他对这个身份很感兴趣,于是给自己印了名片,扮演起了“范志贵”。在《大宴》中,大家口口相传的容哥据说可以解决人生所有难题。为了请容哥吃饭,人们打破了头。容哥最后果然没有来,而且据可靠消息说容哥不是“哥”而是“姐”。想象和错位的黑老大身份掌控着人们的喜怒哀乐,而这更像是庸众心造的一个幻影。《球与枪》是一个典型的关于身份的文本。小说设置了两个长相一样的男子穆良和AB。穆良喜欢安静,呆坐办公室,从事无聊的工作;AB喜欢动荡,居行无常,身手矫健地违法犯罪。穆良借助AB的视角看到了自己的生活,这使他自愿顶替AB去认罪坐牢,因为“反正随便呆在哪里,与坐办公室,去菜场,或呆在妻子身边,并没有多大的差异”。AB就是穆良的另一个自我,“这世界上不止我一个”的真切感受强化了穆良与世界的黏合度。

长篇小说《奔月》(2017)是鲁敏探讨“身份/身体”问题最出色的作品。小说讲述小六如何借着一场车祸将自己从“南京人”成功地变成了“乌鹊人”。在南京,小六循规蹈矩,是贺西南眼中胆小文静的妻子,是公司有前途的培养对象。随着小六在车祸中的“失踪”,她在南京的“真实”面目一点点浮现出来:在张灯的陈述里,她是一个床上好手;在“闺蜜”绿茵的讲述里,她好社交,得心应手地周旋于男人中间。在乌鹊,小六由于身份问题,不得不依赖于偶然结识的林子,住在出租屋里,生活漂浮不定。小说通过小六在南京和乌鹊两个地方的生活,探讨都市人企图逃逸日常轨道、对自我进行重塑的愿望。林子帮小六拿到了乌鹊的合法身份,这个身份确定之时就是小六抽身离开之时。乌鹊的确定性、庸常性与南京又有何区别呢?可是,当她回到南京时,恰好目睹深爱她的丈夫正在向她的“闺蜜”求婚。她再次面临是否抹除真实身份自行消失的两难困境。

关于身份的深入探讨还体现在小六的“薄被子理论”中。家里的被子掉落,被邻居收好,小六去取时,发现被子在邻居家跟在她家一样毫不违和。推而广之,邻居家的丈夫和妻子与自己家和别人家的也无甚区别。这套理论在《在四十七楼喝酒》《无边无际的游泳池》等文本中也时常冒出来,可以感觉到鲁敏对这套理论的普适性充满了信心。此外,小说还提供了两个关于“失踪”的互文本:小六的父亲、乌鹊房东家的孩子,他们都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这也为小六的身份变化提供了合理性。通过小六的虚/实、有/无、缺席/再现,鲁敏试图回答都市人关于自我和身份的困惑与好奇。

与此同时,她还要探讨一个更具永恒性和终极意义的命题。如果我们知道生命终将是一场虚无,那么“我”的边界和范畴在哪儿,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可以解释她为什么会从“诗意”“精神”返回到对“身体”的书写:“很年轻的时候,我对构成一个人的几个方面,曾有个一本正经的排序,降序:精神、智性、天赋、情感、肉体。那时候肉体是用来垫底的,觉得肉体是可以受苦的、可控制和可践踏的。”但人到中年,目睹许多所谓精神层面的事物遭到挫败纷纷落逃,“最终恰恰是肉体,以一种野蛮到近乎天真的姿态,笔直地撞向红线,拿下最终的赛局”。由此,她认识到了“肉体”的重要性,不惜亲自上阵“为荷尔蒙背书”。

鲁敏用“荷尔蒙”“肉体”等更具生理特质的词汇来指代“身体”。事实上,中国读者对于身体书写并不陌生,从1930年代的海派小说,到1990年代陈染、林白的私人写作,到卫慧、棉棉的身体写作,再到21世纪底层文学中的农家女形象,每个阶段都因社会、经济和文化语境的差异而有不同的特色。鲁敏以“身体”为中介记录着当代人的生活,将之推到了社会化、哲思化和具有生命感的认知层面。“我们的身体有各种各样的感受,它的记忆,它的遭遇,它的压抑的历史和辉煌的历史都值得记取。”有的身体关系通往柏拉图之爱,如《枕边辞》,一场身体相贴的纯洁经历成为男主人公一生的心结;有的身体关系重新定义现代人的交往方式,如极具叙事实验性的《绕着仙人掌跳舞》;有的身体关系记录着都市情感的疏离,如《幼齿摇落》;有的身体关系通向谋杀和犯罪,如《徐记鸭往事》和《三人二足》,小说中的男女肉搏已然褪却了情欲色彩而转化为一场场恶意相伤相杀,绽露着当事者的黑暗心渊;有的身体接触则通向新生,如《荷尔蒙夜谈》,雕塑家何东城竟然在飞机上的不轨事件中重新获得了艺术感受力。就像他自己所说,当脆弱渺小的个体感到自己正在与无垠进行对接时,唯有肉体幸福的眩晕和颤栗才匹配得上这样的“震惊”。

鲁敏一改从前的乡村抒情与都市经验叙事,专心致志地写起了“身份”“身体”“肉体”,一部分人视之为“低俗”。在我看来,这种书写里恰好包含着鲁敏对于生命的敏锐感知。她越来越深切地认识到,是“身体”而非其他东西支撑着我们从年轻到年老,从生到死。身体的变化是一切变化的“原点”。在《无边无际的游泳池》中,以泳池为背景烘托出的身体差异何其之大。童年和青春的身体甜美白嫩如人参果,老了却极度败坏衰朽,连老头和老太太都难以分别,也难怪人们势利的生理反馈往往亲狎于前者而力避后者,而主导这一切的正是时间:“时间,真跟这泳池里的水一样,在它里头,男人女人、小孩老人,都只是一根浮木而已。”时间的伟力可以对身体进行“退化”式区分,也可以消灭身体的巨大差异,直至身体本身。

对这个主题的领悟为鲁敏带来了简洁有力而充满禅意的书写,这就是《火烧云》。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原为高校副教授,后突然放弃一切,上山当起了居士,所寓之处名为“云门”。伴随着身份转换的是他在生活方式和身体受难两个层面的互喻。他的生活清淡克制,身体却时发隐疾。一个女客非要来云门隐居,她饱受男人和生育之苦。居士不堪忍受她沉醉于往事的絮叨和对世俗之物的眷恋,先是镇日抄经,后下山还俗。小说最后,女客死于云门的一场火灾。鲁敏通过对比式书写,在简短篇幅里密度极高地置入了她对身份、身体、性别、生死等问题的思考:居士和女客,一个有意隐居,一个无心逃避;一个身有隐疾微恙而不堪其苦,一个饱受身体之苦而毫不在意;一个肉身尚在却心无挂碍,一个肉体消亡而留下了无数孽债。在丰沛细节的对照中,作家不动声色地呈露出了人生的虚妄、虚无。说到底,人生于世,只有身体诚实地记载着时光流经的脉络与形状。辨认出了一个人的身体变化,也就能辨认出他的生命本相。我以为,这正是鲁敏“身份/身体”书写的价值和意义。

迄今为止,鲁敏已经涉足多个叙事范畴:乡村的温情、城市的孤独、个体的生命探索,都在她笔下自成体系。就她目前的写作状况而言,“身份/身体”书写似乎也已经臻至成熟,那么,她可能会很快进入下一个新的叙事领域。想到鲁敏的勤奋、才华、韧性,我们有理由相信,这个过程还将出现令人惊讶的更新与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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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①鲁敏:《青春期:闪电前的闷热时光》,《回忆的深渊》,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4-5页。

②鲁敏:《十二年,这是一条写满寂寞的路》,《华商晨报》2010年11月10日。

③鲁敏:《思无邪》,《回忆的深渊》,昆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3页。

④⑤鲁敏:《我是东坝的孩子》,《文艺报》2007年11月15日。

⑥鲁敏:《茫茫黑夜漫游》,《我以虚妄为业》,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54页。

⑦岳雯:《未知死,焉知生——鲁敏小说论》,《南方文坛》2017年第4期。

⑧[美]朱迪丝•维尔斯特:《必要的丧失》,张家卉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导言第2页。

⑨翟业军:《鲁敏:自我修复式作家》,《人民日报》2013年7月23日。

⑩梁鸿:《鲁敏之痛》,《扬子江评论》2015年第5期。

[联邦德国]维拉•波兰特:《文学与疾病——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方面》,方维贵译,《文艺研究》1986年第1期。

鲁敏:《背叛与冒犯》,《我以虚妄为业》,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149页。

[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页。

朱昱熹:《论鲁敏小说中的疾病叙事》,南京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论文,2014年。

鲁敏:《疾病解说者》,《我以虚妄为业》,河南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第244-265页。

鲁敏:《或有故事曾经发生》,《梦境收割者》,中信出版社2021年版,第85页。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基本概念》,赵卫国译,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第117、159、198页。

王晓明:《在“无聊”的逼视下——从朱文笔下的小丁说起》,《在新意识形态的笼罩下:90年代的文化和文学分析》,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05页。

[英]斯图亚特•霍尔、保罗•盖伊:《文化身份问题研究•导言》,庞璃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王铭铭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111页。

刘雅麒、鲁敏:《生而为人,必有暗疾》,《北京青年报》2017年1月16日。

鲁敏:《为荷尔蒙背书》,《名作欣赏》2017年第5期。

鲁敏、郜元宝、黄德海:《〈荷尔蒙夜谈〉:在理智与情感之外》,《文学报》2017年3月30日。

[作者单位:南开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年第3期

鲁敏:枕边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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