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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幻想找一個依據:從《柳林風聲》注釋本談童話讀法

記者 | 董子琪

編輯 | 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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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作家安吉拉·卡特在翻譯夏爾·貝洛童話時發現,所有搖籃故事都是精心喬裝的政治寓言,動物是被壓抑的性欲,是人性中的野獸,童話可以揭示人試圖将自己差別于動物的那些謊言,這提示了我們童話在療愈、教育之外的作用。

經典童話《柳林風聲》最初是肯尼斯·格雷厄姆寫給兒子的睡前故事,首次出版于1908年。故事主體是這樣的:春日裡,忙完家中大掃除正四處閑逛的鼹鼠碰上了在河上漂流見多識廣的河鼠,河鼠又将鼹鼠介紹給更多的朋友,包括有錢的蟾蜍、厭惡社交的獾還有像貴族一般的水獺,他們交談玩耍一同大餐,也因蟾蜍惹出的禍而團結在一起。《柳林風聲(諾頓注釋本)》日前出版,也為我們展現了一部童話作品可供解讀的廣闊空間。

給幻想找一個依據:從《柳林風聲》注釋本談童話讀法

《柳林風聲》

[英]肯尼斯·格雷厄姆 著 [美]安妮·高傑 著 康華 譯

浦睿文化·湖南文藝出版社 2022年

注釋作者安妮·高傑是美國得克薩斯州奧斯丁分校哈裡·蘭莎姆人文研究中心研究員。《柳林風聲諾頓注釋本》結合了肯尼斯·格雷厄姆的傳記、格雷厄姆的信件,還有彼得·亨特的童話研究著作《柳林風聲:破碎的桃花源》、漢弗萊·卡彭特《秘密花園:兒童文學黃金時代的研究》、不同版本的插畫等資料。

象征性:暴發戶蟾蜍和窮忙族兔子

《柳林風聲》中的角色都是拟人化的:鼹鼠會進行大掃除,河鼠會作詩消遣度日,蟾蜍有豪華的府邸,注釋也展現了鼹鼠、河鼠、蟾蜍、獾還有水獺各自不同的屬性,從他們的談吐、行為中讀者也可推斷其最有可能代表的現實人群。

春日裡大掃除的鼹鼠是倫敦平民,因為他沒有仆人也沒有妻子能幫忙,好像被煙塵和工作困在城市裡的維多利亞晚期的倫敦人。鼹鼠曾向好友河鼠展示自己的小窩,被精心布置過,但主要由便宜貨和折扣品構成。他意識到了自己的鼹園與其他動物府邸的差距,甚至用爪子捂住鼻子哭了,懊悔自己為什麼要把朋友帶回家。

注釋認為,鼹鼠仿佛作者格雷厄姆本人渴望逃脫英格蘭銀行秘書一職的現實。見多識廣的河鼠向鼹鼠講起自己的冒險經曆,夜間與水獺一起釣魚,和獾一起去野地遠足,這一渴望荒野的形象裡也有格雷厄姆本人的影子,他被形容為“倫敦人行道上的巨大的聖伯納德犬或紐芬蘭犬,渴望被帶往荒野,好擺脫狗鍊随意閑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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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克姆畫的傳遞午餐籃,1940年

蟾蜍先生是喜新厭舊的暴發戶的形象,河濱動物都清楚蟾府是周邊民居中最豪華的,但都避免在蟾蜍面前提及。蟾蜍性格中有明顯的缺陷:容易被新鮮事物調動興趣,迷戀什麼東西都不會長久。其中最典型的事例是,蟾蜍開始邀約河鼠和鼹鼠在吉蔔賽大篷車上同遊,後來因為大篷車被汽車摧毀,又對汽車産生了興趣,忘記了自己對大篷車發出的詠歎調,一大早就乘火車去城裡,訂購了一輛“超級大超級貴”的汽車。後來,汽車狂熱讓他陷入了牢獄之災。

一方面,蟾蜍的形象來自某一位真實存在的精神飽滿、派頭十足、喋喋不休的暴發戶,通過諷刺同時代的富人,格雷厄姆得以纾解些許挫折感; 另一方面,蟾蜍的唯美主義又與奧斯卡·王爾德有些關系,而蟾蜍在獄中的悲歎與王爾德《自深深處》的開篇信件非常相似——據推測,作者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向王爾德緻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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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恩畫的船婦,1927年

獾先生厭惡社交,看到人多就往後退,這展現了他集地位崇高、舉止粗俗、脾氣暴躁、羞羞答答與好心腸為一體——與這樣一位獾先生見過面的孩子們,此後會對人性和英國社交曆史産生深刻的認識。它也展現了作者的大部分性格,成為一位古老的鄉村莊園主,是格雷厄姆理想生活的象征。

水獺對所有階級有着從容熟悉的态度,可能是衆動物中最接近貴族的。至于兔子,則完全是一副傻模樣,鼹鼠開場就叫它們“洋蔥醬”,因為洋蔥醬是烤兔子的配料,後文還提到兔子是無休止忙碌的動物,如同人類中的“窮忙”一族,忙于繁殖和應付家庭生活,無暇沉思片刻。注釋指出,《小熊維尼》裡也延續了傻瓜兔的主題——除了傻瓜兔,還有其他證據表明《柳林風聲》的痕迹貫穿在《小熊維尼》中。

時代感:行走和戀車,回歸與吃飯

在格雷厄姆創作《柳林風聲》時,鐵路已經延伸到英國的所有鄉村地區,工業文明對鄉村田園造成了巨大沖擊。鼹鼠與河鼠的步行,襯托出了步行在火車和汽車時代的重要性。格雷厄姆曾在早期作品裡寫道,時空可以湮滅,但人們的步伐是測量距離的真正的标準。事實上,那些河鼠遊蕩的地方——田野、牧場、麥田——格雷厄姆都愛去,麥浪、天空都像有人格一般:“麥浪翻滾,沙沙沙,沙沙沙,安靜地搖蕩,輕輕地訴說。河鼠喜歡常到這裡逛逛,穿過大片茁壯筆挺的麥稈。頭頂上方就是麥稈撐起的金燦燦的天空,這天空一直在舞動,閃着光亮,柔聲細語着。”而河流同樣是拟人化的,河流在鼹鼠眼中是“渾身光滑、扭來扭曲的大家夥,追逐嬉笑,抓來抓去,逮住什麼就咯咯咯,松開時又哈哈哈”。在書信中,格雷厄姆也曾透露,自己渴望不受家庭或職業責任的束縛前去旅行。

蟾蜍的大篷車被汽車撞毀,他卻轉眼就去訂購了“超級大超級貴”的汽車,這被解讀為工業化程序戰勝了鄉村傳統主義。不像蟾蜍,其他河畔居民對汽車是保有警惕态度的,鼹鼠從沒有見過汽車,也不知道怎麼稱呼它,他将神秘的汽車稱為“東西”(Thing),仿佛汽車是哥特文學裡的怪物,對汽車瘋狂迷戀的蟾蜍在其他居民看來也快變成一個怪物(Object)。他抵抗汽車的發動聲就像奧德修斯抵抗塞壬的歌聲,奧德修斯用繩子将自己綁在船的桅杆上,蟾蜍則緊緊地抓住桌子腿。鼹鼠、河鼠和獾都在蟾府看守蟾蜍,像幫助蟾蜍戒瘾一樣矯正不良癖性。

而蟾蜍先生後來的冒險——從蟾府中逃脫、城中偷車入獄以及喬裝成洗衣婦越獄——如同“18世紀流浪漢小說”的進展(流浪漢小說指以騙子或惹是生非者等人的冒險生涯為題材的文學作品),蟾蜍也被稱為“标準民間故事中的親切騙子”。注釋提醒人們,在《柳林風聲》創作期間,一系列汽車懸疑小說人氣激增,小說中的飛車海盜穿着從頭包到腳的皮衣、戴着護目鏡,與蟾蜍的打扮差不多(蟾蜍“戴着防風鏡、鴨舌帽,穿着長筒靴和超大号大衣”)。與作者同時代的作家吉蔔林也對駕車出行十分狂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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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恩所畫的蟾蜍先生的出逃,1927年

童話《柳林風聲》的主體部分,可以看做是主角鼹鼠的成長小說,鼹鼠鑽出自己的洞穴、與河鼠同遊的故事是一段為“加入更令人向往的社會”的旅程。一路上他學會了劃船、釣魚,在與河鼠同住、和其他河堤居民加深友誼之後,鼹鼠突然被思鄉的感覺擊中——這種頓悟仿佛來自仙境的呼喚,他用鼻子四處嗅聞感應到了這種召喚(故事中寫道,人類已經喪失了這種身體的微妙感受,隻能用聞來形容),“家!那撫慰心靈的呼喚,空氣中飄送的輕柔觸摸,還有看不見的小手朝着一個方向又拉又扯,無不傳遞着家的資訊。”最後,鼹鼠還是回到了自己簡陋的出生地,這代表着一種典型的家庭與經驗循環的模式,即人們總是在尋找新的道路,并在老地方達到和諧。

鼹鼠領着河鼠回到簡陋的鼹園,最重要的事就是要好好請河鼠吃一頓,可是他的家中隻有罐頭和香腸,沒有面包和黃油,這令他悲傷地呻吟,還是笑嘻嘻的河鼠安慰了他。《柳林風聲》重要的時刻主角們總在吃飯,烹饪是所有家庭裡的重要主題——鼹鼠與河鼠第一次見面時,一起愉快地享用郊遊野餐,長長的食物清單像是一種文學戲仿;在暴風雪艱難行路後,兩個小夥伴在獾家受到了熱情款待,廚房和飯菜代表着他們已經經受了考驗,一切都穩定下來,獾的廚房桌子像是牛津與劍橋大學餐廳裡的桌子,在《哈利·波特》裡我們也可以看到這樣的餐廳範例;就連蟾蜍入獄之後幻想的,也是蟾府裡餐桌擺放妥當的叮當聲。

人們往往要求或期待兒童文學能夠遠離性和暴力,而在性和暴力被移除之後,剩下來的似乎就隻有食物了,幻想中的每一個重要時刻都被食物“打斷”,吃飯的場景足夠豐富,這“打斷”也就成為了重要的情節本身。

本文插圖均來自《柳林風聲(諾頓注釋本)》,經浦睿文化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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