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源:視覺中國
作者 | 陳弗也
編輯 | 楊布丁
出品 | 棱鏡·騰訊小滿工作室
“少送外賣,多進工廠。”這是全國人大代表、小康集團董事長張興海今年兩會時向年輕人發出的号召。
根據3月5日人民網的報道,張興海稱,當下不少年輕人選擇送外賣、送快遞,不願進工廠當産業勞工,導緻産業勞工空心化現象突出。2020年,大陸制造業人才缺口達2200萬左右,近五年來,平均每年有150萬勞動力離開制造業,這不利于制造業健康發展。
他呼籲,政府、社會、企業等各方面應共同努力,鼓勵支援年輕人争當産業勞工,緩解制造業招工難、用工難問題。張興海的呼籲一度沖到了微網誌熱搜榜榜首,
小康集團屬于汽車制造行業,和很多制造業同行一樣,其生産環節是勞動密集型,每年需要成千上萬的年輕人。
送外賣,還是進工廠?如今正成為擺在不少年輕人面前的一道人生難題。張興海希望通過自己的呼籲,讓年輕人吃下定心丸,安心地走進工廠,進而讓中國的制造業繼續發展。
時間回到30年前,農村空閑的廉價勞動力一批批來到珠三角、長三角的工廠,成為了中國制造業輝煌神話的重要締造者,“農民工”也成為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新人群。
如今,社會已經深度多元化,除了送外賣、進工廠之外,年輕人可選擇的機會越來越多,餐飲、保安、客服、廚師、主播、維修工等。從農村出來的年輕人,也不再像他們的父輩那樣,隻能通過忍受工廠的枯燥和壓力來養活自己和家人。
而工廠,為了與平台争奪年輕人也想盡了辦法,漲工資,報帳車費,宿舍裝空調,提供免費下午茶……
這一方面提高了産業勞工的待遇,另一方面也增加了工廠的成本。依靠人口紅利、廉價勞動力而得到快速發展的中國制造業,正在發生着微妙的變化。
00後最受工廠歡迎
43歲的石軍(化名)是一位廣西“表哥”,瘦削的身闆讓他不能從事重體力活,20多年來,珠三角的工廠一直都是他的謀生之地。
若在往年,過完春節他就會回到佛山的工廠裡,但今年廣西疫情改變了他的計劃,直到3月6日,他才來到佛山順德找工作。
“有沒有今天就能入職的工作?”他拖着行李箱一個勁地問中介。如果當天辦理入職,他就可以住上工廠的免費宿舍,這能省下幾十塊錢的招待所費用。但遺憾的是,中介告訴他,當天的職位已經派完了,最早也隻能等到明天入職了。
“正月時,是廠找人;現在,是人找廠。”石軍點了根煙,想着找别的中介問問。
他19歲的侄子和他一起在等工作機會,但侄子的神情明顯放松多了,一邊刷着抖音,一邊給朋友回複微信語音。好不容易離開家鄉,他希望能夠“自由”幾天,當天無法入職,那正好去網吧“将就”一夜,看看電影,打打遊戲。
兩年前,叔侄二人開始搭班打工,這種現象在珠三角的工廠裡比較普遍——老鄉帶老鄉,親戚帶親戚。
石軍對侄子并不滿意。一份工作,侄子很少能幹半年,手上有個錢後,就跟着朋友吃喝去,錢花完了,再回來打工——在珠三角,最不缺的就是工作。石軍則要養家,一刻也不願意耽誤,如今43歲的他,已經非常接近珠三角工廠的“退休”年齡,更不敢休息了。
在珠三角,45歲是一個坎兒,很多工廠隻招45歲以下的勞工,超過45歲的話,除非是熟手,否則很難找到工作。
“這些00後現在太吃香了,隻要人到了就不缺工作,但他們不踏實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石軍向作者感歎。
與他們對接的中介張磊(化名)今年30出頭,曾經也是一位産業勞工。幾年前,他厭倦了工廠的工作,就和朋友在順德的一個工業區租了個門面,專門幫企業招工。他調侃說,勞工就像地裡的水稻,每年都會有新的一茬,如今,95後都算是老人了,00後最受歡迎。
“年輕人腦子活,學東西快,手上也出活,工廠最願意招的就是這個人群。”張磊向作者介紹,他與石軍的觀點不太相同。
2016年,美的集團收購了德國機器人品牌庫卡,此後,美的在其總部所在的順德區建成了機器人生産工廠,張磊的一項業務就是幫這家機器人廠招工。
在張磊所有的招工資訊中,這家機器人廠提供的薪水也最高,月工資可以達到6000-7000元。工廠告訴張磊,機器人廠對勞工的技能要求高,讓他多留意有想法有幹勁的年輕人,他們會對這個人群重點培養,讓他們成為機器人這個行業的進階技術人才。
佛山一家人才中介貼出來的招聘廣告,負責人說,現在工廠大多已經招滿了人,不會大規模招聘了,隻會小範圍增補。圖檔為作者拍攝
平台與工廠的不對等競争
不過,外賣平台,已經成為了工廠的“競對”,搶走了不少年輕勞工。
2019年1月,美團釋出的《2018年外賣騎手群體研究報告》顯示,美團外賣騎手的上一份工作,最多的就是“去産能行業”的産業勞工,占比達到31%。也就是說,每3個美團騎手中,有1個是直接從工廠跳槽而來的。
自由、賺得多,是年輕人選擇做騎手的主要原因。
阿象(化名)是一位“逃離工廠”的騎手,7年前,他離開家鄉來到珠三角,和很多老鄉一樣,步入社會的第一站是工廠。
當時,他在新寶電器打工,那是一家A股上市公司,主業是生産小家電。阿象當時在滴漏式咖啡機的生産線上,每天的工作是将塑膠殼夾在咖啡機的鐵片上,鐵片有十幾個孔,需要每個孔對齊,然後再用螺絲刀的刀把捶平整。
這一套工作要在20秒内完成,每天要重複800遍,一個月下來,可以賺到3500塊錢。
2018年下半年,他離開了工廠,開始做起了外賣騎手。剛開始時,由于對配送線路不熟,不知道哪裡的單多,每個月跑下來,到手也不過4000塊;但熟悉之後,就可以輕松賺到六七千,他身邊的朋友得知了這個“好消息”後,就跟着他一起送了外賣。
不過,在一些工廠老闆看來,他們與外賣平台的競争并不公平,工廠的工資很難與外賣平台比對。
陳鵬(化名)是順德一家模具廠的老闆,他向作者算了一筆賬,如果向一位員工開5000元的工資,那工廠最少要付出6500元的成本,包括教育訓練、食宿、社保、公積金等,而對于外賣平台來說,則不需要這麼多。此前,外賣平台不與騎手簽訂勞動合同,不為騎手購買相關保險的事情曾備受争議。
此外,與外賣平台這種新型經濟模式相比,工廠的模式依然很傳統,他們依靠控制成本來實作利潤,而外賣平台則可以“虧損擴張”。
2020年7月,号稱中國最大的零工平台勞務服務商“趣活”赴美上市,主要業務是為美團、餓了麼招募、管理騎手。其招股書顯示,2017年至2019年,該公司毛利率分别僅為4.4%、7.9%和7.9%,淨虧損分别是1397萬元、4429萬元和1345萬元。
去年12月,順豐同城登陸港交所,外賣是他們的重要業務。根據其招股書,他們人力成本已經超過了營收,可以說順豐同城是做一單虧一單,被戲稱為“公司給騎手打工”。
部分騎手開始“回流”
“廠哥的盡頭是騎手,廠妹的盡頭是技師。”
這是2019年時,一位外賣騎手曾對作者發出的自嘲。彼時,美團、餓了麼、滴滴等平台,正在外賣市場跑馬圈地,高收入吸引騎手們的前赴後繼。
這位外賣騎手此前的工作也在工廠,并在此遇到了一個女孩,兩人很快就開始交往。後來,為了追求更高的收入、更好的生活,兩人都離開了工廠,他去做了騎手,女孩則去一家足療店做技師。但沒過多久,兩人就因為女孩的工作開始不斷争吵,他難以忍受女朋友與客人的眉來眼去,最終分手。
事實上,這句通俗的自嘲也反映了當下社會正在發生的變化:産業勞工流向服務業,靈活用工越來越普遍。
在當時作者接觸的外賣騎手中,他是唯一一個懷念工廠生活的人,而其他人,說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再也不想回工廠了”。
如今,随着工廠福利待遇的提升,部分騎手又開始向工廠“回流”。美團向作者提供的一份資料顯示,約20%的騎手在離職後又會回到工廠。
在上述人才中介張磊看來,2019年可能是工廠意識到“外賣搶人”的一年。在那之前,工廠很少漲工資,開出的工資普遍在3500-4000元之間;在那之後,則漲到了4500-5000元之間,部分技能崗位還可以達到5000-8000元。
家電龍頭企業美的集團是用工大戶,作者以求職的名義聯系上一位美的負責招聘的員工。該員工向作者介紹,除了正常工資之外,公司還會為員工提供從家鄉到廠的車費,随着工作時間的變長,每個月還有不同的工齡補貼,每年還有100-300元的旅遊補貼。
除此之外,工廠每天下午還會提供水果、牛奶、面包等下午茶,每年7月份,員工可享受7-10天的探親假,這與美的集團職能部門的員工待遇一樣。
“我們這邊的員工宿舍挺好的,四人間,新家具,有空調,有熱水,比大學宿舍還好。”這位員工向作者介紹。
生活條件是年輕人選擇是否進廠的一個重要參考元素。3月6日那天,張磊就接到一個求職者發牢騷的電話,抱怨說他所到的工廠,宿舍裡沒有蚊帳,熱水有時也不熱,一個屋子還要擠六個人。
43歲的石軍當天也拒絕了張磊推薦的一份工作,原因是那份工作上夜班時不提供免費宵夜。
美的集團生活電器員工招聘中心,從業人員說,這個招聘廣告是之前的,現在的工資要比廣告上的高很多。圖檔為作者拍攝
工廠推出勞工晉升計劃
“産業勞工的社會地位太低了,這麼多年來,很少見到有哪位勞工成為社會楷模。相反,騎手、快遞員、主播就經常上電視、被報道。”惠州一家雨傘廠老闆李剛(化名)向作者感歎道。
他的工廠不大,但養活着幾十号員工,讓他感到很自豪,他認為這是自己對社會的貢獻。幾年前,他曾經特别擔心那些大廠會将他的小廠給吞并,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外賣平台竟然成為了與他搶人的“大敵”。
李剛的勞工以60後、70後為主,還有一部分沒有太多文化的80後。那些有潛力的95後、00後很少會去他的工廠工作,這樣的人才結構限制了工廠的發展。
這種作坊式的工廠很難給勞工提供完善的晉升機會,工廠本身就沒有多少管理人員。如果業績不好,他也很難為勞工提高待遇。最近幾年勞工工資上漲,讓他成本提高。如今,工廠裡的普通勞工,月工資已經到了七千,進階技工則達到八千。
在每一次經濟的轉型更新中,作坊式的工廠都會處于被淘汰的邊緣,這也注定那些大的工廠将要承擔制造業更多的責任。事實上,美的、格力、TCL、格蘭仕、富士康、吉利汽車、長城汽車等大廠,都有一套針對勞工完善的晉升體系。
上述美的負責招工的員工就向作者介紹了他們的員工發展體系。
美的員工發展體系有兩條晉升路線,一條是走管理崗,一條是走技術崗。比如走管理崗的,新員工入職6個月後,就有資格晉升為組長、倉管、文員等,之後可以晉升為班長,然後再晉升為工程師、生産主管,之後還可以當廠長。
“無論是哪一條晉升路線,都需要自己的技術過硬。”這位人士介紹說。
他們對員工也有一套教育訓練、評級體系,比如,他們會将人才分為進階精益師、中級精益師、初級精益師等。
“現在的年輕人太浮躁了,很難吃得了那個苦,總是想去賺個快錢。”上述模具廠老闆陳鵬向作者感歎,他認為很多年輕人都不願意在工廠設定的體系中努力。“我是做工廠的,我肯定支援年輕人進工廠,不能讓人大富大貴,但要穩定一些,現在工廠也特别需要進階技工。”
事實上,不少工廠也都在努力地拉近企業與勞工之間的距離,提高勞工的自豪感。
格蘭仕是一個家族企業,他們生産的微波爐熱銷全球,被稱為“微波爐大王”。這家位于佛山順德的家電企業,就有一個有趣的現象。在其公衆号《格蘭仕人》中,幾乎每一期都會推出一位一線勞工,來表揚他們在工作上的努力,在技術上的鑽研。
格蘭仕現任老闆粱昭賢今年57歲,在公司内部,被人稱為“賢哥”,有時會在重要節假日時穿着工服去到工廠中的房間與一線勞工一起加班。
不過,正如張興海在建議中所說,鼓勵年輕人進工廠、争當産業勞工要靠政府、社會、企業各方面的共同努力。
今年兩會期間,張興海共提出了5條建議,其中兩條專門針對制造業“缺工”現象,包括《關于鼓勵和政策支援年輕人争當産業勞工的建議》以及《關于政策支援鼓勵制造業吸納更多員工就業的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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