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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音樂與多雪的冬天

幾十年前的老同僚孫越最近從莫斯科發來一組雪景,不由得讓我暢想俄羅斯的冬天。記得2006年9月25日,在老朋友劉麗華女士的家裡,一個小範圍的紀念肖斯塔科維奇誕辰30周年的聚會上,才從俄羅斯留學歸來不久的小提琴家林昭陽講述了他在俄羅斯雪天的經曆:出了家門,從一個汽車站走到另一個車站,肩上落的雪居然有一兩寸厚,那種畫面感讓我覺得俄羅斯的冬天就是一個童話,而他們的作曲家就是童話的講述者。遙想1970年代,我們在北大荒的歲月可就沒有這麼浪漫了。白天的大煙泡刮得風雪彌漫,凍天凍地的還得奔波勞作。夜晚是屬于自己的,夥伴們睡下後,在昏暗的燈光下,我蜷曲在被窩裡讀着剛剛出版的俄羅斯作家科切托夫的《多雪的冬天》。稱心的日子是在北京。每逢年底回來貓冬,幾個夥伴總是約着去八一湖滑冰。别人都是直接滑跑刀、球刀,而我隻會滑“花樣”。那還是國小五年級在央院附小的童子功,一位姓楊的體育老師教我們學會了正滑、倒滑、八字滑。晚上不忘按時收聽廣播英語,在邊陲的夜晚還有偷聽短波的樂趣。斷斷續續聽到過片段的《天鵝湖》,至于這位著名的俄羅斯作曲家的其他作品則聞所未聞。

俄羅斯的音樂與多雪的冬天

從黑龍江生産建設兵團回來的1975年初,我到北京通縣的農村插隊,當年秋季被配置設定到同樣在通縣的北京探礦機械廠。記得廠區宿舍的後面有一個大水泡子,每到冬天,那裡又成了新滑冰場。隻是那個年月,我還沒有聽到過《溜冰圓舞曲》。直到1990年,有了組合音響,陸陸續續買了一些唱片,才聽到那首脍炙人口的《溜冰圓舞曲》。此曲作于 1882年,是被稱為“法國圓舞曲之王”的愛米爾·瓦爾德退費爾最為人們所熟悉的作品。十九世紀後半葉的巴黎,溜冰和圓舞曲同樣風行。作曲家将圓舞曲從舞台上搬到戶外,和溜冰巧妙地結合在一起,生動地描繪了人們在溜冰場上優雅的舞姿。那個夏日裡,作曲家一下子回想起巴黎的冬天,結冰的塞納河上到處是惬意的人群,他一時興起,寫下了這首優美抒情的作品。原作為管弦樂曲,甫一問世便廣受歡迎,後被改編為多種演奏方式的樂曲。隻是那個時候的我成了一名埋頭書稿的圖書編輯,又沒有時間可以去溜冰了。但對于古典音樂的喜愛,卻讓我收齊了柴可夫斯基的全部交響曲。

第一交響曲(也稱:冬日的夢幻)在作曲家的六首交響曲當中并不算出色,但描述了冬日俄羅斯的景色。隻有俄羅斯作曲家才能感受到在茫茫雪原和森林中的歡快和奔放。這首題獻給尼古拉·魯賓斯坦的第一交響曲的副标題也是他親自加上的。第一樂章“冬日旅途的夢幻”,以平靜的快闆描繪了從莫斯科到彼得堡旅途中的冬日景色,可以看作是作曲家的一部獨特的旅途音樂日記。在小提琴聲部顫音的輕聲伴奏下,長笛吹出了輕快的四分之二拍的主旋律,整個弦樂聲部似乎在模拟車輪滾動的節奏。基調憂郁卻旋律明快,配器輕盈,聽上去的确像是與作曲家一道做了一場惬意的“冬日之夢”,讓人聯想起暴風雪大森林和馬車上的鈴铛聲,以及俄羅斯音樂與文學的天然關聯度。《戰争與和平》第三卷中的片段,完全可以給老柴的音樂做一個文學注解:“四輛三駕雪橇大小鈴铛發出響聲,滑木在冰凍的雪地上叫嘯着來到台階前。大家來到寒風凜冽的戶外,交談着,呼喊着,笑着,叫着,分坐在雪橇上,歡樂達到了頂點……雪橇滑木仿佛在雪地上凍住,吱嘎吱嘎地響,鈴铛也發出低沉的聲音。兩匹拉邊套的馬緊貼着轅木,馬蹄一步一陷,把白糖般堅實發亮的雪翻起來……四輛雪橇拉開距離,一輛接着一輛奔馳,打破了當機的寂靜。”

老柴還有一套鋼琴套曲《四季》,也涉及俄羅斯冬日的生活。1875年,35歲的作曲家應某雜志之邀,每月創作一首鋼琴小曲。于是有了一月《爐邊》、二月《狂歡節》、三月《雲雀之歌》、四月《松雪草》、五月《清靜之夜》、六月《船歌》、七月《刈者之歌》、八月《收獲》、九月《行獵》、十月《秋之歌》、十一月《在馬車上》、十二月《聖誕節》。後以《四季》的名稱出版。有意思的是《船歌》和《在馬車上》被他認為最沒有靈感,但偏偏後來成了聽衆最喜歡的兩首。

俄羅斯的音樂與多雪的冬天

類似這樣的作品,在後來的俄羅斯作曲家那裡也得到了繼承。肖斯塔科維奇的學生斯維裡多夫素以創作音詩和小型組曲著稱,其中有不少與冬天有關。就在肖斯塔科維奇去世的1975年,斯維裡多夫創作了這首根據普希金原作改寫的組曲《暴風雪》。全曲分為八個部分,強有力的引子《三套車》由遠及近地“飛馳而來”:低音提琴和打擊樂輕輕奏出類似馬車飛馳的節奏,雙簧管奏出一個甯靜遼遠的旋律。作曲家營造了一個帶有伴奏音型的三駕馬車飛馳在俄羅斯雪原上的景觀。結尾的《冬日的路》則重複了引子,漸弱的旋律和節奏暗示了馬車的遠去,顯示出作品構思的完整性。另一部有特色的作品是康塔塔《落雪》(根據帕斯捷爾納克的同名詩歌改編)。根據翻譯家王嘎先生的研究,帕斯捷爾納克這首詩過往一直被視為歡快的、充滿活力與幸福憧憬的作品。而事實上,這首寫于1957年的詩,可以說是死亡來臨前的傷恸之作:

雪在下,一派慌亂景象,

幽暗樓梯上的台階,

十字路口的轉彎一切都飛起來了。

因為生命從不等待。

未曾回首,已是聖誕節期。

隻需一個短暫的間隙,

你看,新年就在眼前。

雪在下,紛紛揚揚。

或許,時光流逝亦如此?

與雪一道邁開腳步,

步調一緻,同樣慵懶抑或同樣匆忙地消失。

(王嘎譯)

俄羅斯的音樂與多雪的冬天

為何是“一派慌亂景象”?因為歲月一去不返,無可追憶,因為冰雪掩埋過去,也覆寫未來,因為“暴風雪中,老鹳草/将花朵伸向窗格外/白色的星星”。這是大自然與大自然之間的生死相約,唯獨人類依然在渴求什麼。對大自然的恐懼源于對時光飛逝的恐懼,從兒時歡快地融化在世界中,再到晚年面對自然界捉摸不定的毀滅力時的畏怯,正是帕斯捷爾納克的抒情之路。

斯維裡多夫用傳統的俄羅斯東正教聖詠和俄羅斯民歌,一方面展現出原詩的風格,以及詩人的内心感受,恰當地把帕斯捷爾納克的詩行和自己的音樂融為一體。而在結尾處,卻異乎尋常地選擇了和詩人原作不同的精神指向。不到十分鐘的康塔塔可分為三個短小的段落。前兩個部分,女聲合唱傳統的音調中發揮了主導作用,平淡的旋律讓人想到古老的聖詠。清簡的樂隊配器不時超出單純的伴奏功能,在低緩的女聲上面,長笛模拟了漫卷落下的飛雪,通過短小的重音、色彩閃爍的木管,強調出原詩的魅力及意蘊。三樂章是節奏稍快的童聲合唱,一改前面的吟詠風格。與之相對應,配器突顯了飛動活潑的短笛。不同于帕斯捷爾納克詩歌對大自然的恐懼,和詩人晚年對未知世界不确定的慌亂,斯維裡多夫的末樂段呈現出詩人少年時期感受到的那種歡愉和快活。全曲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帶着對生命的憧憬與生機盎然的渲染結束了。也許斯維裡多夫并不深谙帕斯捷爾納克晚年的隐憂,或者說有意忽略了詩人對自然的恐懼,這種明快的雪後音樂的暢想也不失為一種别緻的選擇。

(俄羅斯雪景圖檔來自網絡)(責任編輯:孫小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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