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進階病房這樣探索喜劇的邊界

進階病房這樣探索喜劇的邊界

《俄羅斯當代戲劇集》

進階病房這樣探索喜劇的邊界

中文版話劇《進階病房》正在排練中

進階病房這樣探索喜劇的邊界
進階病房這樣探索喜劇的邊界

◎蘇玲

衆所周知,俄羅斯是世界著名的戲劇大國,中國觀衆通過果戈理、奧斯特洛夫斯基、契诃夫、高爾基、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梅耶荷德、阿爾布卓夫、羅佐夫和萬比洛夫等作家和戲劇藝術家的作品,了解了俄羅斯19世紀和20世紀的戲劇經典。而1991年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的戲劇都有哪些變化和新面孔呢?被世界各國和本土劇目所充盈的中國戲劇海報上,難得見到俄羅斯劇目,尤其是當代劇目了。值2018年中俄文化交流年之際,得益于中國國家新聞出版署和俄羅斯出版與大衆傳媒署的合作,中國文字著作權協會和俄羅斯翻譯學院共同組織了《中俄文學互譯出版項目·俄羅斯文庫》,五卷本的《俄羅斯當代戲劇集》應運而生,收入的劇作達23部之多,可謂大陸近年引進的俄羅斯劇作之最。即将于下月在中國舞台上呈現的兩幕喜劇《進階病房》,正是出自這部戲劇集。

受賄和偷情的雙重敗露

《進階病房》的作者亞曆山大·科洛夫金既是作家,也是演員和戲劇活動家。他畢業于俄羅斯最負盛名的國立盧那察爾斯基戲劇學院表演系,後在高爾基文學院戲劇系學習,畢業後進入莫斯科著名的高爾基藝術模範劇院做演員,參演過大陸觀衆所熟悉的俄羅斯導演費多爾·邦達爾丘克、伊·德霍維奇内和阿·西連科的電影作品。除了做演員,科洛夫金還是個活躍的劇作家,創作有《新娘的木偶》《關于愛情》《麻子臉的鬈發》《男人和卷心菜》《進階病房》《有水果的房間》《怪物》等劇作,并且也是俄羅斯知名的影視劇編劇,有輕喜劇《編輯部》、犯罪題材電視劇《土耳其進行曲》,以及曾風靡中國的俄羅斯宮廷劇《可憐的娜絲佳》(大陸翻譯為《情迷彼得堡》)等作品。曾經在俄羅斯《當代戲劇》雜志擔任主管的工作經曆,則為他探索戲劇體裁提供了很好的視野與平台,以使他對俄羅斯當代喜劇和“鬧劇”的發展做出了顯著的貢獻。

在人們的印象中,正劇和悲劇似乎可以更好地呈現出戲劇的樣貌,有莊嚴的儀式感,充滿着高尚的情操、雄渾的氣概和令人敬畏的崇高之感。而喜劇則不同,貌似“神聖”的事物都會受到諷刺嘲笑。在當代俄羅斯劇壇,喜劇的創作現況因其複雜性、沖突性和多意性,很難對其進行系統和嚴格分類,僅可以将其歸納為兩種基本的樣态,即諷刺劇和幽默劇。這兩種樣态在當代俄羅斯劇壇上此消彼長,我們除了可以看到通俗喜劇、怪誕劇和抒情喜劇外,也可以看到諷刺劇與幽默劇或鬧劇的漸漸相融。

《進階病房》就是這一趨勢的代表性劇作。滿心希望住進單人病房的官僚拉茲尼茨基不得已與退休的功勳演員伊祖姆魯多夫同住在了一間被稱為“進階病房”的雙人病房,他們一個做痔瘡手術,另一個做疝氣手術。

拉茲尼茨基是莫斯科某機關土地規劃司的上司,收了“巨人建築”公司的大筆賄賂,入院之際得知事情敗露時,妻子羅拉和情人讓娜又先後進到病房探望,他一面安排助理即情人的丈夫處理錢款以避免受賄敗露,一面害怕妻子和情人碰面造成不堪,雙重焦慮和面對過山車一樣忽高忽低的事态變化,他忽而趾高氣昂,忽而焦躁不安像無頭的蒼蠅,以緻被妻子諷刺“不是割了痔瘡而是被割了腦袋”。

功勳演員一開始被官僚嫌棄,是以報複性地偷喝官僚帶進病房的天價法國酒,号稱對壓榨普通人的“土豪”要“盡可能反擊”和“維護社會平衡”,可他天性善良,雖然也知道“不能啥人都交”,不能“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但還是有意無意地幫官僚解圍。官僚助理菲利克斯原本是老實本分的人,因為金錢與利益被官僚牽着鼻子走,不過軟弱的他在維護自己的愛情時依然也會振臂一呼要勒死那個讓他戴綠帽子的人。

如果說官僚身上集中了劇作家對社會和現實肮髒陰暗的諷刺和批判鋒芒,那麼在助理菲利克斯身上則展現了劇作家對人性中諸如懦弱、愚鈍和盲從等弱點的嘲諷,在功勳藝術家身上則是對他幽默品質的幽默。在這三個人物身上,我們看到了諷刺喜劇、幽默喜劇和鬧劇的融合。

與三個身份和性格分明的男人相比,三個女人以各自情感的悲喜突顯了現實與生活中的沖突與無奈。官僚太太羅拉在物質上依賴丈夫,同時又希望與丈夫在人格上平等,她有官太太的虛張聲勢和浮誇做派,又有喪失獨立人格的軟弱心虛。在發現丈夫的私情時她的内心是沖突糾結的,戳穿他會讓自己沒有退路,忍氣吞聲又不甘心,是以她在半信半疑和情願與不情願之間遊移,同時也在功勳藝術家對她的愛慕恭維中找到了自信。

護士伊龍娜可以說是這出喜劇中唯一被劇作家以溫和贊許的目光欣賞的人,她敬業善良又幽默風趣。她打兩份工養活家人,本來想托官僚的關系給丈夫找份差事,在得知官僚的人品底細以後又自覺放棄,無奈中重回辛苦奔波的生活。在這個社會底層小人物身上,劇作家讓觀衆看到了人所應有的人格尊嚴、獨立自強和樂觀善良。正是這樣的小人物,才是社會最堅固的基石。在她的身上,我們甚至能找到萬比洛夫筆下瓦蓮京娜的影子。

而讓娜是劇作家筆下唯一的漫畫式人物,她集中了當代消費社會物質化人格的種種特征:淺薄、拜金、虛榮、貪圖享樂、無情無義,甚至有些無恥。她像寄生蟲一樣依附于官僚,對社會和他人毫無貢獻。劇作家讓她最後表示出回到丈夫菲利克斯身邊的意願,這既是出于她的良心發現,也是生活的無奈。在這三個女性角色的塑造上,我們看到劇作家是如何将抒情喜劇、幽默喜劇,甚至正劇的元素糅合在一起的。

探索打破界限 繼承批判傳統

值得一提的是,《進階病房》這種喜劇體裁上的互相融合和打破原有界限,在當代俄羅斯劇壇上并不少見。這種現象早在20世紀末便較為普遍,其産生緣于劇作家們力求掙脫原有戲劇的體裁範式,根據劇本内容的動态發展對傳統體裁結構進行變形的總體趨勢與訴求,劇作家如尤·埃德裡斯、阿·斯拉波夫斯基、謝·諾索夫、葉·伊薩耶娃、列·佐林、柳·拉祖莫夫斯卡娅、斯·舒利亞科等都進行過這類嘗試。

當然,世紀之交喜劇體裁邊界的模糊與消融并不意味着喜劇的消失。在《進階病房》中,我們看到諷刺與幽默均保留了在體裁上的主要屬性,既表現了幽默在體裁形式上更大的可能性,也讓諷刺賦予了喜劇自身更強烈的特殊性,不僅提出了與時代緊密相關的社會問題,同時彰顯出喜劇美學的新特性。在這一點上,可以說《進階病房》繼承了俄羅斯戲劇史上的果戈理喜劇傳統,偏重了批判精神,更多屬于諷刺戲劇的範疇。

除了對官僚拉茲尼茨基頤指氣使、高高在上和氣急敗壞、厚顔無恥的諷刺,貫穿全劇始終的電視報道則更加直白和直接地表達了作者對社會的批判态度:從莫斯科州檢察官被暫停職務、警察局和檢察院涉嫌參與組建非法賭博機構并為之提供庇護,到法官助理長期僞造法庭決議、莫斯科東北區官員多年來敲詐勒索、詐騙團夥僞裝成社工訛詐退休老人、大型建設集團“巨人建築”被查抄和部分官員收取高額回扣,等等。可以說,透過這種種現象,蘇聯解體以後和進入新世紀以來的俄羅斯社會亂象幾乎被一網打盡,難怪護士伊龍娜會說:“以前就知道中飽私囊,現在簡直毫無變化!”而主播的聲音在劇尾再次響起:此前媒體關于“巨人建築”總部被搜走大量檔案的消息是謠言,公司運轉正常,檢察院方面對其并無非議。看來,官僚拉茲尼茨基的處境又化險為夷了,其妻子羅拉并沒有因為讓娜而與他徹底決裂。

與傳統喜劇有所不同的是,《進階病房》并沒有皆大歡喜的結局,也沒有像《欽差大臣》以“啞劇”收場,讓“恐懼心态”繼續蔓延,這種恐懼産生于負罪的良心,同時也是對良心負罪者的懲罰。我們可以看到,劇作結尾完全脫離了喜劇的軌道,向正劇偏離和靠近。這樣的結構和設定,強化了劇作家對社會與生活的态度,展現出他對喜劇邊界的一次大膽探索。

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後人怎麼做

與時代相伴改變的,還有喜劇中笑的特性與它的表達形式。《進階病房》中的笑,有的來自于人物性格的缺憾,有的來自于對話所碰撞出的機巧,而大多則來自于空間和時間疊加以後所産生的緊張效果。在病房這個局促的空間,六個人物分别進進出出,于是就産生了各種巧合、錯過、逃離尴尬的動機與避免相遇的說謊。

在劇作家大顯身手的種種巧合中,全劇的沖突被聚焦了,那就是受賄和情人的雙重暴露。這是雙重的焦慮,也是雙重的恐懼。在焦慮和恐懼的作用下,巧合就成了環境所提供的機遇,讓劇作家主要嘲諷的對象官僚拉茲尼茨基的真實面目得以暴露無遺。

與傳統喜劇給出規範的處方和道德說教般建議不同,當代喜劇在笑聲中所揭示的是與人物本質緊密相連的生活。對拉茲尼茨基的笑,是痛快淋漓和愉快的笑,這種笑是對他的救贖和對我們自身的淨化;對菲利克斯的笑雖然是愉快的,卻伴随着苦澀的諷刺,因為這笑與苦澀的諷刺背後,是對他懦弱和盲從本性的同情與批判。但《進階病房》中所運用的制造笑的重要方式卻并不陌生,可以說與傳統喜劇還一脈相承,即利用隐瞞和說謊來主導情節的推進。早有19世紀果戈理的《欽差大臣》,當代有戈林的《稀奇的事》、布拉津斯基的《二人遊戲》和科利亞達的《波斯丁香》等等,都是這方面的例子,當然這也是諷刺喜劇常用的手法。

如何使劇情推動、笑點疊出呢,科洛夫金在采訪中作了這樣的自述:“很久以前我就在竭力尋找某種風格,但不久前才找到。它叫情境喜劇,準确來說,是‘卧室喜劇’。在俄羅斯沒有一個劇作家按這種風格創作。最早探索這種風格的是法國劇作家尤金·斯克裡布……斯克裡布把這種風格稱作‘編号法’。創作時,他和助手一起改造情節,把故事揉勻。當某種東西打動斯克裡布時,他就在編号下方寫上‘精彩之處’,然後按照編号來構築劇本。重點在于,情節要動态發展,複雜的糾葛要維持不變……要在第一時間就發生複雜的糾葛,随後這個糾葛會以意想不到的轉折、沖突的方式出現,想要擺脫它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

科洛夫金的這種情境創作法在《進階病房》中的确可以尋到蹤迹,雖然在表述上像一個呆闆的流程,但作為具體可行的方法卻可以将作家、劇作和觀衆這三個戲劇創作的節點聯系貫穿起來,共同服務于他所要表達的人生态度、社會立場和戲劇觀念。從這個意義上說,科洛夫金的确是非常注重劇場效果和觀衆反應的劇作家,他在喜劇領域的探索的确是全方位的。這一點,也符合當今世界戲劇觀念發展的潮流。

《進階病房》創作于2011年,2014年搬上戲劇舞台。除中心城市莫斯科和聖彼得堡外,北起摩爾曼斯克,東至海參崴和哈巴羅夫斯克,中部有伏爾加格勒等地,這出戲走遍了俄羅斯境内一百多家劇院。截至今年上半年,仍有不少劇院将其列入排演計劃。時過十年,這出戲即将呈現在中國的戲劇舞台。

應該說,這是登上中國舞台的最“新鮮”的俄羅斯戲劇作品。面對與我們同時代的俄羅斯作品,中國的青年導演徐小朋和演員們會怎樣去诠釋?中俄觀衆的“笑點”一緻嗎?而近十數年習慣于沉浸在契诃夫戲劇中的中國觀衆,該如何接受果戈理和契诃夫的後人們關于喜劇的探索呢?這些探索又能為中國的喜劇藝術帶來怎樣的啟示和思考呢?中國的觀衆與遠在俄羅斯的科洛夫金一樣,都對這次中國藝術家所上演的《進階病房》充滿了期待。

攝影/本報記者 王曉溪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