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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真讀《莊子講義》|聽見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吳真讀《莊子講義》|聽見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莊子講義》,陳引馳著,中華書局2021年9月版,394頁,58.00元

有位修習劍道二十多年的日本朋友,他所在的劍道俱樂部叫做“木雞”,據說是日本一流的體育團體。初聞此名,我有點愕然,因為現代中文的“呆若木雞”形容一個人呆頭呆腦或恐懼而不知所措,總歸是貶義詞。而在日本相撲、柔道、劍道等競技體育中,呆若木雞卻是形容超一流境界的贊美詞。至今保持六十九連勝紀錄的日本傳奇相撲力士雙葉山,在首次失利後說過一句名言,“我仍未成為木雞”。前幾年,另一位相撲橫綱白鵬在止步六十三連勝之時,也曾發出“慚愧沒能成為木雞”的感慨。

吳真讀《莊子講義》|聽見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十七世紀日本“劍聖”宮本武藏的傳世繪畫《布袋見鬥雞圖》,圖中布袋和尚正在觀看鬥雞。傳說宮本武藏的劍術達到“木雞”境界。

翻查“木雞”一典所出的《莊子·外篇·達生》,寓言講述周宣王命紀渻子對一隻新得的鬥雞進行角鬥訓練。前三十天,周宣王三次派人去取鬥雞,紀渻子都以“疾視而盛氣”等理由推诿,到了第四個十天,終于交出了一隻呆呆地如同木頭雕刻的雞。這隻“木”雞一上賽場,一動不動,卻令對手望風而潰,不戰而屈“雞”之兵。重讀這段文字,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東瀛競技的木雞用法方為莊子原意。《道德經》中的“和光同塵”,《莊子》中的“坐忘”,展現者便是木雞。

吳真讀《莊子講義》|聽見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木雞”一詞廣泛見于日本劍道各種用具上。

“經典作品是一些産生某種特殊影響的書,它們要麼自己以遺忘的方式給我們的想象力打下印記,要麼喬裝成個人或集體的無意識隐藏在深層記憶中。”“經典作品是這樣一些書,我們越是道聽途說,以為我們懂了,當我們實際讀它們,我們就越是覺得它們獨特、意想不到和新穎。”

人至中年,重讀《莊子》中的木雞一典,無比認同卡爾維諾《為什麼要讀經典作品?》這兩句話。《莊子》便是這樣一本經典中的經典。複旦大學中文系陳引馳教授從1993年開始講授《莊子》,年年講,年年新,最近他将二十八年的讀莊心得結集為《莊子講義》出版。早先聽講的學生讀後跟陳老師說,當年在課堂上聽着半懂不懂的,隻記得老師有時講到開心處、自顧自樂不可支的樣子,過了這麼多年,再讀《莊子講義》,才明白當年老師“所樂何處”。

吳真讀《莊子講義》|聽見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

日本柔道、劍道、相撲的練習場所經常擺放木雞塑像,以激勵練習者。

《莊子》一書為中文世界貢獻了五十多個寓言成語故事,這些成語一旦脫離了原生文本的上下文語境之後,自我生長,自主流播,甚至發展出與原故事完全相反的新義,“呆若木雞”便是一例。現代人如果沒有細讀《莊子》,往往會被面目全非的新義所蒙蔽。莊子擅長将抽象的理念設計成兩個角色對話的寓言故事,進而生動凸顯沖突雙方的張力,比如“朝三暮四”,在《莊子·内篇·齊物》篇中,故事其實是配合本篇“齊物”主旨,說明猴子(比喻“俗人”)局限于時空和文化的認知狹隘以及養猴人(比喻 “道”)的整全視野。這個寓言讓讀者産生強烈的共情,以至于寓言裡獲得朝四暮三“橡果自由”的猴子,在後世卻成為“反複無常”的代言。想到這一層吊詭,“我們好像也聽到了莊子似有若無的笑聲”(《莊子講義》)。

1934年,林語堂在《論幽默》中推許莊子為中國的幽默始祖,“到第一等頭腦如莊生出現,遂有縱橫議論捭阖人世之幽默思想及幽默文章,是以莊生可稱為中國之幽默始祖。太史公稱莊生滑稽,便是此意”。莊子的幽默,貫通于變幻搖曳的奇絕文字之中,可惜現在一般大學課堂講授《莊子》,先是“斷章取義”,按照幾個哲學觀念或文學史概念,抽取分散的章節加以舉例說明。這種哲學式、概念式讀法,缺乏把莊子當作第一流文學家、幽默家的興味,令《莊子》距離今人更加十萬八千裡。

錢锺書曾評論國人讀經典的态度:“蓋修詞機趣,是處皆有;說者見經、子古籍,便端肅莊敬,鞠躬屏息,渾不省其亦有文字遊戲三昧耳。”(《管錐編·老子王弼注》)今天我們讀莊子,不妨試試分辨文字遊戲三昧的讀法,進而見到那個達觀的幽默的窮并逍遙着的莊子。《莊子講義》提倡的“文章筆法式讀法”即得此間之妙。作者在開篇指出,《老子》雖有五千言,卻看不到老子個人的身影;《莊子》十餘萬字,莊子的喜怒哀樂盡顯于中。于是我們從《莊子》講述的寓言故事裡,可以看到那個從高遠處回看世間種種事物的莊子,發出似有若無的笑聲。

莊子的幽默有時聽起來更接近“黑色幽默”,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概括其“辭趣華深,正言若反”就有這層意思。正話反說,合于大道的言語,聽起來反而逆于俗情俗意;表面看似乎有悖常識與事實,但細想之下卻包含真理。《莊子講義》對于此類的“文字詭用”進行了深入先秦文化語境的辨析,比如“鲲”實為小魚之名,《莊子》用來指北冥大魚,因為《莊子》對文字元号與事物本身的聯系是持懷疑态度的。不僅如此,整部《莊子》緻力于撕毀世俗價值,告訴我們,在“殘生傷性”這一點上,大聖賢伯夷,大強盜盜砳,二者實在沒有差别。

對于現代讀者來說,《莊子》一書處處設下閱讀障礙,也就是錢锺書《管錐編》(“管錐”二字典出《莊子·秋水》“以管窺天,以錐指地”)曾指出的悖論(Paradox)與沖突修辭法(Oxymoron),即字面意思看起來沖突,實則意思連貫通順。不僅在一句之記憶體在着悖論,甚至在《莊子》各篇之中也埋伏着諸多草蛇灰線,組成了一座語義的迷宮。走出迷宮,首先需要理清先秦傳世文獻聚合的複雜性,這些文獻學上的難題被《莊子講義》巧妙地化解于篇章意脈的梳理之中。該書先是辨析《莊子》連綴成篇、集合成書的過程以及各篇真僞,進而關注那些文氣通貫、意脈绾連的篇什,又将全書各個段落拆散為一顆顆散珠,推考、尋繹六條意旨之鍊,進而重新串成六串自成義脈的語意項鍊。《莊子講義》着力梳理這六串意旨之鍊的内部構造,指出“《莊子》結構搖曳變幻,思理想落天外,但其文脈則前後绾合,不絕如縷”,重在貫串與打通。

雖然是一本面向大衆讀者的大學講義,但是作者遍覽古今莊子注疏的精華,挑出最為妥切之文,在原文下酌情注釋,用小一号字标出,提供了進階的讀法。作者曾經翻譯《曹寅與康熙》《唐代變文》《中國中世紀的終結:中唐文學文化論集》等英語學術名著,在《莊子講義》亦屢見旁征博引、引申開去的中西知識交融闡述,對莊子進行西方語境的現代轉換。比如拈出古希臘哲學家芝諾的名言“人的知識就好比一個圓圈,圓圈裡面是已知的,圓圈外面是未知的,你知道得越多,圓圈也就越大,你不知道的也就越多”,以證與《莊子》“以有涯随無涯”具有同樣的理趣。又比如《莊子》“道行之而成”與美國詩人羅伯特·弗羅斯特(Robert Frost)《未選擇的路》(The Road Not Taken)之間形成的互文閱讀。

站在多元文明交流互鑒的立場上,《莊子講義》展示莊子的“通達”對當下世界的啟示意義——莊子充分意識到我們面對的空間、時間和文化的局限,進而力圖突破而升華到更高的境界。正因如此的天地大格局,兩千多年前《莊子》寓言裡的那隻“木雞”,至今仍是體育“道技”的精神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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