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逝者|羅新璋:須臾,浮生

驚聞著名法語翻譯家羅新璋先生于昨天(2022年2月22日)下午在京離世,心中無限怅然。回想2008年在南京大學舉辦的傅雷翻譯研讨會上初識,一年後又有幸聽先生閑談編纂《翻譯論集》的來龍去脈并為之綴句成文。今找出舊文,感懷先生為人為文的風骨,聊表追思。

——黃荭,2022年2月于南京

文章“須臾,浮生——《翻譯論集》前後話”(羅新璋/口述,黃荭/撰文),最初刊于《經濟觀察報》,2010年1月22日。

逝者|羅新璋:須臾,浮生

羅新璋(1936年-2022年2月22日),法語翻譯家,譯有《列那狐的故事》、《特利斯當與伊瑟》、《紅與黑》等。

浮生蹉跎,一路走來很長,回望之下卻去日如煙。往事故交舊文章,沒的沒了,散的散了,過去了理應就放下了,之是以還有一點顧眄與念想,或許隻為究竟其原委:守持根本,感恩所得。

一九五七年秋,我從北大西語系畢業。早在六月份,系主任馮至先生已宣布配置設定名單:原定和德文專業樊益佑一起分到人民文學出版社。樊兄湖南浏陽農村人,成分好,隻因鳴放時講了回鄉所見違法亂紀的事兒,被指斥為攻擊黨的農村政策,定了右派;為了表明不是專門懲罰右派,不僅他沒去成人文社,連我也順帶一道發配到國際書店。學非所用,賣了五年零三個月的書。直到六二年廣州會議,周總理向知識分子脫帽鞠躬,陳毅副總理講“學用不一緻的内部可作适當調整”,我才調動去外文局《中國文學》(法文版),以應人才青黃不接之需,而那位直言莽撞的樊兄依舊留在書店,到後來覺得他連留在國際書店也不夠資格,才調出北京,去了銀川。六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我辦理離開國際書店的手續,六三年一月三日去外文局報到,也就在當天晚上,給傅雷先生寫了一封長信(在書店工作期間,曾四年讀一經,專攻傅雷翻譯;之前沒去信,是怕先生認為我沒學好才去賣書的)。傅敏後來告我說,他父親收到我信,大為感動,在當時很少複信的情況下,一月六日閱畢,旋即回複一函。在下一封信裡,先生說他前信沒有留底,請我抄一副本寄去。就這樣,接續上大四那年和傅雷先生的通信往來,到六六年文革初先生憤然棄世前,曾緻我約十封信。

六七年初,《公安六條》頒布,春節前實施嚴打,刮紅色風暴,我老婆機關宣布要來抄家。她那時屬于黑五類子女,其父是沈陽市警察局偵查員。早年曾在日本人手下做過事,但他很早就開始為共産黨工作,四八年本被派去台灣,因遇台風未能成行。他工作出色,一直受表彰,到五七年右派攻擊五零“鎮反”、五四“肅反”擴大化,才被抓進去,審查了兩年,最後認定無血債但有曆史罪惡需清算,送去勞改三年。到八十年代始獲平反,認定是離休革命老幹部。此是後話。──抄家前夜,我老婆很惶恐,自己先翻箱倒櫃清理一遍。唱片事小,抄出來要砸就砸,她認為最危險的莫過于傅雷給我的信,不如燒了落個幹淨,免生事端,亂世求個平安最重要,因為傅雷目标大,當時已被打倒,且自絕于人民。那時冬天用蜂窩爐取暖,眼看那沓馬上就要付之一炬的書信,忽然想起先生讓我抄一份給他留底的那封信,從其囑托之殷便知此信非俗。趁老婆轉背之下,我飛快把那封信從信封裡抽出來,塞進褲子後面口袋裡。就是刹那間的一轉念,留下了那封信。信中先生提出:“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并求“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等主張。若沒有那封信,七九年傅雷平反開追悼會之際,或許就心灰意懶,不會去寫文章,就算勉強寫了,先生教誨不可能記得那麼真切,最要緊的是,言而無“信”,缺乏憑證,會少了言之鑿鑿的底氣。

逝者|羅新璋:須臾,浮生
逝者|羅新璋:須臾,浮生

傅雷緻羅新璋信函

文革期間,傅雷一直是反動權威、打倒對象,那封信就潛伏多年。待到文革後期,七五、七六年外國文學開始複蘇。李文俊時有一新譯作寄我“指正”,我就不失禮數,寫去一二看法。李文俊是海納百川能成其大的人物,事後請我和夫人去他府上吃螃蟹作為答酬:三雄一雌,也順帶慶祝四人幫垮台。席間朵頤,賓主盡歡,我說所談看法并非空穴來風、沒有依據,便把傅雷墨寶展示于他。其後,馮亦代開始籌辦《讀書》,草創之初,各方征稿;李文俊覺得此信珍貴,向馮推薦,遂刊登于《讀書》七九年第三期上。不久,從《參考消息》上得悉,傅聰去國二十幾年後,将回滬參加其父平反追悼會。感念自己在學譯過程中有幸得先生指點,出于對先生的崇敬與哀思,寫了一篇《讀傅雷譯品随感》,發表在《文藝報》第五期,聊表紀念之情。

當年面對燒紅的蜂窩煤,須臾間抽出那封信是個偶然。更偶然的,是商務印書館編輯陳應年,他偶然讀到那篇随感,幾年後竟然還想起來,請我編一本《翻譯論集》。陳應年從北大畢業,便在商務印書館做編輯,已編“林譯小說叢書”十種,“嚴譯名著叢刊”八種,認為接着該編一本翻譯研究的書,便找到了我,以為我對翻譯理論有興趣,或許還有點研究。我覺得他的設想很好,但自己雖熱衷于譯事,卻不精于譯道,先嘴上應承下來,惟恐辜負了他的一片好意。我跟陳應年說,可先找找看,有沒有其他合适的人選。八二年中共中央召開十二大,七八兩月我去參加檔案翻譯。翻譯組的工作結束後,我找陳應年,問有沒有别的合适人選,有沒有别人在編同樣的書。據他所知,尚無。于是就暫定由我來編。

萬事開頭難。在迷宮中給我一根阿裡阿德涅之線的,是羅根澤教授《中國文學批評史》中“佛經翻譯論”一章。我從中查進去,刨根究底,旁及其他,還真找到了一條路。我一九八零年調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外文所的人也可以到科學院圖書館借書。科學院圖書館位于東廠胡同,中國美術館對面,庫藏圖書五百萬冊。目錄中翻到佛經卡片,便填卡試借,木版本、線裝本、珍本、善本,居然都可借閱浏覽,無意間竟發現了一座寶庫。在科圖一查查了四個月資料,早上開館就去,傍晚四五點離館,再借出三本書(館方規定每次限借三本),想當初可以把古籍借回家看,确乎是一份奢侈!查閱了很多經卷序文,都是舊版(原版)書,沒有句讀,當時影印又不像今天這麼友善,圖書館不提供影印,多數資料隻能手抄。孤家寡人做學問,惟勤查勤讀,做專一之學,壞處是少了商量讨論,一切都靠自己摸索。斷句拿不定的時候,就向館裡看書的老先生請教。如此這般,從漢魏唐宋、明末清初、近代五四,一直到解放以後的翻譯文論,都搜羅研讀了一番。兢兢擇别,不敢有失。因為天天去,一去就是一整天,漸漸和館裡的從業人員稔熟了。有一個高個子男同志人很好,特别有耐心,為我查閱資料提供諸多便利和幫助。八十年代初,人際關系還很樸素,我也隻是在書出後,奉贈一冊,聊表謝忱。

書編好了,當時編這類書都要有一篇“批判性”的序,不然不好出版。我前此在《中國文學》搞了十七年中譯法,沒有正經寫過文章,有也隻三兩篇短文小序。所幸我在看書抄書之際,随手寫了一些心得和筆記。便把這些片段文字按年代排下來,拟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初稿,除了材料的雜亂堆砌無他。改二稿時,把翻譯史梳理一下,大緻分成古代、漢唐、清末民初、現當代幾個階段,概括出各階段翻譯理論的要義和前後承繼的脈絡。現在回想起來,此序得力于三點:

一是發掘出了一點新材料。千年佛典譯籍一直庫存在那裡,但要你下功夫去發現,才成新史料。作學問,史料很要緊。挖掘出新材料,才可能有新史識,才能讓材料活起來,賦予學術以新生。關于中國翻譯史,近現代資料當時已陸續能見到,獨缺古代部分;在科學院圖書館發現的古代譯經序論,從認識發生論來說,追根溯源,開頭部分恰恰最重要。

二是有一點負責精神。在《中國文學》工作期間,養成了認真負責的工作習慣。當時,翻譯安徒生的葉君健是上司,何路是總管,她抓總,工作有章法,隻管三個組長:中文組陳丹晨,英文組唐笙(楊憲益戴乃疊夫婦就在組内),和法文組我。實際工作中要埋頭苦幹,才最重要。也就是孔子說的“執事敬”。任一事,成一事。編輯這本書也秉承了這一貫的工作态度。《翻譯論集》材料的收集,花了我十足四個月,寫序用去一個月。篇目迄止于八二年年底。加上後期整理,于八三年春節前結束。編纂那幾個月,都全身心專注于此書,無絲毫旁骛懈怠。用力甚勤,費時半年。很多人都以為編這樣一部《論集》,總得花三年五載的心血,其實集中全力,夜以繼日,于短期内亦可畢一事。當年王國維之于《宋元戲曲史》,“以三月之力,寫為此書……非吾輩才力過于古人,實以古人未嘗為此學故也。”前人未嘗為,草創功易成。

三是有一點行文經驗。文革時,有天天讀。每天早晨上班,讀一小時毛選,開始先看中文版,後來可看法文版,再後來可允許看外文書。當時悉心研讀莫洛亞(André Maurois)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其短篇小說集《鋼琴獨奏》(Pour piano seul,1960),文字既古典又現代,優雅而清新。普魯斯特的長句學不來,莫洛亞的遣詞造句可學。我一向嗜讀莫洛亞(le grand lecteur d’André Maurois),對我為文為人都有很大影響。在《中國文學》時期,“為文”主要是翻譯時法文字句的推敲。莫洛亞行文,力求“簡練,貼切,明晰”(la concision, la précision et la clarté),切忌拖沓,重複,晦澀(le pléonasme, la répétition, l’obscurité)。那時手頭常用的工具書,是Le Bon usage,用詞純正,以緻法國人都稱我le puriste(純正派)。而表達的講究,有助于思想的深化。序文寫得稍長,要收得緊才好。就在我為如何收尾躊躇時,莫洛亞又幫了我忙:出身于大資産階級家庭,莫洛亞繼承了家族的呢絨廠,白天管廠,晚上看書,鮮有空閑寫作。他讀到文學評論家儒爾·勒梅特(Jules Lema tre)用 “人類獸性的悲觀史詩”(Une épopée pessimiste de l’animalité humaine)一語,來概括左拉《盧貢-馬卡爾家族》(Les Rougon-Macquart)二十部長篇的内容後,覺得大可仿效,開始嘗試把讀過的每一本書都縮節成一句話,相反,他認為一句話也可以衍化為一本書。我從中受到啟發,也嘗試把《翻譯論集》的内容用一句話來概括,當做這篇序的結語。古代部分比較好辦,“案本而傳”,取“案本”兩字,傅雷翻譯求“神似”,錢鐘書标舉“化境”,隻嚴複講信達雅,多出一字。再讀嚴複譯論,其言:“求其信,已大難矣!”而譯事之信,當包達雅。有了!遂把大陸一千七百多年的譯論概括為“案本-求信-神似-化境”八字。這八字簡單易記,起了畫龍點睛之效,讀過後記得住,不異援溺文于忘海。

逝者|羅新璋:須臾,浮生

在社科院外文所十六年,兢兢業業,廣讀法國作品,卻治學無成,不意偶然編了一本《翻譯論集》,卻成了我安身立命的依憑,并造就在譯界的虛名。是偶然作成了我。我偶然寫了一篇談傅雷翻譯的文章,陳應年偶然看到此文,而此文能寫出最硬的憑證是傅雷談文學翻譯的這封信猶存,而原信真迹在瞬息之間幾乎就要毀去。多險啊?存毀就在瞬息間!而這偶然卻仿佛在冥冥中鑄就了我的命運。再說,人生是什麼?不就是衆多偶然!

《翻譯論集》八四年出版不久,八九月間北外法語系主任鄭福熙先生約我去做一次報告,給同學講講翻譯。當時電話不普及,約請都是書信往來。我推說沒學問,講不了,他說講講你編書的過程就很好。我當時還年輕,講不好就不想麻煩人家,就說我自己騎車去,鄭一定要派車來接。那時隻有公務車,沒有私家車。鄭随車來,告此車是以許國璋先生名義要來的,講座也是以許先生名義請的。許大教授在會上作開場白,說跟《翻譯論集》同時推出的翻譯理論書有四五本,以這本編得最好:一是第一次收了古代譯論,二是輯錄了金嶽霖《知識論》裡“論翻譯”一節。估計是看到其師金嶽霖的文章也選在裡面,特加謬獎。

之後二十年,一直從事我的所謂法國文學研究,翻了兩本中世紀小說,一本《紅與黑》,一本莫洛亞。但等我退休以後,《論集》卻風生水起,忽然成了我“再就業”的神奇名片。零二年蘭州大學請我去講學,零四年台灣師大請我去,也是以書是他們必讀參考書。

零三年三月末,我去台灣輔仁大學參加“第四屆中世紀學術研讨會”。那一屆的主題是“騎士文學”,因為我譯過一本騎士小說《特利斯當和伊瑟》,是以有幸應邀參會。研讨會的海報也貼到了台師大,翻譯研究所所長周中天教授恰巧看到賤名列在貴賓欄,就跟輔大要我的e-mail,發來一封英文電郵邀我去做兩小時講座。那次行程安排很緊,前後隻六天,除去來回路上兩天、開會兩天、遊覽一天,正好有一天自由活動,于是就去講了一次。譯研所已招幾屆碩士生,九月份開始招第一批博士生,周教授以為我術業有專攻,邀請我去開課。我說自己業已退休,又過了知天命之年,既不是博導,也不能用英文講課,要講也隻能講講中國傳統翻譯理論。周說學校并不要求所有老師都用英文授課,研究所弱項正好是傳統譯論。博導不博導無所謂,隻要是教授就可以。末了他說:“像你這樣的人才,閑在家裡太可惜了,何不來我們這裡教書!”這最後一句話讓我動心。在外文局和社科院這麼多年,做的一直是翻譯和文學研究,從來沒教過書,心中沒多大把握,不置可否中就回來了。

台灣回來路經上海,正好碰到在滬探親的施康強。說起台師大邀約之事,施康強打趣說:“假如請的是我,我一定去。與其像有些博導挂了牌不開張,不如你羅新璋,不挂牌去台灣開張。”受到好友鼓動,于是我把這份“美差”應承下來,辦好手續,硬硬頭皮就去了。原計劃秋季開學履新,卻因那時非典猖獗,拖到零四年二月才成行。去台之前,了結雜務之後,隻準備了兩講,也就是兩周的課程,其餘隻好到了學校,臨時抱佛腳了。說到底,我對中國傳統譯論的了解實屬粗淺,當初編《翻譯論集》看了一些資料,囫囵吞棗,都沒細究,隻搭了一個空架子,并沒有粲花吐論的真才實學。在台灣教兩年書,真倒是教學相長;後來換新所長,讓再教一年。報酬豐厚,生活便易。三年間除了上課就是讀書。圖書館庋藏豐富,借閱友善。生平第一次能靜下心來,踏踏實實讀三年書。

應該說偶然編的這本《翻譯論集》,給我帶來諸多機遇,更明确了學術方向。零六年華東師大請我去講課,因借書不易,基本上就用台灣的講義而加以條理化。零九年南京師大外語學院張傑院長請我給碩士生和博士生講翻譯,說得時髦一點,是華師大學子的更新版。當年年底,蘇州大學外國語學院王臘寶院長邀我去參加他們的翻譯會議,看到現在翻譯研究領域人才濟濟,學問越做越深。反倒自己多年前機緣湊巧編了一本集子,拼湊了一篇序,初期粗淺,卻備受稱頌,過分地享有虛名。會議期間,得方華文教授贈《二十世紀中國翻譯史》一書,說最後一章專門談到我的譯論研究。後生謙遜,稱他們這一代是讀《翻譯論集》成長的,還說培養了很多我的“粉絲”。老夫不才,虛榮之餘,惟有慚愧。

《翻譯論集》八四年初版印行一萬冊,九一、九四、九八年都曾提出要重版,因誤字、标點,有五十頁需改版而擱淺,直到零二年商務副總編提出可重排重印,才和陳應年一起調整舊文,做了一些紉箴補綴,至零九年九月始出新版。好不容易,出一新版,應力求其完美,但抽改樣卻未允我check,還留下若幹本可消滅的錯字和不足。至為遺憾。這本書雖主要由我編纂,但陳應年當年力主其事,且自始至終參與編選工作,故而在新版上一起署名主編,也是感念老友昔日發想作成之意。

《翻譯論集》的題字,取自懷仁集的王羲之《聖教序》。其中“翻譯”二字,寫得妙絕。“翻”字少一撇,而“譯”字多一撇,無意中點破了譯事的玄機:翻譯必然有得有失,文雖左右,隻要大義不殊即可。正如傅雷先生所說:“即使是最優秀的譯文,其韻味較之原文仍不免過或不及。翻譯時隻能盡量縮短這個距離,過則求其勿太過,不及則求其勿過于不及。”

概而言之,蝼蟻浮生,一輩子無非也像做翻譯那樣,在“過”與“不及”之間做人、做事、做文章。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