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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複興:春雪中的邂逅

肖複興:春雪中的邂逅

文|肖複興

虎年立春過去一個多星期,忽然鋪天蓋地下了一場大雪。北京的冬天,多年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雪了,更不要說在早春時節了。

冒着大雪去天壇,襯着飄飛的白雪,紅牆碧瓦的天壇一定分外漂亮。沒想到英雄所見略同,和我想法一樣的人那麼多。想起春節前來時,這裡沒有多少人,清靜得猶如世外桃源,連挂在北天門前那兩排銀杏樹上的紅燈籠都顯得格外寂寞,在寒風中無聲地搖晃。

想想如今手機流行,拍照變得友善,人人都成了攝影家,更何況專業的單反相機也成了不少人的裝備,趨之若鹜來天壇拍雪景的人自然便多了。這已經成為天壇的一景。

我坐在雙環亭走廊的長椅上,這裡平常人不多,今天人也多了起來,都是在雙環亭前和對面小山上的扇亭前後拍照的。坐在雙環亭裡的人,幾乎都是如我一樣的老頭老太太,看着年輕人在紛飛的大雪中嬉戲,手機和相機像手中的寵物一樣,在雪花中一閃一閃地跳躍。

坐在我身邊的,也是一個老頭。我來的時候他就坐在這裡,大概時間久了,顯得有點寂寞孤單,便和我沒話找話聊了起來,方知他比我小兩屆,68年老高一的,當年和我一樣,也去了北大荒,是到了密山。北大荒,一下子讓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了。其實,當時我在七星,密山離我們那裡很遠。

我們便聊了起來,越聊話越密。他很愛說話,話如長長的流水,流個沒完。我聽明白了,他是來參加他們隊上知青聚會的,同班的七個同學說好了,今天來天壇雙環亭這兒聚會,在天壇轉轉,拍拍照、聊聊天,中午去天壇東門的大碗居吃飯。當初,他們七個同學坐着同一趟綠皮火車,到北大荒後配置設定到同一個生産隊。别看他們離開北大荒回北京的年頭不一樣,回到北京後工作不一樣,有人當了個小官,有人發了點兒小财,有人早早下了崗,有人早早死了老婆,有人買了寬敞的樓房,有人還住在胡同的平房裡……不管怎麼說,七個人的友情一直延續至今,從1967年到北大荒算起,有55年的曆史,時間可是不算短了。

肖複興:春雪中的邂逅

都快中午了,除了他,那六位一個還沒來。他顯得有些沮喪,拍拍書包,對我說:北大荒酒我都帶來了,準備中午喝呢!咱們軍川農場出的北大荒酒,你知道,最道地,我是專門跑到咱們北大荒酒駐京辦事處買的呢……

我勸他:雪下得太大了!

也是,沒想到今兒雪下得這麼大,你瞅瞅我們定的這日子!他對我自嘲地苦笑,又對我說:好幾個哥們兒住得遠,今天這路上肯定堵車,興許都得晚點兒了。

我忙點頭說:那是!别着急,再等等。

大家夥兒都好多年沒見了,本來說是前兩年就聚聚的,誰想這疫情一鬧就鬧了兩年多,聚會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了今天,又趕上下了這麼大的雪!

這樣的聚會,對你們更有意義!我寬慰他。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接了電話,是他的同學打來的,告訴他來不了了。放下電話,他對我說:他家住得最遠,清華那邊的五道口呢!

又來了個電話,另一個同學打來的,嗓門兒挺大,我都聽見了:也來不了了,家裡人拉着他非要到頤和園拍雪景,人正在去頤和園的路上堵着呢!

少了倆!他沖我說,顯然有點不甘心,拿手機給另一個同學打電話,鈴聲響半天,沒有人接。他有些掃興,又給另一個同學撥電話,這一回接通了,對方抱歉地說來不了,實在沒轍呀,這麼大的雪,咱們改個日子吧!

他放下電話,不再打了。

肖複興:春雪中的邂逅

坐了一會兒,突然,他站起身來對我說:這麼大的雪,我本來也不想來的。我老伴說我,這麼大的雪,再摔個跟頭,摔斷了腿……可我一想,今天這日子是我定的,天壇這地方也是我定的呀!

歎了口氣,他又對我說:你說那時候咱們北大荒的雪得有多大呀,比這時候大多了吧?那年冬天,一個哥們兒被推舉上大學,我們給這哥們兒送行,在農場場部包下了小飯館,下那麼大的雪,跑十幾裡地,不也是都去了嗎?

我勸他:此一時彼一時了,兄弟,那時候咱們多大歲數,現在又多大歲數了?

是!是!他連連稱是。說着,他看看手表,站起身來,看樣子不想再等了。

不再等等了?

他沖我無奈地搖搖頭,背着書包走出了雙環亭。

雪依舊紛紛揚揚,漫天皆白,遮擋住了不遠處的樹木和小徑。望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大雪中,我心裡有些感慨,知青的身份認同,隻在曾經的同在北大荒的日子裡;知青之間的友情美好,隻在回憶中。知青一代畢竟老了,幾十年的歲月無情,各自的命運軌迹已經大不相同,思想情感以及價值觀與當年在北大荒時更是大不相同。如果還能有友情存在,在五十多年時光的磨洗中,也會如桌椅的漆皮一樣,即便沒有磕碰,也容易脫落。

現在想想那時候的友情,像是看一張老照片,或者一幅還挺漂亮的畫罷了。熱衷聚會的知青,沉湎友情的知青,是那麼可愛可敬,隻是,如此緬懷和鐘情的純粹友情,和如今純粹的愛情一樣,已經變得極其稀少。如古人王子猷雪夜遠路訪友,隻能是前朝舊夢。

沒有任何利害關系和欲求的純粹友情,隻能在我們的回憶裡。在回憶裡,友情才會顯得那樣美好。時間,為友情磨出了包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