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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複興:正欲清言聞客至

肖複興:正欲清言聞客至

文|肖複興

正欲清言聞客至,偶思小飲報花開。這是放翁的一聯詩。很多年前讀到它,很喜歡,一下子記住,至今未忘。

偶思小飲報花開,是想象中的境界,正要舉杯小酌,花就開了,哪兒這麼巧?這不過是文學筆法,詩意渲染而已。但是,正想能有個人一起聊聊天的時候,這個人如期而至,這種情況盡管不常有,總還是會出現。過去有句老話叫做“說曹操,曹操到”,也有這層意思,隻是沒有這句詩雅緻。而且,說曹操,可能隻是一時說起,并沒有想和曹操有交談的意思。

正欲清言聞客至,這樣的情景,是生活溫馨的時刻,是人生難得的際遇。

肖複興:正欲清言聞客至

讀高一那年,學校圖書館的高揮老師突然來到我家。上國小以來,讀書九年,沒有一位老師家訪。高老師是第一位。

學生去圖書館借書,填寫書單,由高老師找好,從視窗借給學生。高老師允許我進圖書館挑書,在全校是破天荒的事情。為此,有同學和高老師大吵。我對高老師感到親切,她比我姐姐大一歲,我很想和她說說心裡話。沒想到,她突然出現在我家的時候,我竟然說不出什麼話來了。

高老師知道我愛看書,特意到家裡來看我。她不是我的班主任,沒有家訪的任務。當然,也不是家訪。家訪不會讓我感到那樣親切。她看到我僅有的幾本書,塞在一個隻有二層的小破鞋箱上,擠在牆角,當時并沒有說話。五十多年過後,前幾年,我見到她,她才對我說起。我知道,日後她破例打開圖書館有百年藏書曆史的倉庫,讓我進裡面挑書,我去北大荒前從她手裡借的好幾本書再未歸還,都和這個小破鞋箱有關。

肖複興:正欲清言聞客至

父親去世後,我從北大荒回到北京。最初的日子,待業在家,無聊至極,整天憋在小屋裡,我媽勸我出去走走,找人聊聊天。找誰呢?我是回來很早的知青,大多數同學還都在全國各地插隊的鄉下。白天,大人上班,小孩上學,我家更是門可羅雀。

一天,有個小姑娘來我家,她是鄰居家的小孩,叫小潔,六歲,還沒有上學。她手裡拿着一本硬皮精裝的書,把書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裡面夾着的都是花花綠綠的玻璃糖紙。她從書裡拿出幾張不同顔色的玻璃糖紙,對我說:你把糖紙放在眼睛上看太陽,能看到不同顔色的太陽!好玩吧?我知道,她是想和我一起玩,一起說說話。

我問她,你怎麼有這麼多糖紙呀?她一仰頭說:攢的呀!爸爸媽媽過年給我買好多糖,我把糖紙都夾在這本書裡了。說着,她讓我看她的這些寶貝糖紙,書裡面好多頁之間都夾着一張或兩張玻璃糖紙,快把整本書夾滿了。每張糖紙的顔色和圖案都不一樣,花團錦簇,非常好看。我認真地一頁一頁地翻,一頁一頁地看,從頭看到尾。

好多天,她都跑到我家,和我一起翻這本書,看糖紙,還不住地指着糖紙問我,這種糖你吃過嗎?我逗她,搖頭說:沒吃過。她就說,等下次我媽再給我買,我拿一塊給你嘗嘗。

幾年以後,我搬家離開大院前,小潔跑到我家,要把這本夾滿糖紙的書送給我。我連忙推辭。她卻很堅決:我爸我媽總給我買糖,我的玻璃糖紙多的是!再說,我看出來了,你喜歡這本書裡的詩。

這是一本詩集,書名叫《祖國頌》。

肖複興:正欲清言聞客至

父親是清早在前門後面的小花園裡打太極拳,一個跟頭倒下,突然走的。那時,我在北大荒,弟弟在青海,姐姐在内蒙古,家裡隻有母親一個人,她孤苦伶仃,束手無策,正想找個人商量一下怎麼辦理父親的後事,焦急萬分,沒着沒落。就是這麼巧,老朱恰逢其時地出現在我家裡。

老朱是我的中學同學,一起去了北大荒的同一個生産隊。他回北京休探親假,假期已滿,買好第二天回北大荒的火車票,臨離開北京前到我家來,本是想問問我家裡要不要給我帶什麼東西,沒想到母親一把抓住他的手,他面對的是母親淚花汪汪的雙眼。老朱安慰母親之後,立刻到火車站退了車票,回來幫助母親料理父親的後事,一直等到我從北大荒趕回北京。

是的,這一次,不是我在家裡正欲清談而恰逢客至,是我的母親,是比清談更需要有人到來的鼎力相助。那一天,老朱如同從天而降,突然出現在母親的面前,現在回想起來,簡直是比書中或電影裡的巧合還要不可思議。但是,就是這樣,一觸即發之際,才顯示出客至時情感的含義;雪中送炭,才讓人感到客至時價值的分量;心有靈犀,才是放翁這句詩“正欲清言聞客至”的靈魂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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