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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纨:我的孀居人生,就如一枝老梅

“壽怡紅群芳開夜宴”一折,掣簽那個環節,大家比較關注的點,除了大主角钗黛以外,往往集中在對探春“貴婿”的猜想,以及麝月那含糊不清的内容。而對珠大奶奶——李纨那幾乎一筆帶過的橋段,忽略不計的甚多。

其實,是很可以思考一番的,不要忘了:曹公下筆,字字無虛。

看看原文:“李氏搖了一搖,掣出一根來一看,笑道:‘好極!你們瞧瞧這行子,竟有些意思。’”其本人對這一簽不僅甚為認可,而且充滿了某種得遇知己的欣喜與滿足。

什麼内容讓她如此呢?

“衆人瞧那簽上,畫着一枝老梅,寫着‘霜曉寒姿’四字,那一面舊詩是:竹籬茅舍自甘心。 ”(第六十三回)

“老梅”,兩個字,一個是老,一個是梅。

老——對于這個年齡段的李纨而言,斷乎沒有衰老的意思,合于她的“老”,應當是老練、成熟。

梅——沒有“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京城”的喧嘩,沒有芙蓉“芙蓉生在秋江上,不向東風怨未開”的凄楚,有的是“不要人誇顔色好,隻留清氣滿乾坤”的端莊、大氣。

李纨是否如此呢?

李纨:我的孀居人生,就如一枝老梅

本是賈府二房長子夫人,正正經經的大少奶奶,符合禮法的當家接班人。怎奈造化弄人,丈夫夭亡,李纨一下子成了守節孀居,不但不能當家理财,而且也不能濃妝豔抹、花紅柳綠,一下子就“竹籬茅舍”了。

難能可貴的是,面對突如其來的人生大變故,李纨以“自甘心”的做派,赢得了在家族中的威望,獲得了上至賈母、王夫人,下至少爺、姑娘、管家、丫鬟、仆婦的欽服(極個别人間誰都不服的角色如晴雯除外),也沒有受到什麼欺淩。

因為她就像“老梅”一樣,擺正自己的位置,立足當下所有的資源,努力争取最理想的生活賽道。

我們發現,她處處事事做得恰到好處!

她有文化人家庭的底子,在賈府這“武蔭之屬”(第七十五回)的家族中,是毫不遜色的才女。

但是平時,基本沒有看到她大展文才、潑墨吟詠的鏡頭,即使是在元妃省親、人人過關的時刻,她也是好像“勉強湊成一律”(第十八回),不出頭、不冒尖——盡管仔細讀過的讀者都知道,她“勉強”出來的東西,其實一點不比寶钗和黛玉的差。

為什麼要這樣做呢?除了孀居身份的制約,不好在類似“吟風弄月”的場合大事張揚以外,恐怕還有兩個考慮,一個是賈母“讀的是什麼書,不過是認得兩個字,不是睜眼的瞎子罷了”的觀念——黛玉都是以自稱“不曾讀書,隻上了一年學,些須認得幾個字”(第三回);另一個更重要的是,省親場合、同輩人中,石兄自不必說,“三春”作詩是聊慰元妃姐妹之情,钗黛行文有一點“考試”的意思,唯有李纨真正是“陪太子讀書”,是以稍微“走兩步”也就是了。

“老”,老練吧?“梅”,大氣吧?

李纨:我的孀居人生,就如一枝老梅

但是,李纨的文化修養并沒有浪費,而是在合适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運作着。

“珠雖夭亡,幸存一子,取名賈蘭,今方五歲,已入學攻書”(第四回)。李纨對賈蘭的教育,讓政老爺可以欣慰,他“望你成人懇切的很”(第八十一回)的一片苦心沒有付諸東流,雖然玉字輩兒子不争氣,卻草字輩孫子還是不錯的——兒媳功不可沒。

更重要的是,她擔任了海棠詩社的社長。這給了她的文化修養一個發揮的機會,同時又沒有超越“隻把姑娘們交給他,看書寫字,學針線,學道理”(第六十五回)的“大嫂子”職責。

但是,這裡面包含着一個危險:她的文化修養,一不留神就可能從“發揮”轉化為“宣洩”,那就越界了、踩線了,就不好辦了。結果,珠大奶奶處理得雲淡風輕,啥事沒有。

從消極的自保層面看,她的“自薦我掌壇”(第三十七回),第一沒有妨礙探春發起人的原始地位——“明兒我補一個柬來,請你(香菱)入社”(第四十八回)的話,仍然是三姑娘說的;第二沒有影響“怡紅公子”“潇湘妃子”“蘅蕪君”“蕉下客”以及後來加入的“枕霞舊友”大顯身手——“稻香老農”持守着“雖不善作,卻善看”的底線,盡管說是“若遇見容易些的題目韻腳,我們也随便做一首”(第三十七回),但是除了給“票友”鳳姐那“一夜北風緊”續過“開門雪尚飄,入泥憐潔白”(第五十回),烘托、調動一下氣氛,似乎再沒有說過、寫過什麼。

從積極的建設層面看,她這個社長不但找到了發揮文化修養的場合,而且還起到了别人難以替代的強大作用。試言之:

第一,角色配置設定妥帖合理。除了那幾位才華橫溢者有平台大展其才以外,“稻香老農”自己固然是找到了展示文化修養、而又限于“發揮”而不是“宣洩”的角色——“從公評來”(第三十八回),而兩位存在感不高的人物“菱洲”“藕榭”,也以“副社長”的身份,以“出題限韻”“謄錄監場”這不算太難的技術工作,獲得了在詩社的一席之地——不要小看這一點!雖說這兩位“又不大會詩”(第三十七回),但是大觀園裡憑空冒出個文化組織,居住其中的人如果落下一個,将是非常醒目的一個bug。

李纨:我的孀居人生,就如一枝老梅

第二,“從公評來”防止争議。文人相輕,這是自古以來的通例,毋庸諱言。海棠詩社,雖然人數不多,且是由姐姐妹妹,加上把姐姐妹妹奉若神明的“鳳凰蛋”組成的,但是仍然是一個不大不小的文人聚會,而且能下場吟詠者,某種程度上個個以文才自诩,特别是以詩詞自雄,做出東西來總有個孰高孰低、一二三四的問題。

如果沒有一個權威當社長、作評語,難免或多或少産生些許陰影,一個好好的活動就玩壞了。而探春雖然是發起人,但無論身份、才學都難以完全服衆,寶钗、黛玉、湘雲都是客人,石兄——姑且不說才學身份,如果讓他定論,姐姐妹妹哪一個得罪了也不好(海棠詩那次如果真讓他“評定”,恐怕就不好出頭為黛玉争第一了)。而李纨,既是“社員”中地位突出的大嫂子——“老嫂比母”,又是“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為國子祭酒,族中男女無不讀詩書者”(第四回),“從公評來”的結論恐怕是能最大限度消弭争議的了。

第三,出頭露面解決經費。“可着頭做帽子”(第七十五回)的賈府,忽然出來這麼一個光花錢不入賬的存在,如果僅僅靠“湊份子”,恐怕難以為繼。這就得另想辦法開掘财源。

直接打“官中的錢”的主意,怕是不行。盡管有“鳳凰蛋”參與,若讓他去找老祖宗,或許能夠解決,但是這件事很容易被部分人(比如趙姨娘之類)盯上,繼而轉彎抹角捅到政老爺那裡。盡管老爺自己經常與清客相公從事此道,但在石兄這裡,無疑還是個“歪才情”(第十七回),“不過是風雲月露,與一生的正事毫無關涉”(第八十一回)——免不得又是一頓“庭訓”排喧。

那就隻有去找鳳姐了。鳳姐從哪裡想辦法——做賬從官中“挪騰”還是從自己的灰色收入裡出(明确一點,鳳姐這麼做都是不對的),這些“詩翁”不考慮,解決财務問題是唯一。

可是這件事純屬憑空來的,鳳姐一口回絕是大機率事件。無論是發起人探春還是(沒有經過老祖宗準許的)特殊人物石兄,鳳姐都具備碾壓實力,談笑間給端回來都是正常路數。

果然,雖然探春想出來“監社禦史”的名目,但被鳳姐一句“進錢的銅商”就給揭穿了。

即使是李纨,剛剛出馬時也碰了釘子——鳳姐一大篇細賬算下來,這錢看起來完全應該李纨出!

李纨:我的孀居人生,就如一枝老梅

但是李纨,用了一段和詩社、收入完全無關的内容——平兒含冤被打,就把問題解決了。而且态度非常強硬,“這些事情我都不管”“這詩社到底管不管”。而幾乎處處争強好勝的鳳姐,這次卻是兵敗如山倒,“不入社花幾個錢,我不成了大觀園的反叛了,還想在這裡吃飯不成”,趕緊表态“明日一早就到任,下馬拜了印,先放下五十兩銀子給你們慢慢的做會社東道”,而且是在明知“有了錢了,你們還不攆出我來”的無奈之下。(第四十五回)

李纨為什麼能做到呢?

有幾個因素:一是畢竟李纨是“大奶奶”,雖然喪失了管家權力,但是“名分”、老資格在那裡擺着,“情婦奶”總是要尊重的;二是孀居守節,給家族帶來了相當的榮耀——在那個時代的這個榮譽,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三是有子——這一條就是對鳳姐完全壓倒性的優勢,是紮在了鳳姐人生最軟的肋上。

但是,李纨知道自己的身份,優勢發揮過了頭就是劣勢——孀居不好管家,是一條不可觸碰的“高壓線”。這次她是因為經費問題沾了一點銀錢用度的邊,但點到為止、不越界線——“隻把我的事完了,我好歇着去,省了這些姑娘們鬧我”(第四十五回)!這“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的風度,太白學士怕是也會點贊呢。

“竹籬茅舍自甘心”的老梅一枝,在榮國府是一個神奇的存在——事情她能做的都做得好,大坑卻總是掉不進去。把自己的所有,在限度内發揮到極緻,若隐若現、若即若離的派勢,比起“陣陣到、滿場飛、整碗端、大滿貫”的打法,恐怕不知道要強上多少倍。

作者:風雨秋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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