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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狐假虎威》到《古肥羅》 |趙霞

如果不是親眼目睹,我想不到古肥羅的名号在英語世界居然如此響亮。它出現在兒子學校的閱讀書單上,這不稀奇。它有各種通行的版本,硬封的,軟封的,立體的,遊戲的,這也算不得奇怪。但是臨近聖誕和新年,在商場的兒童區逛蕩,總是看見印着古肥羅形象的外套、毛衣,還有照着它的樣子做的毛絨玩具,這就有些特别的意思。

在我的印象中,古肥羅并不算得是一類特别有神采的故事角色。圖畫書The Gruffalo于1999年在英國出版,簡體中文版于2005年由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引進出版,譯作《咕噜牛》。2006年,繁體中文版《怪獸古肥猡》也出版了。這個故事其實是從《戰國策》裡著名的寓言故事《狐假虎威》演繹而來的一則童話。小老鼠在黑漆漆的森林裡散步,遇到了對它不懷好意的狐狸、貓頭鷹和蛇,它就編出個怪獸古肥羅的名号,把它們都吓跑了。沒想到說曹操曹操到,古肥羅真的出現在它面前,也想吃掉它。小老鼠想了想,告訴古肥羅,自己長得雖小,卻是“森林裡最可怕的動物”,如果不信,大可以跟在它後面看個究竟。好奇心戰勝了食欲,古肥羅便跟着小老鼠一路走。動物們看見古肥羅可怕的樣子,忙不疊地都躲起來,古肥羅卻以為它們都是因為害怕小老鼠,最後也吓得逃跑了。對應起來,古肥羅就是《狐假虎威》裡的老虎,它并不是故事的主角。

也許要怪阿克賽爾·舍夫勒的插圖,讓原本的英雄小老鼠失去了主角的光環,倒成全了古肥羅的名聲。古肥羅的模樣,照文字裡的描寫,當是尖牙利爪,駭人可怖。到了舍夫勒的筆下,怪獸的尖牙、利爪、背刺、毒瘤也都齊備,隻是畫家把那些尖突的銳處稍稍磨鈍,又在輪廓線上添了一絲圓潤的弧度。畫面上,古肥羅彎着碩壯寬厚的背脊,挺着肥大鼓圓的肚腹,舉手投足間掩藏不住的憨厚,實是有些令人忍俊不禁。這個形象很容易引人聯想到莫裡斯·桑達克在他著名的圖畫書《野獸國》中創造的那些聽似可怕實則可愛的野獸形象,其圖像與文字之間對抗和反諷的幽默,也與《野獸國》如出一轍。《古肥羅》與《野獸國》之間,顯然有着互文的親緣。

當然,其中不隻有畫面的功勞。朱莉亞·唐納森的韻文,節奏歡快,明朗活潑,上下句音步之間整齊的對應與熱情的回響,使它根本不可能成為一個可怕的故事。“一隻老鼠在又黑又深的叢林散步,一隻狐狸看見了這可口的食物”。鼓點似的節奏與韻律,不知不覺間消融着“黑”與“深”的懸疑。哪怕狐狸懷着貪食的狡黠,攔住小老鼠的去路,當它說出“小小老鼠去哪玩?去我家裡吃午飯”的時候,我們就已經直覺到,這場曆險必定會以某種方式的喜劇結尾。是以古肥羅并不可怕,倒是有些好笑——不是《狐假虎威》裡老虎那種蠢笨的好笑,而是帶着點傻裡傻氣的滑稽。

新年前夕,劍橋市立圖書館的兒童館區專門安排了一場《古肥羅》的主題閱讀活動。坐在展區中央的朗誦者是一位光頭男士,他把古肥羅的故事讀得又快又溜,語言的節奏因之而更顯鮮明。在他左手邊的黃色沙發條凳上,胖胖的古肥羅捧着肚子,正襟端坐,也聽着自己的故事,不時擎起爪子配合劇情——當然是裝扮成的人偶。朗誦結束了,古肥羅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來走去,參加活動的聽衆争相跟他合影。他成了毫無疑問的主角。

從《狐假虎威》到《古肥羅》 |趙霞

劍橋圖書館的朗讀活動,古肥羅在現場

2020年元月,荷蘭烏德勒支大學修辭學教授麥可·伯克到劍橋兒童文學研究中心做講座,介紹兒童文學文體學批評的最新動向。講座是小規模的,主要參加的是研究中心的學者與一部分博碩士生。研究中心的主任凱倫·科茨教授與我們圍坐一張課桌,聽麥可細講文體學批評。他從文體學視角細析狄更斯小說的語言形式,将原本的散文語言一句一行地隔斷開來,頓時令人眼前一亮。随後,他傳給大家一份演講交流的材料,好巧,又是《古肥羅》。麥可興緻勃勃地将唐納森的韻文讀了一遍,細究其中的微妙詞法。面對狐狸的邀請,小老鼠回答,“狐狸,你真是好得不成樣子”,既在字面意義上禮貌地回應了邀請的“好”意,又以微妙的雙關抵擋、消解了其中的“不懷好意”。可怕與可笑的彼此轉化,原來早就埋伏在文句間了。講座間隙的休息時間,我與麥可聊天,說到古肥羅的故事與《狐假虎威》的淵源。他點頭稱是。有趣的是,從寓言到童話,諷刺的寓意是怎麼消退的,幽默的趣味又是怎麼升起來的。是在什麼時候,一個原本該被譏諷和嘲笑的反角,不知不覺成了聚光燈下的主角?談到酣處,他索性在桌邊坐下來,跟我們讨論這篇文字的話語特點。

跟《古肥羅》的風靡有關吧,2009年聖誕節期間,BBC推出了它的同名動畫短片。片子長度不到三十分鐘,基本是遵照原著的改編,包括語言。動畫版本顯然很努力地想要重建小老鼠在故事裡的主角地位,并且在很大程度上成功了。然而,當原本歡快密集的韻腳不時被角色的猶豫、支吾、思索打斷,與古肥羅有關的歡趣也在這樣的打斷中消淡了原有的光彩。最後,怪獸古肥羅逃走了,機智的小老鼠得到了它的獎賞——一粒美味的榛果。它獨自坐在石頭上享受榛果的滋味,落日的餘晖照進樹林,照在石頭中央的小老鼠身上,四周是一片安甯的靜谧。如果故事裡的小老鼠真在哪個角落,一定會為這個英雄回歸的時刻感到欣慰。奇怪的是,卡通片中,故事的本意或許得到了伸張,滋味卻反而變得平淡了。在最後的畫面裡,與古肥羅有關的冒險順理成章地回歸智鬥故事的古老傳統中,很穩當,卻也未免平常了些。

也是在同一年,唐納森和舍夫勒出版了圖畫書《古肥羅》的續篇。與動畫短片的設計相反,這本題為“古肥羅的孩子”的圖畫書,将叙述的視角、聲音都從小老鼠切換到了古肥羅這邊。故事開篇的畫面裡,古肥羅坐在一個樹墩上,諄諄告誡眼前的小古肥羅:永遠永遠别到林子裡去,免得遭遇“大壞鼠”。他的女兒當然是不可能聽從這種禁令的,好奇心驅使她出發去樹林裡尋找傳說中的“大壞鼠”。“大壞鼠”(Big Bad Mouse)的命名,将這個故事從古老的弱者智勝強者的情節與觀念模式中抽離出來,直接接續到了後現代圖畫書的新傳統中。曾經的“大壞狼”,在這裡變成了“大壞鼠”,大的成了小的,正的成了反的,權力關系、形式慣性等都在重新的洗牌中向我們發出竊笑。

或許,“古肥羅”系列的主角既非老鼠,也非怪獸,而是我們每個人心裡都懷有的生存恐懼。古肥羅之于狐狸、貓頭鷹、蛇和小老鼠,“大壞鼠”之于古肥羅和他的女兒,既是這恐懼的來源,又是它的産物。在這個世界上,總有些什麼令我們感到如此害怕。于是,我們用語言、用想象、用笑聲、用急智來努力抵抗這種恐懼。然而,明知這是一片又黑又深的樹林,小老鼠還是走進去了,明知樹林裡有可怕的“大壞鼠”,小古肥羅還是走進去了。仔細想想,我們真正害怕的是什麼呢?

我佩服唐納森的洞察。當小古肥羅從“大壞鼠”的陰影下逃回洞穴,生活中的它“也許不那麼勇氣可嘉”,卻也是以而“不那麼單調無聊”。經曆恐懼之後,小老鼠享用着它的榛果,小古肥羅享受着它的呼噜。每個人都有恐懼,但你不必害怕自己的恐懼。穿過它,生活中最尋常的事物,會向我們發出可愛的亮光。

作者:趙 霞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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