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衢州作家餘威寫《臨安變》:一個真實鮮活的南宋臨安就在眼前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張瑾華 通訊員 劉曉豔

衢州作家餘威寫《臨安變》:一個真實鮮活的南宋臨安就在眼前

畫家傅伯星的臨安城市井風情。

南宋紹熙年間,瘋皇悍後主宰天下,朝野分崩,政事凋敝,西湖歌舞升平之下隐藏着驚天劇變——紹熙内禅。

“紹熙五年六月的一天清晨,一艘艘小船從臨安城牆各個水門魚貫而入,将市郊最新鮮的蔬菜瓜果、魚螺蝦蟹送到禦街沿岸各個酒樓、茶肆裡去。坐在船頭的農家小女輕輕地哼唱着杭曲小調:武林門外魚擔兒,艮山門外絲籃兒,鳳山門外跑馬兒,清泰門外鹽擔兒,望江門外菜擔兒,候潮門外酒壇兒,慶春門外糞擔兒,清波門外柴擔兒,湧金門外劃船兒,錢塘門外香籃兒。小船穿過清晨的霧霭,一個美麗華貴的臨安城像一幅展開的畫卷般緩緩地出現在女孩面前。”

當暢銷書作家陳漸翻開《臨安變》這本書時,“感受就和這位女孩一樣,一個真實、鮮活的南宋臨安就在我的眼前。”

年少成名的遊俠餘不揚,依靠哥哥多年苦心打點,終于有機會去臨安當差,但赴任途中,同去都城遊玩的侄女卻被離奇劫走,主人公餘不揚由此被拖入波詭雲谲的内禅漩渦。餘不揚原本隻是個小人物,但他有一個位高權重的叔公。他拼命破解着親人被劫的迷局,卻是一步步深陷被人操縱的棋局……内禅劇變之下,他能否全身而退?

《臨安變》的作者叫餘威,他以南宋著名的政變“紹熙内禅”前夕為時間背景,以《鹹淳臨安志》裡的“京城四圖”——《皇城圖》《京城圖》《西湖圖》《浙江圖》為空間架構,讓趙汝愚、餘端禮、韓侂胄、姜夔、朱熹等知名曆史人物相繼登場,再現一個危機四伏又充滿希望的南宋臨安。

臨安、西湖、南北内、豐樂樓等知名曆史地标;理學大師朱熹、天下第一全才姜夔、忠良名臣趙汝愚、韓侂胄、泉州巨富蒲開宗等曆史人物。本書借一場政變,将這些曆史文化元素集中展現,曆史文化氣息濃郁。

正如暢銷書作家陳漸所說,今年是浙江省實施“宋韻文化傳世工程”的第一年,這項工程是一項全面、系統、深度挖掘和弘揚南宋文化的政府性工作。宋韻文化傳世,既要有專家學者開展諸如學術研究等專業性較強的工作,同時也需要像《臨安變》這樣讓老百姓喜聞樂見的文藝作品。隻有這樣,宋韻文化才可以真正“流動”起來、“傳承”下去,成為浙江曆史文化金名片。

本書作者餘威是浙江省衢州市開化縣人。衢州市作家協會會員。2013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包括《夜的河》《茶》等散文20餘篇,《忠誠馬》《真實的僞裝》等中篇小說5部,《迷途》《臨安變》等長篇小說2部。長篇小說《迷途》簽約“豆瓣閱讀”,長篇小說《臨安變》入選衢州市第八批文藝精品扶持工程。

衢州作家餘威寫《臨安變》:一個真實鮮活的南宋臨安就在眼前

畫家傅伯星畫的臨安城。

【那時臨安城,如今安在】

暢銷書作家陳漸說,餘威筆下的臨安,“不光有被時人譽為“銷金窟”的西湖、南内鳳凰山、北内重華宮、朝天門和西溪等現代人耳熟能詳的杭州地名,更有如豐樂樓、浙江亭、殘醉酒肆等大家不太知曉,卻有着豐富故事的地方。

陳漸還說——

“《臨安變》這部書一共出現了近百個地名,每一個地名都經過作者認真考證,并且不偏不倚、真實存在于那個地方。基于真實地标演繹出來的故事更富有邏輯性,同時也更讓讀者信服。筆者曾經看過‘京城四圖’,因而也知道城内由皇親貴族居住區形成的一條‘金腰帶’,勾勒出一個隐現的‘書香一條街’格局;而在城外又可以清晰地看到‘東菜西水,南柴北米’這一臨安城基本生活保障系統的布局形勢,以及較為完整的確定南宋政權安全的駐軍保護系統和城市安全的堤塘防護系統。而作者在創作這部小說的時候,将這樣的城市格局分布和内涵氣質保護、運用地非常好,這種感覺在現在許多曆史小說,尤其是架空曆史的曆史小說裡并不多見。”

讓我們來看一點書中對臨安城的描述,遙望古臨安,再對照下今日杭州城——

臨安城方圓七十裡,城區南北長東西狹,設水陸城門十八座,北接大運河,南通錢塘江,城區街河并行,前朝後市,設十五個廂、八十八個坊。城内南部為官署集中地,城北多文教衙署,城東多官營作坊與匠人鋪舍,城西多王府後宅。臨安府下屬南北二縣,南為錢塘縣轄地,北為仁和縣轄地。禦街南起皇城北門和甯門,經朝天門,至城北大理寺,又把南北二縣連成一體。以禦街為中心的地區,便是京城乃至整個大宋的經濟中心。

不過,昨晚還熙熙攘攘的禦街,此時也終于消停了些。相比街道,清晨的水道則熱鬧得多。城内自西向東有西河、小市河、大河、茅山河,和街道一樣,河道同樣從各個方向伸出條條支線,形成了通達四方的水路網絡。一艘艘貨船自如穿行着,禦街上所有店家一切日用所需均由貨船從城外經水門轉輸送達。

船家孩子早早起來做活,在船頭唱起了杭曲小調——“武林門外魚擔兒,艮山門外絲籃兒,鳳山門外跑馬兒,清泰門外鹽擔兒,望江門外菜擔兒,候潮門外酒壇兒,慶春門外糞擔兒,清波門外柴擔兒,湧金門外劃船兒,錢塘門外香籃兒。”

今天的臨安城,一切照舊,根本沒有因為餘不揚的心事而發生絲毫變化。他将鐵腰帶圍在腰上重重地抽緊,強行裝作若無其事地走出了房間。

……

“臨安府的張四郎?噢!你說的是‘四郎一聲歎,嬌娘不思飯’的張本吧?你這麼說我就知道了,我告訴你啊,這張四郎是北瓦的說書人,本名叫張本,藝名叫張四郎,說的是癡女情郎的話本,聽者多為臨安少女嬌娘。尤其臨安府尹的女兒陳韶儀,特别迷他,傳聞陳韶儀公然宣稱非張本不嫁。你昨天遇上的,定是她又邀請張本去她在西湖邊的私宅說書去了。哎……你說說,這個說書的不知道使了什麼道,讓這些個有錢夫人又是送金送銀,又是投懷送抱。不揚小弟,這臨安城啊,沒有你見不到,隻有你想不到……哎?客官,你是打火還是打鋪?哦,常住啊……不揚啊,我就不招呼你了,今日記得早些回來……”

餘不揚點點頭,邁着步子往外走去,衢州行館嘈雜的聲音漸漸遠去。他擡頭望向餘在水的房間,窗戶緊閉,其實是沒有打開過——她昨晚根本就沒回來。

餘不揚和餘在水是昨天一早到的臨安,不同的是,昨天他和餘在水兩人結伴逛了一天的臨安城,而今天卻隻剩下他一個人。

他頂着細雨,抹了一把臉,思緒回到了昨天早晨他在登雲山爛柯寺内用清泉抹臉的舒暢時分。

與今日的細雨綿綿不同,昨天一早朝日便從錢塘江的滾滾潮浪裡浮映而出,仲夏清晨的清涼感很快便被一掃而盡。好像經過潮浪一晚上的洗濯,今晨的陽光特别利落刺眼,此時正穿過西湖騰騰躍起的霧霭,灑落在登雲山爛柯寺的僧侶寝院裡。西側的格子門緩緩打開,一位少年躍步來到院中。他衣着樸實,頭戴抹額,身穿窄布袍,腰系鐵腰帶,腳穿一雙半新不舊的烏皮皂靴,輕盈矯健。他對正在打掃衛生的小沙彌颔首示意後,便徑直往東邊的登雲台去了。

登雲台乃爛柯寺内絕好的觀景台,站在這裡可以俯瞰整個西子湖和臨安城。

此時,正是卯時三刻,四圍青山披上了亮眼的金色,山丘環繞之中涵着碧翠西子湖,金光粼粼,甚是秀美。湖邊金碧樓台相間,棟宇高低好似錢塘湧波,就像是馬遠筆下的一幅着色山水。這幅壯美的山水圖東面卻沒有山,取而代之的是鱗鱗萬瓦,屋宇充滿,那就是地上最美麗華貴的天城臨安府——此時好似一個還沒睡醒的襁褓小兒偏安依偎在西子湖和錢塘江的環抱之中。

初見臨安城,任誰都會被這樣的景色震撼,而少年想到目之所及均是日後要為之奮鬥的地方,不免神往心醉起來。

餘在水沒工夫聽叔叔的說教,眼神早已被山下的美景吸引,隻消一盞茶工夫,她便重新活泛起來:“那就是臨安城?爹爹說抵得上十個衢州信安郡那麼大,可是真的?”餘在水雙眼閃着光。

見餘不揚點頭,餘在水又說:“不知你聽說了沒有,住在坊門街的沈家千金去年來臨安遊玩時被一位大官人相中,就住在西湖邊的哪一套大宅子裡……清明出門踏青的時候,那些大戶人家的千金都在傳這件事呢,啧啧,瞧她們一個個那羨慕的樣子。你說我有沒有沈家千金這樣的好運氣呢?也讓她們羨慕羨慕我。”餘在水說話的神色并沒有在羨慕那位沈家千金,更像是沾沾自喜于自己即将步入達顯之門。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時候,餘在水認識了一位從臨安到衢州公幹的高官,聽哥哥說是朝廷派來整饬廂軍的節度使。是不是真的節度使?相貌如何?這些餘不揚一概不知,不過餘在水和這位節度使定了私情他是确定的。此次臨安之行,餘在水非要跟來其實是瞞着父母想和那位節度使幽會來着。

“不揚,你說我的那位郎君在西湖邊是不是也有幾套宅邸?自從他離開衢州,我每時每刻心裡都想着他,你知道嗎?他也想着我呢。我們每個月都要通書信,他說了,他說今年年底等他辦完大事就娶我。你說能是什麼大事?就不能先發個草帖過來,把親事給定了?不過大丈夫志存高遠,我又豈能催嫁心切?《鵲橋仙》這首詞裡說得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你說我說得對嗎?上個月,當我得知你要來臨安的時候,我就決定跟來,給他一個驚喜,他就住在朝天門旁的李宅,哦對了,他叫李孝友。”餘在水談起這件事的時候沒有一絲雜念,喜悅之情更是溢于言表,純真得讓餘不揚眉頭微皺,心中浮起一絲憂慮。

這幾日在趕路的時候,他總覺得此行過于倉促,又過于巧合,冥冥之中似乎有一隻看不見的大手在背後推着自己,不容置疑考慮,隻顧着埋頭上路。上個月,哥哥突然接到來自臨安的一封書信,信上說武學有個陪練的差事正巧缺人,哥哥想都沒想就讓自己來了。這确是一個好差事,既能旁聽學武,又能結交貴友,可為以後入仕打好基礎。可這樣的好事怎麼會輕易落到了自己頭上?想到這兒,餘不揚歎了一口氣,臨安城這麼大,又在帝辇之下,遍地達官豪商,三教九流就如這登雲山的小徑一樣錯綜複雜,想要站穩腳跟可不是一件易事。

道别了方丈,二人便下了山。登雲山東邊有禦馬營駐軍,是軍事重地,戒備森嚴。想要進城最省心的辦法是往西走,可路途卻不近,需繞西湖走上一圈。不過這倒也沒什麼,距離武學報到的日子還有兩天,正好可以好好遊賞西湖。想到這兒,餘不揚才放松下來。

二人到西湖邊時,已是将近吃午飯的時間。打扮新潮的遊人不論男女頭上都插着鮮嫩的花,身上的衣服早就換成了輕薄的夏裝,在暖風的拂動下,裙袂飄飄,煞是風流優雅。相比之下,叔侄二人的打扮就顯得鄉裡鄉氣了些。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在意别人的目光,餘不揚這一路上總感覺有人盯着他們看,指指點點,猶如芒刺在背,甚是不自在。

仲夏時節,都城居民們趁着早晚涼爽的光景,好好享受出遊的樂趣。他們從湧金門出,雲集西湖之畔,蘇堤、趙堤俨然成了“人堤”。湖裡的情況也不比路上好到哪裡去,水面船楫鱗次栉比,行舟緩慢。都說西湖四周共有四百五十餘處景點,可目光所及竟都被遊人塞得滿滿當當,哪還分得清哪是什麼景點。餘不揚和餘在水随着人流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二人生平第一次見到這般熱鬧場面,東瞧西望,到處都覺新鮮。西湖有“銷金窟”之稱,絲毫不假,才半天工夫餘在水買頭飾羅巾、零嘴吃食就已花去小半貫。

二人從蘇堤三賢堂乘舟到斷橋,行至一半,竟有商家泛舟水上叫賣魚羹,舟上飄揚的錦旗上寫着“宋嫂魚羹”四個字。餘在水嚷嚷着要吃,餘不揚早聞宋嫂魚羹大名,也想嘗嘗,便要了兩碗。果然鮮香潤口,便一股腦兒喝了個精光。

好不容易上了白堤,可斷橋卻難以置足。餘在水心急,強行跨步上橋,沒想到此時橋上的人卻像海潮回流一般突然開始倒退,沒站穩的她被擠了一個趔趄,眼看就要跌進西湖裡。

【陳漸:《臨安變》是高度還原之作】

暢銷書作家陳漸對《臨安變》的評價頗高,以下是陳漸的論述——

《臨安變》這部小說通過大量的考證,還原了一個真實的南宋臨安城,對紹熙年間的風土人情等浙江本土文化和宋韻文化進行集中展現。作品以《鹹淳臨安志》裡的“京城四圖”為空間架構,以紹熙内禅為背景,進行合理演繹,描繪了一個富貴絕世、危機四伏又充滿希望的臨安。小說以主角和侄女初到臨安,侄女即被擄消失開篇。主角在調查侄女下落的過程中,漸漸發現自己和侄女的命運似乎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秘密操控着,侄女的消失竟然和政局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于是他身不由己地卷入了紹熙内禅的政治旋渦中。在被陰謀與情義交織左右的命運驅使下,一心隻想尋找侄女的普通人,在國家大義面前做出了一個不普通的抉擇的故事。

這當然是一部非常精彩的曆史演繹小說,但為了不劇透,筆者在這裡不過多地講故事情節,單單講一下作者是如何讓我從書裡看見一個真實的南宋臨安,讓我面對着紙張都能聞到一股濃濃的“宋韻”味兒。

南宋時期的杭州,是馬可·波羅眼中“世界上最美麗華貴的天城”。《鹹淳臨安志》裡的“京城四圖”就是這座天城留在曆史坐标上最原味、最真實和最基本的鏡像。而作者正是基于“京城四圖”以及裡面标示的七百多年前杭州1582條地名,建構了小說真實的空間結構,身為讀者一下子就能感受到作者考證的用心和小說帶來的曆史厚重感。

讓筆者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巧妙地将臨安黑白司的衙署設在了皇宮東北角城牆根的萬壽香所。臨安黑白司是太上皇宋孝宗為協助宋光宗肅清朝政腐敗所設立的一個情報機關,這個定性就表明黑白司聽令于太上皇,但又必須隐藏于皇宮附近。萬壽香所是一個為皇家儲存香料的處所,從布置在它附近的新南隅南新偶(南宋消防基層單元)、中軍寨、新水池等消防部隊和設施可以得到印證,因為在南宋那個年代香料的價值堪比黃金,是非常珍貴的東西。香所位于皇宮的東北角,遠離朝天門附近的三省六部,是個既隐蔽又重要的位置。而且毗鄰六部橋、候潮門和東便門以及兩座水門,交通可謂四通八達。這樣一個交通友善、位置隐蔽又緊挨着皇宮的地方,不就是一個情報部門應該存在的地方嗎?當然,黑白司是作者虛構的,但如果真的存在,宋孝宗是否真的會将其安置在萬壽香所呢?

在閱讀《臨安變》的過程中,也是驚喜連連、彩蛋滿滿。據《武林舊事》記載太學生俞國寶在西湖邊一酒肆牆上寫了一首詩,宋高宗偶然看見欣賞不已,還将其中“明日再攜殘酒”句改為“明日重扶殘醉”,俞國寶也因而得到即日解褐授官的優待。酒肆後來改名殘醉酒肆。作者在這裡安排了姜夔與主人公餘不揚見面的情節。據《都城紀勝·食店》記載,當時的臨安除本地風味外,還有北食、南食,并且流行川食和衢州飯。南宋時期,老百姓們的生活水準很高,吃飯也到了食不厭精的地步,羊肉要吃李七兒肥羊店的,鮮奶品質最好的是吳山坊王家奶店,就跟今人一樣,喜歡買名牌、吃網紅店。這些史書中記載的食店成了小說人物經常出沒、發生故事的地方,一道道杭州美食如宋嫂魚羹、定勝糕、山煮羊、蟹釀橙也成了推動小說情節的元素之一。尤其是豐樂樓,作為當年湧金門外的臨湖大酒樓,是天下第一等奢靡之所,“作豐作樂”的“銷金鍋兒”入口,作者在這裡安排了衆多重要的場景。作為對南宋臨安曆史有所了解的讀者來說,讀到既有典故、又有故事的情節時,可謂帶入感滿滿,畫面感十足。

最後我想說的是,合上《臨安變》這本書,我對它的第一個評價就是“高度還原”四個字,這不僅展現在空間搭建上,也展現在曆史真實人物的角色設定、社會風俗的描寫和基于史實的合理演繹等多個方面,确實是一部精品曆史演繹小說。

衢州作家餘威寫《臨安變》:一個真實鮮活的南宋臨安就在眼前

搶先讀

《臨安變》部分書摘

楔子

自從朝廷偏安江南以來,這裡的夜便常常會下起雨。不過,俗語說“雷聲大雨點小”,今晚的雨不像雨,如蛛絲缥缈細長,悄悄地從雲層裡伸進臨安城、西子湖和四維山水之中,把所及之處如提線木偶一般牢牢控在手中。

一輛破馬車從南山路上疾馳而過,随着雷電的閃亮忽現忽隐,看得出它是向西去的。趕車人鮑老漢不停地抹着臉,才能確定自己看清前路,可不要一個彈指,臉上又會結上一層水珠。雨水夾雜着汗液順着脖子往下流,前襟黏膩地貼在他瘦癟的胸脯上。

“我說……前路附近有兵家校場,搞不好可要碰鼻頭的,憑我……我肯定吃不落啊。”鮑老漢抹了把臉,卻沒有把臉上的愁容抹掉。

“好好趕你的車,你該擔心的是能不能在天亮前趕到飛來峰。”鮑老漢沒有完全聽見車裡人的厲斥聲,因為十步外真的就站着一位軍士,正示意他停車。“鮑老漢!你沒聽見我說話嗎?車怎麼還停下了?”

鮑老漢直冒虛汗,不敢回答。軍士上前控住缰繩,問道:“車内何人?”

軍士問出一句,見車内沒有及時回答,便要掀簾。就在這時,從簾子後探出一張堆滿笑的臉,一對鼠眼左右打量了一番,确定隻有一位軍士,便說道:“這位軍爺,家中小女風寒嚴重,已七日未見好轉,我聽說靈隐寺拙庵禅師有一味藥專治仲夏風寒,是以才連夜去求,還望軍爺通融通融。”

“臨安城内藥局不說成百也有數十家,為何偏偏要去靈隐寺?”軍士走近兩步,抖了抖肩,盔甲铮铮作響。鮑老漢驚得戰栗起來,臉抹得更快了。

那對鼠眼又轉了兩圈,從懷裡掏出十兩銀錠,雙手奉上:“我家住城外,現在城門關了,大人行個友善吧,小女的病情經不起耽擱的。”

軍士接過銀錠掂了掂,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今晚城外駐軍演練,諒你也不敢使什麼幺蛾子,走……”軍士話還沒說完,卻瞟見車輿背面的木闆縫裡隐隐沁出血來,看樣子還是新鮮的。軍士斜了一眼神色慌張的車夫,頓時起了疑心,馬上拔出佩劍大喊一聲:“不許走!竟敢在你軍爺面前作妖!”此時馬還沒有跑起來,鮑老漢條件反射般拉住了缰繩。

“鮑老漢,快走,否則我宰了你!”馬車内的聲音雖然輕,但卻像是來自地獄的号令。鮑老漢左右不是,大叫着:“我就說要碰鼻頭、碰鼻頭的嘛,現在好了,上紮頭了吧!”抱怨完,他索性棄車逃走了。軍士搶過缰繩,劍指着簾子說道:“裡面到底是什麼人?”

簾子後面再次鑽出那個腦袋,還是笑着:“小女風寒變肺痨,已經開始咳血了。嘿嘿……嗯……嘿嘿。”

“可我怎麼沒聽見咳聲,光看見血了。”

“大人是不信啊?”

“少廢話,我要驗人。”

一對鼠眼瞪住軍士,依舊笑着:“當真?那好,我抱小女出來見你。”不一會兒,鼠眼就抱着一個着女裝的人從車裡出來,臉上卻蓋着紅蓋頭。

“掀開蓋頭!”

“小女見不得風啊。”

軍士不耐煩地用劍一挑,蓋頭便飛了出去,露出一張臉來,分不清男女,卻是一張駭人的血臉——臉皮和五官盡被割去,隻剩下一副慘白的牙齒,一對努鼓鼓的眼球和一頭被鮮血浸染得黏膩無比的長發。軍士吓得丢了佩劍,慌忙從腰間解下号角準備發信号。

“嗖……”

馬車的簾子輕輕一抖,破簾飛出一支弩箭。這支弩箭從軍士右眼進,後腦出,箭頭上挂着絲絲腦髓。軍士瞬間一命嗚呼。

鼠眼跳下車檢查了一番,走到馬車旁笑着說:“大哥弩術好生了得!”

車内的人沒有順着鼠眼的話說下去,隻是問道:“那個憨子可已經把錢都給你了?”

“都給了,二百兩會子票,在我懷裡揣着呢。”說罷,鼠眼從軍士身上拿回那十兩銀錠,在手裡掂了掂,朝軍士啐了口唾沫。“這就是大宋的兵,一張臉都能吓破膽。”

車内的刺客探出頭來看了一眼,隻見這刺客顴骨凸起,左眉被一條深長的刀疤取代,整張臉看上去左右失衡,扭曲歪斜,影影綽綽間倒像是專收人命的惡鬼。“今晚駐軍演練,要是繼續趕路隻怕兇多吉少。依我看,就把屍體就近抛到西湖裡,個中原因到時再跟那憨子解釋……對了,扒掉她的衣服。”

鼠眼先是一愣,而後立馬谄媚道:“大哥真是照顧小弟,知道小弟我隻要是殺了女人,不管是肥瘦高矮老少,都要嘗一嘗味道……”

“呸!你這惡心的鑽洞鼠,就不怕爛了命根子!我是怕有人從衣着上認出她來,才叫你扒了她的衣服。早一日查清她的身份,咱們就多一分危險!”

“是是是,大哥想得真周到。”鼠眼邊幹邊說,“這臉也剮了,衣也扒了,明天就是有人發現屍體也認不出了……嘿,胸還軟乎着呢。”

“抓緊幹活兒,當兵的還在路邊躺着呢,此地不宜久留。”

一道閃電把西子湖照得如同白晝,鼠眼身軀一震,擡頭望望天,将赤裸的女屍丢進西湖。

“轟……”

雷聲從西子湖上滾滾向前,掠過北内重華宮,穿過禦街,震得瓦片咯咯作響,直至南内所在的鳳凰山腳,雷聲依舊轟鳴如初,震得大内紅牆之外的水道泛起圈圈漣漪。響雷過後,一支穿着黑色犀皮官靴的隊伍出現在和甯門前,腳步雜亂,踩得積水咂咂作響。着紫袍、紅袍的文武百官們顧不上撐傘,沿着道路兩側火把的方向一路低頭潛行,蛛絲般的雨水落在他們的烏紗帽上,長長的帽翅吸飽了雨水,仍舊倔強地抖動着,抖動時甩下的水珠又落在旁邊官員的臉上、身上或者領口裡。

為首的是留正、趙汝愚和餘端禮三人。留正和趙汝愚,一位是丞相,一位是樞密使,均是朝廷的一品重臣,對掌着朝廷的文、武大權。餘端禮的官階比留正、趙汝愚要低半級,但因他是六部之首吏部的尚書,又兼任副樞密使,特殊的政軍地位,讓他與留、趙二人并排而行。此時,三人都把官袍的前擺提在手中,步子邁得極快。餘端禮的歲數比其他兩位稍長,前兩日剛過完六十大壽,人老先老腿,他的腿腳僵硬,走起來像個木偶人。不過比起腿腳不便這個硬傷,他的體力更是不濟,大口喘氣的聲音就像是城西金銀作坊裡的破風箱。可即使他已如此年老體弱,今晚的勁頭卻不比留正和趙汝愚差,一路過來都不曾落後半步。後面的一幹高官緊咬着三人的步伐,時不時用袖子抹去臉上的雨水,雙腿把官袍下擺踢得飛起,略顯狼狽。這些高官們均鎖着眉、紅着眼,隊伍之中偶爾還傳出啜泣的聲音,有年紀稍長的官員憋不住哀号了幾聲,又馬上用袖子捂住自己的嘴巴。

南内和甯門紅叉子外的将士從未見過這樣的場景,明明不是上朝之日,但是從丞相、樞密使到一些品級稍低的朝臣悉數到場,他一過眼便知是六列一十八行,共一百零八人,一人不少。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沒有收到皇帝今日要上朝的通知。這個時辰,不管是誰,隻要是沒有提前接到大内的放行通知,就算是北内的太上皇來了也不能進。将士趕忙行禮詢問道:“各位相公,下官不曾接到今日要上早朝的消息,莫不是大家記錯了日子?”這位将士話一說出口便後悔了,哪有每個人都記錯了上朝的日子的,說不準是皇帝的内侍忘了把上朝的消息傳出來了。

趙汝愚瞪着守門的将士,挺了挺身子,将士腰彎得更深了。“趙大人,下官雖不明就裡,但想來必定事關重大,待下官派人去通報确認……”話音未落,趙汝愚突然上前一把奪了他的長槍,朝他劈頭蓋臉地打去。不管是守門的将士,還是身後的百官,都被趙汝愚的舉動震住了,趙樞密使今日為何這般暴躁?

趙汝愚這麼做隻有一個意圖,那便是硬闖和甯門!

“通報?确認?你還知道事關重大?知道還不滾開?混賬!混賬!……”趙汝愚每罵一句,就往将士身上狠狠地打一下,事發突然,這個将士毫無準備地挨了幾下打,便頭腦發昏“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身後百官無一人勸解,反倒是在趙汝愚的罵聲中魚貫而入。其他守門的将士見樞密使發這麼大火都不敢再上前阻攔,他們清楚地察覺到大臣們神情異樣,似有大事發生,紛紛側身讓道。

留正穿過和甯門,停住想了想,又退回到大門的界限之外,叫住打得起勁的趙汝愚:“樞密使,樞密使,哎呀趙大人!差不多就得了……”

餘端禮見留正突然往回走,便立馬收住了腳步。腳步收得急,餘端禮險些朝前撲倒。衆人見狀也都停下了腳步。這一停,餘端禮想學着留正退到和甯門外卻是不行了,他的雙腿比剛才更硬,像灌了鉛似的擡不起來,隻能扭着脖子,輕聲地喊着留正:“哎?丞相大人,共進退,共進退哇!”為官之人分得最清楚的就是界限,和甯門裡一步和外一步,雖然距離不遠,但意義卻完全不一樣。此時,打頭的三人,有兩個人在和甯門之外,一人在和甯門之内,其他人互相看看,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索性站在原地,寸步不敢移動。

趙汝愚早就聽見了留正的喊話,可他不願意搭理,又重重地打了将士兩下,這才丢下長槍,看了眼百官的隊伍,又看了眼将士,嘀咕了一句:“軟骨頭,都是軟骨頭!”此時,雷聲大作,随着趙汝愚和留正回到自己的位置,這支龐大的隊伍才又再次向大内移動起來。

南内的主人、南宋的第三位天子趙惇被雷聲驚醒,從龍榻的涼帳裡探出頭喊道:“什麼時辰了?”門外的内侍立刻回答道:“回禀皇上,大宋紹熙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寅時。”趙惇揉揉眼睛輕聲說道:“皇後,我剛才夢見太上皇了,他責怪我怎麼這麼久也不去看他老人家……”趙惇話音剛落,從涼帳裡伸出一隻女人的手,将他攬了進去。這隻手的動作看似輕巧,卻有一股令皇帝都無法反抗的力量。

“這雷聲打得響啊,像不像太上皇的責罵?”

“皇帝連睡覺都要夢着太上皇,可謂是孝感動天,老天都哭了。你聽,雨還不小,老天流淚了……”涼帳裡傳出的喃喃細語漸漸被雷雨聲吞沒了。

本文為錢江晚報原創作品,未經許可,禁止轉載、複制、摘編、改寫及進行網絡傳播等一切作品版權使用行為,否則本報将循司法途徑追究侵權人的法律責任。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