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已經站在了二十一世紀第22個年頭，
農曆的新年已過。
在這個總結和回望的時刻，
我們回望一年，看到的是觸手可及的日子；
我們回望十年，看到的是漸漸走遠的青春。
當我們回望這一個世紀，會看到什麼呢？
那是一座城市的曆史，有數字統計、疆界變遷，
有這片山河的新舊容顔，
還有生活在這座城市中，那些鮮活的形象。
知史明智，行以緻遠。
無線徐州《彭城舊事》系列文章邀您一起，
從曆史裡讀懂徐州，讀懂徐州人。
第二集：1932~1941，東望吾鄉數十山
後晌的醬園店，門可羅雀。
店面兩側鬥大的字，左邊是“秋油陳醋”，右邊是“伏醬腐乳”，屋裡放了幾口黑漆漆的缸，端陽節剛過，櫃台底下還剩了一壇酒，貼了條幅，上書“雄黃”二字。
木櫃台曬得發燙，裝着鹹菜蘿蔔幹和面醬的青花瓷盆拿紗網罩着，擋着從外圍不斷進攻的蒼蠅。夥計這會兒也不樂意去攆，趁着東家不在，能躲一會兒是一會兒。
熱浪翻湧，蟬聲嘶鳴。1932年，炎夏已至。
蘭旌家的醬園店在豐儲街，因附近有個鐵佛寺，從前叫做鐵佛寺街。此街臨靠護城河，行船便利，糧肆環繞，常聽槳聲蕩漾，人聲喧嚷，是徐州城中的繁華地界。
去年，徐州遭水災，城中百業凋蔽，醬園店進了尺深的水，曬的醬油損失過半。醬園店雖不大，卻也開了幾十年，傳了兩代，好歹有點家底，硬是扛下了這場天災。
十二歲的蘭旌，此時正躲在後院的四合房吃冰，娘已經念叨他幾回了：“第幾碗了？這是當飯吃的嗎？肚子疼起來，你就自己受着吧！”
蘭旌也不回嘴，這些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不帶片刻殘留。在吃這個問題上，他心無旁鹜，專注得很。
娘這兩天在忙着縫喜被，棉花緞面攤了一屋，床上已經耍不開了，幹脆在院兒裡鋪上席子，正經八百地做。
姐姐的婚期定在舊曆十月十六，黃曆上說，那是個宜搬家、開業、結婚、動土、安床，百無禁忌的好日子。
姐夫在警察局做司法文員，一手小楷穆若清風，人見人誇。可這事兒既好也不好，因為他姐老拿姐夫的字敲打蘭旌，恨鐵不成鋼的說他：“你再看看你那字臭的，跟螃蟹爬的樣！”
蘭旌不服氣，捂着腦袋辯：“我賣醬油不賣字，用不着寫那麼好！”
注：清光緒三十二年（1906年），徐州開始設立警察機構——銅山縣警察局。
1927年，改稱為徐州警察局。
1939年，改為徐州市警察局。
1948年，舊警察機構因徐州解放而消亡。
他姐近來出門早，一走就是一天，這會兒回到家，拎起茶壺倒了水，狂灌了好幾杯。
蘭旌說：“姐你這是幹嘛去了？”
姐姐得意地說：“我去益智電影院啦！”
蘭旌立馬不幹，叫喚：“娘，你看她，看電影也不帶我。”
娘還在餘晖裡套被，坐得久了，這會兒腰都直不起來，懶得理他們姐弟的官司。
他姐惹完了人才解釋：“我那不是去看電影，是姊妹演講會，懂不？就是動員女人要趕快覺悟，自我解放，不受你們這些男人的欺負。”
蘭旌不忿，說：“咱家都是你欺負我，我才該解放解放。”
姐姐轉臉兒沖着院裡勸娘歇着：“娘，别縫了，夠用就行。再說了，現在結婚也不興那麼多規矩，我們領個證完事兒。”
娘訓她：“胡說什麼，終生大事怎麼能糊弄。”
姐姐也不辯駁，沖着蘭旌眨了眨眼。蘭旌知道他姐主意大，這是要陽奉陰違了。
到了年底，姐姐結婚時，果然非常簡潔，兩人去領了結婚證書，家裡親戚吃了頓飯，就算禮成。像是在應和婚書上“良緣永結，比對同稱”的盟誓，姐夫索性辭了警察局的差事，去群眾教育館跟他姐做了同僚。
爹娘也顧不上那些規矩和怨念了，因現實之下的無奈，已不可盡書。
1932年5月1日，江蘇省立徐州群眾教育館正式成立，館址在北門外，占地70餘畝，附設有農場，館長為趙光濤。民教館還創辦《教育新路》刊物，另外，還辦起一所農民生活學校，畢業生相當于鄉村師範資格，由江蘇省教育廳頒發畢業證書。
1934年11月，民教館館長趙光濤籌建徐州第一座無線廣播電台。該電台發射功率60瓦，每天播音1-2小時，主要用于對群眾進行教育，也播一些抗日救亡歌曲。
天光将亮的時候，被窩裡的湯婆子已經成了個冰坨子，雲旌恨不得把腳縮進懷裡。再捂也是徒然，起吧！
今年實在是冷，入冬已下了兩場雪，一場賽一場的大。雪沒化完就上凍，棉鞋的鞋底打滑，每一步都走得戰戰兢兢。
南通鄉下的姨姥托人捎來幾塊鹹肉，此時就挂在廚房的屋檐下，硬梆梆地随着麻繩輕晃。
一月底就過春節了，娘早早地忙活起來，大概是覺得時日不安，弄點吉事緩解緊張情緒的緣故。
去歲不是太平年。
1932年1月1日，日本侵略軍從三面向錦州發動總攻，2日占領錦州。中國駐軍3萬餘人奉國民政府指令，稍作抵抗即撤入山海關内，東北全部淪陷。
1月12日，日軍在青島登陸。
1月28日，日軍大舉進攻上海，“一.二八”淞滬抗戰爆發。
徐州城裡也難保平靜。
1月底，徐州各界召開緊急會議，趕籌軍饷，援助在上海誓死抗日的十九路軍。
2月20日，徐州商界各行業公會千餘人集會，宣布對日永久經濟絕交，并組織了商界自動抗日救國會。
2月份，蔣介石、汪精衛一行赴洛陽路過徐州時，徐州學生抗日救國會30多名代表，前往北站請願。
所請之願，泥牛入海，無聲遁去。
而時局也在往離奇的方向發展。年初，國民政府駐地從南京遷到了洛陽，年底，又遷回了南京，并确定洛陽為行都，西安為陪都。
蘭旌問他姐夫：“為什麼會有三個都呢？又是行都，又是陪都，狡兔三窟嗎？”
姐夫無奈一笑，說：“你的問題，我可答不上來，反正大家都認為，他們是想遠離戰火，隻要不燒到他們身上，誰疼都無不可。”
秋天的時候，徐州城裡來了兩名進步學生，杭州西湖藝術專科學校的王啟民和汪占非。雖然是逃難到此，兩人也沒有閑着，開了名叫“一八藝社”的班，傳授木刻畫技藝。木刻畫在徐州竟生根開花，此間有個名叫王寄舟的學生，尤其出色。
學校裡也很受影響，聽大家談論得多了，蘭旌便也去湊湊熱鬧，約了同學結伴聽課，聽的時候，心裡可明白了，覺得這很簡單嘛，當他拿起刻刀，腦子裡卻茫然得很。一聽就會，一做就廢，大約是缺了不少藝術天分。
蘭旌是以頹唐了一陣兒，姐夫寬慰他：“沒什麼的，我畫畫也很差。”
姐姐說：“那可不一樣，你字好啊。”
蘭旌覺得心灰意冷，說：“你是不是我親姐，怎麼這麼會安慰人？”
姐夫繼續給他輸入信心：“哎，對了，你不是參加學校的文明劇社了嗎？什麼時候演出啊？”
文明戲是話劇的前身。沒有固定的文字劇本，隻有故事梗概，在确定了人物和人物關系之後，由演員在台上自行發揮。
姐姐點頭認可，說：“我弟确實演技好，戲多。”
徐州的話劇活動，是從1926年開始的。當時，文貞白、陳野樵等人在徐州第一進階國小，組織演出了《山河淚》。後來，城中的各學校紛紛組織自己的劇社，排練演出。1935年，姚展在藝波音樂會主持話劇演出，先後演出了曹禺的《雷雨》，夏衍的《賽金花》等進步話劇。
1935年，興建蘇北大堤，徐州修建重點是城北30裡的蔺家壩。田漢先生目睹了蔺家壩與洪水的搏鬥，寫出劇本《洪水》。他在徐期間，還曾在群眾教育館發表講演。
1937，洪深、金山、冼星海率“上海救亡演劇二隊”來徐演出。
畫筆與刻刀，音樂、戲劇與文學，不僅是藝術，它們還可以是投槍匕首。有了那些進步的青年，徐州的教育，亦走在了時代的前列。
1932年，培心中學和正人女子中學合并為徐州培正中學。
1933年秋，丁少蘭、蔔惠萱、張靜秋、尹耕琴4人合力創辦私立“立達女子中學”。
1933年，曾萬鐘創辦私立“鼎銘中學”；群眾教育館館長趙光濤在下甸廟中創辦農業中學，郭影秋任教務主任。1949年以後，鼎銘中學和其餘幾所私立中學合并建立新校——徐州市第三中學。
1935年夏，睢甯縣建立私立徐東初級農業中學。
1936年，震旦附中在原有基礎上又擴建校舍66間，初籌5萬元，更改校名為“昕昕中學”。
1936年，徐州學生界救國會成立。
1938年2月，中共上司的青年群衆組織“徐州青年救國團”成立，中共黨員劉劍任團長。
雲旌感到有一雙大手，特别使勁地搖晃着他的床。他緊抓着被子，隻覺得自己快要掉下去了，他憤怒地大聲喊起來：“别晃了！别晃了！”然後，就把自己喊醒了。
屋裡黑得不見一點兒光，雲旌聽到桌上的茶壺茶碗噼啪落地的聲音，衣櫃和門窗也在哐哐作響，哪有什麼大手推他，明明是天地在動。
雲旌爹披着半拉外衣，推開房門跑進來，慌得一把抓着他，說：“快出來！地震了。”
季夏的淩晨，穿一件布衫也不涼。雲旌還來不及害怕，就被爹拉扯着到了院裡。攙扶着他娘，三個人惶惶地出了家門。方才那一波地震已經停了，爹拿了大鎖将門鎖上。
街上人影幢幢，喧嘩裡夾雜着小孩的哭鬧。有人吆喝道：“去國小校吧，操場空地兒大。”
一家三口跟着大部隊，一路惶恐嘈雜，往國小校的方向湧去。
娘滿目愁容地跟他爹說：“也不知道妮子那邊咋樣？”
爹說：“她那邊屋子新蓋的，應該沒事，等天亮我去看看。”
1937年8月1日淩晨4點半，徐州地震了。
此次地震中，房舍什物均在響動，市民多在夢中驚醒，紛紛逃出戶外。舊房倒塌五六十間，死傷二十餘人，為50年所沒有之大地震。據時年《新聞報》記載，“徐埠附周二百裡内，1日晨四時半發生地震兩次，震達二分又三十秒”，此次地震震中為山東菏澤，第一次震級7級，第二次震級6.75級。
也是從那年地震算起，近十年的時間，災禍就沒再停過。
1938年，小滿未至，日本人就先來了。
在雲旌的記憶裡，豐儲街已被大火圍困，恍如人間地獄，數十家糧行店鋪毀于一旦，其中就包括他家的醬園。
那些飛機帶着毀天滅地的力量，在徐州上空盤旋。飛蝗過境，一片焦土。
此前，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指揮40萬中國軍隊，與日本侵略軍在徐州東北部台兒莊會戰，殲敵1.19萬，中方損失1.9萬人。1938年4月14日，第五戰區在九裡山召開追悼大會，追悼在會戰中陣亡的将士。
第五戰區，全稱為抗日戰争第五戰區。是指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後，國民政府于中國境内軍事部署劃分，為與日軍作戰的戰區之一。最初，第五戰區所轄範圍為山東南部及江蘇北部，并爆發了慘烈的淞滬會戰。
1937年10月12日，國民黨軍事當局任命李宗仁為第五戰區司令長官，駐節徐州，指揮津浦線的對日防禦戰。
10月下旬，第五戰區群眾總動員委員會成立，李宗仁任主任委員，郭影秋（時任中共銅山縣黨委負責人）為組織部總幹事。
10月底，中共蘇魯豫皖特委機關由魯南山區遷入徐州。特委書記郭子化以社會名流、學生身份任第五戰區群眾抗戰總動員委員會委員。
5月10日，從清晨到正午，徐州遭日機4次空襲，大火爆起，燒毀民房4000餘間，死傷居民300餘人。
5月11日，日機38架、7次狂炸徐州。
5月14日，自早6時至下午6時，54架日機輪番轟炸徐州，共擲大小燒夷彈280多枚，因東南風大作，火勢無法控制，平民死亡700餘人，為徐州遭空襲以來損失最慘重的一次。
日軍3次共出動13架飛機轟炸沛城。
1938年5月19日，數十萬中國軍隊奉令退出徐州，日軍圍殲的企圖全歸泡影，曆時5個月零6天的“徐州會戰”于此終結。
徐州淪陷了。
而惡夢才剛剛開始，太多人在連日的屠殺中死去，葦蕩裡都是血。
1938年5月17日，日軍占領豐城，殺害居民300餘人。同月，日軍竄進豐縣城東南的荒莊，全村近百人，幾被殺盡。
5月20日，日本侵略軍在徐州東南鄉閻窩村，将全村男女老幼670餘人關在屋裡活活燒死，制造了駭人聽聞的“閻窩慘案”。
同時，日軍從蕭縣城出動200餘人，到銅山漢王一帶十幾個村莊掃蕩，殺害2000多人，燒毀房屋3500餘間。搶掠财物不計其數。
爹帶着全家回到新沂南澗鄉下的時候，已是7月中。他們輾轉不知歸程，暫留數日便決定西行。因為姐姐說：“我們到一個看得到希望的地方去吧！”
完此餘生，雲旌再也沒回過徐州城，那個他生活了十幾年，晴天和煦、雨雪有時的地方。
1940年，徐州城裡多了啟明路、慶雲路，後來又修了濟衆橋。啟明路貫城東西，寬闊氣派。濟衆橋也自故黃河的一衆便橋石橋中脫穎而出，修得十分體面。
但那又怎樣呢？
徐州四鄉還是種上了大塊煙田，鐵路淪于敵手，"賈汪煤礦"變成了"柳泉炭礦"，面粉窯瓦廠被日寇霸占，穿和服的女人在雲龍山上照相。在異國的雜志上，徐州是他們在華北交通線上，一個津津樂道的戰利品。
所幸七年長夜，亦有星火燎原。
某日，在漢奸報紙《隴海新民報》的大标題下，出現了“打倒日本”4個陰文小字；
昕昕中學的李罡老師和他的學生黨學禮在公會堂演出時，當着台下的日僞觀衆，高歌一曲《太行山下》；
邳睢銅抗日根據地幾經戰鬥，正式形成；
八路軍隴海南進支隊在張山口與日軍500餘人激戰一天，打退敵人9次沖鋒，斃傷敵百餘……
1941年2月，運河支隊在八路軍老五團配合下，收複了黃邱套根據地……
1948年，雲旌跟着爹娘在寶雞落戶，漂泊的十年終于告一段落。
從高祖故裡到炎帝故裡，自一座古城來到另一座古城，仿佛一切自有安排。
西北有重重的山，深厚的土，還有幹燥的風，跟徐州不一樣。徐州是平原，矮山多靈秀，不險峻，風也要柔韌幾分。
西北的夜晚格外清冷，空裡流霜，野天月白，跟徐州不一樣。徐州的夏夜，燭影裡處處是蟲鳴，蚊子還欺生，專挑嬌客咬，雲旌的冰果子還要分出幾碗送與人吃。
長大後的雲旌有時候會想，如果沒有1938年的大轟炸，他是不是會一直在徐州城裡做醬園店的當家人？是不是就不用走得這樣遠？是不是還可以看一看奎山塔影，黃樓曉月？
可惜，世間沒有如果，那些傷痕就在那裡。故園東望，盡是山川阻隔，誰又不是塵網中的異鄉人呢？
資料來源：《徐州百年大事記》《徐州市志》《彭城檔案》
《彭城舊事》系列回顧
《第一集：1922~1931年，亂世不見桃花源》
徐視融媒編輯：許波
責編：朱宸昕 程瑤
稽核：劉建玲
監制：王經波 卞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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