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辰光、高恒
編輯/大風
圖/高恒
2021年12月15日，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釋出了《網絡短視訊内容稽核标準細則（2021）》（以下簡稱“《細則》”），其中明确提出，未經授權不得自行剪切、改編電影、電視劇、網絡影視劇等各類視聽節目及片段。
兩個月了，反響如何？
鋅财經通過對多位抖音短視訊剪輯部落客采訪發現，平台、部落客、粉絲之間早已形成完整的産業鍊，在巨大的利益面前，《細則》已經成為了擺設。
主要變現方式包括：一是平台和部落客合作，平台釋出任務，主動提供影視劇，讓部落客進行剪切、二創，根據釋出後的浏覽量排名，對排名靠前的作品，平台将給予1000-5000元不等的獎金支援；二是部落客收費教學，粉絲量在幾百萬的部落客，一個月在學費上的收入就能在百萬以上。而粉絲在學成之後自己也能當“老師”再收費“教徒”；三是接廣告，據一位粉絲量超過500萬的部落客透露，其廣告官方報價達3.8萬，一個月光廣告收入都能達到幾十萬。
有專家指出，《細則》之是以被忽視，除了利益因素外，主要原因在于這是協會内部的自律性檔案，在法律适用層面上不具備強制适用的效力。另一方面，對于剪切、二創哪些才算侵權的界定還存在争議，目前一些大廠之間的訴訟案例還未終審，可參考的案例不多。要想遏制住日益泛濫的侵權和涉嫌侵權行為，還需國家相關部門出台政策加以整頓。
去年4月，中宣部版權管理局相關負責人曾公開表示，國家版權局高度重視短視訊侵權問題，将按照中央全面加強知識産權保護的部署，積極回應廣大權利人的呼聲，支援、保護廣大權利人的合法訴求。
但現實是，隻要國家還沒出手整頓，這些現象就會持續泛濫。因為，短視訊平台需要這些部落客帶來的流量，部落客也離不開平台，更不會主動放棄獲利途徑。至于《細則》，呵呵。
多數部落客不屑一顧
以抖音為例，在平台内搜尋“影視剪輯”一詞，所出現的使用者便有100多個，影視類大号的粉絲數從數十萬到上千萬不等，總獲贊數達上千萬甚至上億。
鋅财經随機詢問了幾個部落客。其中，一個名為幸運剪輯的部落客，顯示為幸運星網絡商行官方賬号，粉絲量超過900萬。鋅财經先通過幸運剪輯提供的微信号詢問得知，其可以收費教學，教人如何剪輯影視劇。當問到《細則》的出台，會有什麼影響？會不會交了錢後不讓做了。該部落客态度很不屑，用“子虛烏有，并沒有這種情況”予以回應。随即鋅财經問到，對于《細則》，平台不會響應嗎？對此該部落客表示：“呵呵，那你就不要學，事太多”。随即将鋅财經拉黑。
随後鋅财經進入了幸運剪輯抖音直播間，在留言區繼續追問：《細則》出台後，你怎麼還在教學？該部落客瞬間加重了語氣反問道：“剪輯作品哪個人沒有版權？”邊說邊曬出了一份名為《最新電影、電視劇版權名單》的飛書文檔。當鋅财經追問道：“你有這些版權嗎？”部落客則說：“我沒有，但是我能發，你操心好自己。”
擁有74.9萬粉絲的影視部落客一夕守候告知鋅财經，部落客剪輯的短視訊一般都是沒有版權的，因為版權問題影響有限。如果不放心的話可以做國外的片子，一般不會有人投訴。
當問到《細則》對影視剪輯有無影響時，該部落客則稱：“我們一直都在做，沒把那個協會當回事。而短視訊平台是不會追究版權問題的，因為你在給他創造流量，隻有版權方來投訴的時候平台才會下架你的視訊。”
對于有些部落客聲稱自己有版權的問題，一夕守候很肯定地回答道：“那都是騙人的，一部電影的版權少說也得十幾萬以上，你覺得他們能交多少錢？”
對于版權問題，擁有1405.7萬粉絲的部落客阿天影視剪輯則告訴鋅财經，版權問題可以通過手法規避。“政策雖然釋出，但什麼時候執行還不一定，影視占據抖音這麼大市場，怎麼可能直接把它踢掉。”
采訪中發現，不僅是阿天影視剪輯、幸運剪輯這樣的粉絲大戶無視《細則》，就連粉絲隻有幾萬的抖音部落客也是如此。
逸晨影視對鋅财經直言：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隻是一個協會而已。短視訊平台還沒出公告呢，隻要不做正在更新的，獨播劇就可以。目前影視剪輯流量很大，有了流量就能賺錢，就能變現。
綜合多數部落客的回答，鋅财經從中了解到，很多影視劇的版權從幾十萬到幾百萬甚至幾千萬不等，大部分部落客是買不起的。即便少數頭部部落客能買得起，但也不會為此付出巨大成本。除了有些部落客得到影視版權方的授權後可以剪輯外，其他很多部落客都是靠一些剪輯、二創手法來規避侵權風險。
平台稽核形同虛設
目前，各大短視訊平台對版權和搬運都有相應的描述，但對于上傳内容的稽核機制以及對于影視劇剪輯、二創等再傳播行為的規定則要模糊很多。
在抖音規則百科中，對于版權和搬運的有關描述展現為：關于影視綜音頻遊戲版權，即作品涉嫌未經授權使用影視綜音頻遊戲等他人知識産權内容，易導緻版權風險。關于搬運，即作品含有對影視綜藝内容進行低成本剪輯/錄屏/圖檔輪播、利用貼紙/馬賽克遮擋第三方平台logo、明确表達視訊轉自他人、不同抖音水印疊加、原創水印與作者無關等搬運的内容。
西瓜視訊對有關版稽核規則的描述為：一般情況下隻有版權權利人，才能決定他人是否有權使用其作品。理論上作為自媒體，一旦未經授權使用了他人作品作為素材，且不構成合理使用，法定許可等法定豁免情形，就涉嫌對該作品著作權的侵犯，非本人創作、拍攝或者未獲得版權權利人授權的内容包括未獲得授權使用他人素材進行二次加工均可能存在版權風險。
針對使用者上傳的視訊内容，平台有什麼稽核機制？鋅财經向位元組跳動方面詢問，但截至發稿時，該公司未給出答案。
對此，鋅财經又分别緻電位元組跳動旗下抖音和西瓜視訊的客服詢問得知，抖音電影和西瓜視訊電影放映廳裡的電影都有版權，使用者可以進行觀看。
而對于抖音和西瓜視訊已有的版權電影，使用者能否拿來剪切、二創并釋出？截至發稿時，位元組跳動方面同樣沒有回複。
抖音客服沒有明确回答，隻表示如有問題可發到app的意見回報裡，會有人來解答。
西瓜視訊的客服則直接回答：這些行為是不允許的。鋅财經追問:“既然不允許，為何還有這麼多部落客在做？”該客服也表示：“可以把問題發到app的意見回報裡。”随後，鋅财經按照客服給的操作方式，去西瓜視訊的意見回報裡留言詢問，但截至發稿時，沒有收到任何答複。
可實際上，鋅财經發現，抖音平台上有不少流量并不大的部落客，都在對其他長視訊平台的獨播劇進行剪切、二創并成功釋出。
有部落客表示，一般來說，獨播劇、新上映的影視劇不要剪，風險大。但粉絲量不大的部落客，一般也沒人會管，因為這類部落客數量很大，版權方無暇一一顧及。
随後，鋅财經嘗試用自己的抖音賬号和西瓜視訊賬号，分别簡單剪切了芒果TV獨播的影視劇《江照黎明》、《幸福二重奏》，獨播綜藝《歌手·當打之年》、《向往的生活》第五季；愛奇藝自制劇《公子傾城》、《隐秘的角落》，自制綜藝《我是唱作人》第二季、《樂隊的夏天》第二季；騰訊視訊獨播的影視劇《掃黑風暴》、自制綜藝《吐槽大會》第五季、《脫口秀大會》第四季；優酷網和央視網同步播出的影視劇《緊急公關》，自制綜藝《火星情報局》第五季，然後将這些作品成功上傳并釋出。
其中，在抖音平台所有剪切視訊均很快通過，從上傳到釋出，從未給出任何稽核提示。在西瓜視訊上傳後，經過一段時間的稽核，大部分都一次通過。《公子傾城》未通過，顯示原因為：侵權素材。而當鋅财經再次嘗試上傳，并沒有做任何修改，這一次卻成功通過。
有部落客反映，抖音使用者上傳視訊内容的門檻很低，平台往往先通過釋出的内容，如果有版權方發現侵權，會向平台通知并要求删除，這時平台才會對侵權視訊進行下架處理。這是典型的“避風港”原則，短視訊平台此前常常試圖通過“避風港”原則來豁免侵權責任。
早在2018年9月，國家版權局就曾約談抖音、B站等15家視訊内容平台，要求加強版權管理，未經授權不得直接複制、傳播他人影視、音樂等作品，不得以使用者上傳的名義，濫用“避風港”原則。
去年4月，70餘家影視公司和行業協會，芒果TV、騰訊視訊、優酷、愛奇藝等長視訊平台和超500名藝人先後釋出聯合聲明及聯合倡議，共同呼籲保護影視版權、反對短視訊平台的侵權行為。
此次出台的《網絡短視訊内容稽核标準細則》（2021），是在2019版的基礎上進行了全面修訂。在《細則》剛出台的時候，曾有聲音認為，将對“三分鐘看電影”等影視剪切部落客造成毀滅性打擊。
但有部落客很淡定地認為，影視類剪切、二創内容對短視訊平台的流量貢獻很大，平台根本舍不得割掉這塊“肥肉”。而且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是社會組織，并不是國家相關部門，其出台的《細則》尚不具備國家法律法規的威懾力。是以，短視訊平台仍處在走一步看一步階段，雖然有個别平台有過内部整頓行動，但多是雷聲大雨點小，做個樣子而已。
截至目前，抖音等短視訊平台均未對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出台的《細則》做出回應。
産業鍊早已形成
實際上，短視訊平台的模糊态度僅是一方面，背後巨大的利益鍊條才是讓衆多部落客無視《細則》的最大原因，教學、販賣素材已成短視訊剪輯圈子裡最常見的流量變現玩法。
在采訪中，鋅财經了解到，一般的二創、剪切部落客教學的收費标準是499-998元不等，粉絲量大的部落客收費标準更是從1000-幾千元不等。
以幸運剪輯為例，其教學價格為499元，時間從中午11點到淩晨12點，随時教學。幸運剪輯稱，隻要一部手機，即便0基礎，1-7天就可以學會，且是終身教學，後續不再收費。
阿天影視剪輯則分三檔，為初級班998元、進階班1680元、拜師班2680元。其中，初級班包括制作、營運、漲粉基礎的變現教學。進階班涵蓋所有初級班内容。初級和進階都是助理來教。拜師班則是其本人一對一輔導教學全部課程。
從該部落客的朋友圈發現，大多都是影視剪輯是當下風口、徒弟作品成爆款、一天在家輕輕松松玩着手機就賺幾百等資訊。
對于價格為何如此之高，阿天影視剪輯表示：“貴有貴的道理，我的漲粉速度你也看得到，我的學員回報記錄朋友圈也有，都是真實存在的，我學員的後期收益每個月都是拜師班的幾倍。”
據鋅财經了解，粉絲能達到幾百萬甚至更多的部落客，他們一般錄制一個統一的剪輯教程，批發式售賣，一個月在學費上的收入能在百萬以上。
除了教學，還有廣告收入。一位粉絲将近600萬的部落客告訴鋅财經，其一條廣告的官方報價為3.8萬，好的時候光靠廣告一個月就能掙個幾十萬。
不過，有部落客也坦言，這個行業魚龍混雜，其中不乏割韭菜的。有些所謂的“師父”把視訊教程賣給“徒弟”後，就撒手不管了，“徒弟”能不能自己做出流量來，完全靠自己。
除了部落客與粉絲之間能産生“師徒教學”式的利益鍊條，短視訊平台也在給部落客提供很大的福利空間。
一些粉絲量不多的抖音部落客，從抖音和西瓜視訊提供的正版影視片中，剪切、二創釋出後，視訊左下方會出現一個連結，引導使用者去西瓜視訊看完整版，西瓜視訊根據導流排名給部落客發獎金，獎金一般在1000-5000元不等。
基于這樣的獎勵模式，很多部落客更加依賴平台的福利，而平台也需要這些部落客，因為相比于大粉絲量的部落客，這些部落客的數量顯然要大得多。
那麼，問題是：即便平台擁有版權，部落客呢？
據悉，有些版權方先與平台合作，平台再選擇一定數量的部落客進行剪切、二創等傳播，但畢竟合作的部落客是指定的，數量有限。而抖音和西瓜視訊的這套玩法更像是引導更多的部落客進來，版權方與平台會和每個部落客都合作嗎？
打擊力度仍需加大
為何《細則》釋出将近兩個月，短視訊平台和部落客都無視它的存在？《細則》的出台能起到什麼效果？
上海申倫律師事務所律師夏海龍表示，《細則》是協會内部的自律性檔案，依賴于各成員機關的自覺遵守，并不具有強制限制力，對外也無法律效力。
浙江墾丁律師事務所律師單啟迪也表示，《細則》可以了解為“行業規範”，其在法律适用層面上不具備強制适用的效力，但它具有反映行業自律或行業慣例的效果，是以對于了解短視訊平台稽核義務及行業發展有一定的幫助。
據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官網介紹，協會成立于2011年8月19日，是網絡視聽領域唯一的國家級行業組織(一級協會)，也是大陸網際網路領域規模最大的行業協會之一。協會現有會員機關700餘家，包括中央廣播電視總台、湖南電視台、浙江電視台等廣電播出機構，人民網、新華網、中國網等主流新媒體機構，阿裡巴巴、騰訊、百度等網際網路企業，優酷、愛奇藝、搜狐視訊、B站等視聽節目服務機構，中影、華策、慈文、正午陽光、完美世界等影視節目制作公司以及華為、中興等網絡技術公司，涵蓋了網絡視聽行業全産業鍊。
北京大器律師事務所合夥人律師劉玥表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标準化法》第十二條第二款：行業标準由國務院有關行政主管部門制定，報國務院标準化行政主管部門備案，是以，《細則》應當不屬于行政法意義上的行業标準。但作為行業協會頒布的行業标準細則，對視聽行業企業，尤其是對協會内的企業，毫無疑問是具有相當的限制力，一旦通過執行，應當也必須會得到普遍的執行和遵守。
據中國網絡視聽節目服務協會官網顯示，北京位元組跳動科技有限公司為副會長機關。由此可見，作為會員機關成員，位元組跳動在自覺遵守方面還有待商榷。
而對于日趨泛濫的搬運、剪切、二創等行為到底算不算侵權？
單啟迪告訴鋅财經，目前，短視訊主要分為直接搬運、混剪、二次創作（如對劇情進行解說）等類型。其中，直接搬運類短視訊一般不對影視作品做處理，或僅做簡單的去片頭、片尾、廣告，或在完整的劇情中選擇部分内容進行切片搬運等，顯然構成侵權。
而混剪及二創類短視訊則需結合視訊内容，從實質上判斷是否符合“合理使用”的情形，需要評價此類視訊是否真正具有“獨創性”,展現了視訊制作者不同于原視訊的思想表達。合理使用的前提是視訊作者的确創造了一個新的作品，而引用原作品是為該新作品服務的。如果原作品被引用比例過高，或與新作品相比“喧賓奪主”，則恐怕難以構成合理使用。
劉玥也指出，各大短視訊平台上，很多對電影和電視劇僅僅隻是對原作内容的濃縮性剪輯，并不構成任何新的表達，概因其沒有任何新的獨創性的内容産生，是以該等濃縮性的剪輯，往往構成替代性表達，是一種嚴重的著作權侵權行為。例如“三分鐘看電影”，通常是濃縮性剪輯，構成替代性使用的，通常構成侵權。
另從其它侵權角度來看，短視訊創作行為還可能涉及侵犯肖像權、名譽權、隐私權、未成年人身心健康等社會公共利益，需要結合具體情形進行具體分析。
那麼，什麼才叫合理使用範圍？
劉玥表示，合理使用是指，在符合《著作權法》第二十四條所指的情形下使用作品，可以不經著作權人許可，不向其支付報酬，但應當指明作者姓名或者名稱、作品名稱，并且不得影響該作品的正常使用，也不得不合理地損害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的情形。
“短視訊如果通過圖檔集或者視訊片段剪輯對原作品起到了實質性的替代作用，迎合了快餐文化，實質性的損害了著作權人的合法權益，不屬于‘合理使用’。另外，有的短視訊是使用平台提供的素材剪輯制作而成，需要界定平台、素材作品權利人、剪輯制作者等之間的權屬及利害關系，進而判斷利益歸屬。”劉玥說道。
在多名法律人士看來，對于短視訊剪切、二創等行為到底構不構成侵權，主要的判斷在于，是否具有獨創性以及是否為合理使用。但目前很多的剪切、二創作品很少會涉及到著作權法意義上所說的創作，通常都不會構成具有“新”的“獨創性”的内容。
另一方面，一直以來，長短視訊平台對侵權與未侵權的争議較大，很難簡單概述，隻能具體案例具體分析。但截至目前，一些大廠之間的版權官司尚未終審，可參考的案例并不多。
有專家指出，造成現在的狀況主要還是平台、部落客對商業利益的追逐，随着社會各界關注度的提升，短視訊侵權的問題還會被繼續放大，是以呼籲國家亟需出台相關政策加以整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