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情人節，路sir祝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在這個甜蜜的日子裡，路sir想給各位分享的作品，堪稱古典文學史上的瑰寶——《浮生六記》。
這是沈複晚年寫的一部自傳性回憶錄，堪稱明清散文的經典之作，民國時期，魯迅、林語堂、陳寅恪、俞平伯等文學大家，莫不對其盛贊有加。
直到今天，書中那些描述伉麗情深、缱绻愛戀、動亂憂患、悲歡離合的優美文字，仍讓無數人讀來唏噓不已。
從書名可得知，它本有六卷，很可惜，沈複這個人，生前既無功名，也無文名，書寫成後知者寥寥，沒多久，後兩卷文字就失傳了。
而流傳下來的四卷中，沈複寫他亡妻芸娘的篇幅，占去四分之三筆墨，是以後世的讀者、評論家，通常都将《浮生六記》視作悼念亡妻之作。
《浮生六記》在學界還有個“小紅樓夢”的美稱，沈複和他的妻子芸娘在生活年代、個性追求上跟賈寶玉林黛玉有很多相似之處。
紅樓雙玉跟沈複芸娘最大的差別，就是雙玉一個香消玉殒芳齡早逝，一個縱使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留下了終生的遺憾。
而沈複和芸娘呢，從兩小無猜到兩情缱绻，夫妻厮守了一共二十三年，相比之下，老天待他們不算太薄。是以沈複自己也說，“天之厚我可謂至矣”。
這《浮生六記》，也算得上是沈複寫給妻子芸娘的絕美情書。
1.燕爾新婚，如兄如弟
古人常雲，人生有四大快樂之事：久旱逢甘雨，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
這四種快樂其中三種早已被文人從各個角度以各種體裁寫了個底朝天，唯獨“洞房花燭夜”是上不了台面的，閨房之樂，兒女私情，一般不會拿出來說，而沈複不僅寫了，還堂而皇之地列在六卷之首。
沈複出生于蘇州的一個官宦之家，小時候結親，訂的是金沙于家的女兒，結果女方八歲夭亡。
沈複十三歲那年随母親去外祖家，見到了舅舅的女兒、他的表姐陳芸。情窦初開的少年，對表姐一見傾心，當時就決定了将來要娶她為妻。
芸娘從小聰明伶俐，剛會說話就能背誦《琵琶行》，四歲時父親去世，留下她和母親、弟弟艱難度日，芸娘會刺繡，就以十指勞作養活一家三口。
幸好沈複的母親也喜歡芸娘性格溫柔和婉，于是就取下手上的金戒指訂了這門親事。
第二次相見，已是冬天。當時芸娘的堂姐出嫁，沈複随母親前往外祖家。當晚沈複送親，回來已經是深夜，芸娘見他肚子餓了，就暗暗把他拉到自己的房間，端出暖粥小菜。
沈複剛要吃，外面有人喊芸娘，芸娘趕緊關門說自己累了要睡了，結果堂兄還是推門擠進來，看到沈複，便嘲笑芸娘說：“方才我要粥，你說沒有，原來是藏起來留給自己的夫婿了啊！”
芸娘大窘，轉身就跑了，沈複也很生氣，當夜帶着仆人就回家了。
圖源：堯立繪插畫《浮生·盟誓》
那以後，沈複再去外祖家，芸娘就會避開，唯恐被人取笑。這樣過了五六年，兩人成親，洞房中揭開頭巾相視一笑，才算又接上了頭。
乾隆庚子年正月二十二，是沈複和芸娘成親的日子，也是沈複姐姐的款嫁日。洞房花燭之夕，沈複和芸娘喝過交杯酒，并肩吃晚飯時，沈複暗暗在桌下握了握芸娘的手，那暖尖滑膩的觸感讓他心跳如鼓擂。
當晚，芸娘要為沈複的姐姐陪宴，沈複就在洞房和伴娘猜拳喝酒，芸娘回來時，沈複早已醉倒。
二十三日，家裡賓客臨門。二十四日，沈複送姐姐出嫁，深夜歸來，家中燈殘人靜，回房一看，芸娘還沒睡，正低頭看書看得出神，沈複撫着她的肩膀問：“姐姐你連日辛苦，怎麼還孜孜不倦呢？”
芸娘連忙回頭站起來說：“剛要睡，就在櫃子裡看到這本書，看着看着就忘了時間。早就聽過《西廂》的盛名，今天得見，真不愧是才子佳作，就是太刻薄了些。”
沈複笑說：“也隻有才子能寫得這麼刻薄了。”
兩人并肩說笑，如密友重逢，沈複把手放在芸娘胸口上，在她耳邊低聲問：“怎麼你的心跳得和我一樣快啊？”
芸娘回眸微微一笑，沈複覺得一縷情絲搖人魂魄，兩人相擁入帳，不覺天光已經放明。
2.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
明朝的文學大家袁宏道曾說：“孤山處士，妻梅子鶴，是世間第一種便宜人。我輩隻為有了妻子，便惹許多閑事，撇之不得，傍之可厭，如衣敗絮行荊棘中，步步牽挂。”
袁宏道口中的孤山處士，指的是北宋林逋，這個人因為兩件事在曆史上留了名。
其一是一首題為《山園小梅》的詩，其中“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一句是詠梅的絕唱；其二是他一生不仕不娶、以梅為妻、以鶴為子，被後世文人贊歎為潇灑極了，高潔極了。
袁宏道就是這些後世文人之一，他說，還是林逋活得灑脫啊，我們這些有妻兒的人，就像穿着破衣服在荊棘叢裡走，真是累贅呀。
古人，尤其是古代文人，為什麼要貶低自己妻子呢？
原因很簡單，一來古代女性大多目不識丁足不出戶，跟她們喜歡吟風頌月附庸風雅的文人丈夫完全沒有共同語言；二來，古代女性也不興出門工作，沒有收入來源，家裡的日常用度總得花錢吧，家境寬裕的還好說，碰上窮酸秀才，日子就難過了。
沈複和芸娘之是以能夠夫妻恩愛二十三年，倒不是沈複在處理夫妻關系方面比袁宏道高明多少，多半還是因為芸娘非尋常女子。
首先，她能識字會作詩，沈複初見她就為之傾倒，就是因為芸娘才思隽秀，而非樣貌出衆，沈複說她“兩齒微露，似非佳相”，也就是說，芸娘長相并非美人。
成婚之後，芸娘陪伴沈複課書論古、品月評花，兩人從古文聊到唐詩，再從唐詩聊到漢賦，沈複有問，芸娘就有答，是以，沈複對芸娘，既有愛戀之心，也有知己之感。兩人有話可說，有天可聊，感情才有持續維系的動力。
然後，芸娘的志趣，也和一般女子不同。她對钗環首飾沒什麼興趣，沈複的弟弟成親時，弟媳偶缺珠花，芸娘就很大方地把自己成親時收到的珍珠拿了出來，婢女在一旁見了覺得可惜。
芸娘卻說：“婦女本身陰氣就重，珍珠又是至陰之物，用它做首飾，所剩無幾的一點陽氣都被克光了，有什麼好的！”
說到喜愛之物，芸娘最喜歡的還是那些殘書破卷，日常除了操持家務，便是收集殘缺破損的書籍字畫，細心修補分類，鄭重收藏。
還有，芸娘最大的優點，是安貧樂道。
沈複一生在遊幕和行商之間搖擺，始終沒賺到什麼錢，他在外徒勞無功地奔忙時，芸娘從不訴苦抱怨。
她不僅能過一箪食一瓢飲的生活，還有把一箪食變成一箪美食、一瓢飲變成一杯香茶的神奇魔法。
圖源：堯立繪插畫《浮生·貧樂》
沈複和芸娘第一次被逐出家門，在友人魯半舫家的蕭爽樓住了一年半。
那時沈複隻能靠寫字刻章掙點小錢，而他又喜歡跟朋友喝酒聚會，芸娘除了不動聲色地拔钗沽酒，還想出了很多省儉之法來點染他們的日常。
比如她拿六個白瓷深碟，放置在一個梅花盒裡，用灰漆固定，做成梅花形狀的餐盒，再裝上六色小菜，放在案頭給沈複和友人們佐酒，這樣一來，小菜就像盛在花瓣上一樣，不僅不寒酸，還風雅起來。
夏天荷花初放時，芸娘用一個小紗袋裝少許茶葉，晚上放在閉合的花苞之中，早上花朵綻放時取出，煮天泉水泡茶，那香味讓沈複歎為一絕。
是以，林語堂後來将《浮生六記》翻譯成英文引薦給外國讀者時，說芸娘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
3.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浮生六記》這個書名，出自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中的句子：“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意思是說，天地像一間旅社，時間像匆匆過客，而人的一生就像一場夢，夢境中有多少快樂呢？
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提出過相似的問題，發出過相似的感慨。沈複寫作《浮生六記》，便是就這個問題交出自己的答卷——
在他沈複的這場夢境裡，人生五味陳雜，有哀愁，有樂趣，有豪興，有委屈，有坎坷，有别離，當然，也有快樂。而這些快樂，都跟一個叫芸娘的女子有關。
沈複的快樂，有新婚那年的六月，内室炎蒸，他和芸娘住在滄浪亭畔一間小軒，終日課書論古、品月評花，芸娘不善飲酒，勉強可以喝三杯，沈複教她以射覆為令，兩人行令喝酒，自以為人間之樂，無過于此。
沈複的快樂，還有寄居在友人的蕭爽樓時，一次，衆位友人想去賞菜花，苦于花園沒有酒家小飲，攜盒而往，對花冷飲，沒什麼意思，衆人商議是就近找個地方喝酒，還是看完花回來喝酒，想來想去覺得都沒有對着花喝熱酒來得暢快。
這時芸娘笑着說：“你們明天各出買酒錢就行了，我負責把爐火挑來。”
第二天，芸娘在街上找了個賣馄饨的人，用一百錢雇他挑着馄饨攤子随同前往。
到了花園，大家擇柳陰下團坐，芸娘先烹茶，喝完，再在馄饨攤子上暖酒烹肴，沈複等人則就地賞花。
圖源：堯立繪插畫《浮生·歡聚》
當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等到酒菜都熟了之後，衆人坐地大嚼，遊人見了，無不羨慕驚歎。
到了傍晚，紅日将頹，沈複想吃粥，賣馄饨的人便去買米煮粥，衆人喝飽了，盡興而回。
沈複一生足迹遍布天下大半風景名勝，但他記憶中最鮮活的一次出遊，卻是帶着馄饨攤子在蘇州城内賞菜花。
當是時，有花，有景，有酒，有菜，有朋友，有芸娘，人生的快樂，至此已到極緻。
李白在《春夜宴桃李園序》一文中說：
“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詠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觞而醉月。不有佳詠，何伸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意思是說，這種快樂，一生不可多得，怎麼能不寫首好詩抒發歌詠一下呢？
沈複的想法也是如此，事如春夢了無痕，他如夢的人生中的快樂時光已然逝去，不留一絲痕迹，但那些珍貴的快樂啊，怎麼能不記錄下來呢！
是以沈複的《浮生六記》，寫他一生種種經曆百般滋味，最終還是落在一個“樂”字上。
作者|句芒
編輯|涼山
排版|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