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
讀
論
語
1.7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緻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

●子夏:姓蔔,名商,字子夏,“孔門十哲”之一,是孔子後期學生中的佼佼者,以文學著稱。《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說他比孔子小四十四歲,在孔子死後離開魯國傳播儒學,前往西河教學:“孔子既沒,子夏居西河教授,為魏文侯師。其子死,哭之失明。”
子夏收徒授學,所收門徒可能不少,對後世影響也很大。《論語·子張》裡就記有“子夏之門人”和子張的對話。《史記·儒林列傳》:“自孔子卒後……子路居衛,子張居陳,澹台子羽居楚,子夏居西河,子貢終于齊。如田子方、段幹木、吳起、禽滑釐之屬,皆受業于子夏之倫,為王者師。是時,獨魏文侯好學。”《後漢書·徐防傳》注引《史記》:“孔子沒,子夏居西河,教弟子三百人,為魏文侯師。”
漢代以來,許多學者認為,儒家經學最初主要是從子夏這一系傳授下來的,比如東漢徐防說:“《詩》、《書》、《禮》、《樂》,定自孔子;發明章句,始自子夏。” (《後漢書·徐防傳》)南宋的洪邁在《容齋随筆》裡也說:“孔子弟子,惟子夏于諸經獨有書。雖傳記雜言未可盡信,然要為與他人不同矣。”
●“賢賢易色”,《皇疏》有兩種解釋,一是說:“凡人之情莫不好色而不好賢,今若有人能改易好色之心以好于賢,則此人便是賢于賢者,故雲‘賢賢易色’也。”意思是說一個人改變好色之心去好賢,他就比賢者更賢能了。這樣解釋“賢賢”,很難讓人信服。
另一種說法是:“上‘賢’字,猶尊重也。下‘賢’字,謂賢人也。言若欲尊重此賢人,則當改易其平常之色,更起莊敬之容也。”這一種解釋“賢賢”倒是有道理,但把“色”了解為臉色,說“易色”就是在賢者面前改變平常的臉色,更莊重恭敬一些,就有點牽強了。
《集解》引孔安國的話說:“言以好色之心好賢則善。”《集注》說:“賢人之賢而易其好色之心,好善有誠也。”都是說人要用敬愛賢者之心去代替好色之心。這和我們普遍了解的“敬愛賢者輕于女色”是基本相似的。
如上文,“易”字一般解釋為改變或替換,也有解釋為輕視、簡慢的,如《漢書·李尋傳》引用這一則,顔師古注:“易色,輕略于色,不貴之也。”李零在《喪家狗》裡認為解釋為代替最好,輕視最壞。
楊逢彬卻認為“易”解釋為“交換”是錯誤的,“因為《論語》時代,表達‘用……交換……’,大多是‘以……易……’的句式,偶爾也會是‘易之以……’或‘與……易……’;總之,必須與介詞及其賓語組成的結構共現。例如:‘以亂易整,不武。吾其還也。’(《左傳·僖公三十年》)‘何可廢也?以羊易之……以小易大,彼惡知之……我非愛其财而易之以羊也。’(《孟子·梁惠王上》)‘逢醜父與公易位。’(《左傳·成公二年》)”(《新注新譯》)是以他解釋“易”為“輕視”,也就是不看重。
清代學者王念孫在《廣雅疏證》裡則說:“《論語》‘賢賢易色’,‘易’者,如也。猶言‘好德如好色’也。”
“好德如好色”本是孔子說的話(《子罕》《衛靈公》兩次提到),用來印證“賢賢易色”本也不錯,但古今的諸多學者還是認為若就這樣解釋,有點空泛,沒有落到實處。
清代學者陳祖範《經咫》:“此主夫婦一倫言。……在婦為嫁德不嫁容,在夫為好德非好色也。”
宋翔鳳《樸學齋劄記》:“陽湖劉申受謂‘賢賢易色,明夫婦之倫也。’”
清代梁章钜《論語集注旁證》:“《集注》雲‘四者皆人倫之大者’,則下文隻有事父、事君、交朋友,此句自應屬夫婦說。娶妻重德不重色,亦厚人倫之一事也。”
劉寶楠《正義》:“今案夫婦為人倫之始,故此文叙于事父母事君之前。”
康有為《論語注》:“此為明人倫而發。人道始于夫婦,夫婦牉合之久,所貴在德。”
楊伯峻同意這種觀點,他在《譯注》裡說這句下面三句,分别寫“事父母”“事君”“交朋友”,都是人際關系,與之相對應,“賢賢易色”也應該指一種人際關系,“不能是一般的泛指”。而這種人際關系就是夫妻,因為古代社會把夫妻關系看得極重,認為這是“人倫之始”“王化之基”,是以把夫妻關系放在一開始,也是完全可以的。這樣,“賢賢易色”就應該解釋為“對待妻子,看重品德,不看重容貌”。從整體來看,這種說法有其合理性。
楊逢彬則反對,他說:“但所謂‘夫婦為五倫之首’雲雲,乃後世觀念,《論》《孟》中未有談及夫婦關系者,談君臣、父母與兒子、朋友關系者則極多。”(《新注新譯》)
他的說法并不準确,《孟子》裡就明确地提出了夫婦關系為“五倫”之一:“人之有道也,飽食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于禽獸。聖人有憂之,使契為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滕文公上》)《論語》裡雖然沒有明确提到夫妻關系的内容,但并不能表明孔子時代就沒有這種觀念,孔子及其弟子沒有這種觀念。《禮記·中庸》裡也說:“君臣也,父子也,夫婦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達道也。”可見,在春秋戰國時代,夫妻作為一種重要的人際關系是被普遍認可的。
●“事父母,能竭其力”,南懷瑾在《論語别裁》裡說,“竭其力”就是盡力而為,講求孝道也要量力而行。他引用古人的一副對聯來證明自己的觀點:“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迹,原迹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迹不論心,論心世上少完人。”确實有道理,人們的生活條件不同,“原迹貧家無孝子”,一定要在事實上有表現,窮人家就沒孝子了。“事父母,能竭其力”,盡到了心力就是孝。
●“事君,能緻其身”,《集注》:“緻,猶委也。委緻其身,謂不有其身也。”也就是說侍奉君主,不惜犧牲自身,是以楊伯峻翻譯為“豁出生命”。
●“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從這一句我們可以再次看到,孔門之學重在品質修養,重在道德行為的實踐。這可以參照上一則裡孔子說的“行有餘力,則以學文”。李澤厚在《今讀》裡說:“孔門更強調的是廣義的‘學’,即德行優于知識,行為先于語言。”
《集注》:“四者皆人倫之大者,而行之必盡其誠,學求如是而已。故子夏言有能如是之人,苟非生質之美,必其務學之至。雖或以為未嘗為學,我必謂之已學也。”
若一個天生道德品質好的人,是不是就真的不用學習文化知識了呢?有人是贊同的,比如《集注》引用遊氏的話說:“三代之學,皆是以明人倫也。能是四者,則于人倫厚矣。學之為道,何以加此。子夏以文學名,而其言如此,則古人之所謂學者可知矣。”
當然也有人反對,《集注》引吳氏說:“子夏之言,其意善矣。然辭氣之間,抑揚太過,其流之弊,将或至于廢學。”
毛奇齡《四書改錯》:“子夏是節詞氣抑揚,與《有子孝弟章》正同。有子重孝弟,子夏重力行,未嘗廢學也。”
其實,子夏這樣說,隻是在強調道德行為的重要性,廢學之争,殊為無謂。參照現代社會,廢學的想法難有市場,廢德之人卻怕是不少。時代變遷,服事君王之說可以不必理會,但在夫妻之間、父母子女之間、朋友之間,這一則所講的道理,還是有借鑒意義的。
●譯文:
子夏說:“對待妻子,看重品德,不看重容貌;侍奉父母,能盡心竭力;服事君主,能獻出生命;和朋友交往,說話誠實守信。這樣的人,即使沒有學習過,我一定說他已經學習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