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寒假無俚，整理家藏書籍、簡劄、舊照等，不少逝者的身影浮現眼前，如序齒則其中上世紀一零後生者得三人，即周退密、胡邦彥、田遨三先生；二零後四人，即劉衍文、喻蘅、卞孝萱、王堯四先生；三零後二人，即謝方、黃時鑒兩先生。除了王老居京，卞老居甯，黃老居杭，其他諸老晚年都生活在上海。其中隻有田老從未晤面，僅有通信聯系，裡閈相望而未能一瞻顔色，殊為憾事。這九位都是二十年來給予我許多教益的老前輩，往事曆曆，感念無已。其中滬上二老去年相繼去世，由于新冠病毒肆虐，得到消息後，都未能前往吊唁，尤增怅惘。春節閑居，陸續作了這組懷人詩，并略加箋注，以存鴻雪，不計工拙，聊寄思念之情而已。虎年伊始，願與海内外知諸老者，共同緬懷前賢，砥砺前行。
其一
頻遞詩筒拜退翁，談碑論帖樂融融。
忘年交誼平生冠，虎穴欣看絕世雄。
2005年11月2日與退翁合影于上海圖書館善本碑帖展廳前
退翁為拙著題詞、題簽
退翁百一歲時詩劄
鄞縣周退密（昌樞）先生（1914-2020），号石窗。精通法蘭西語，為《法漢詞典》主編之一，然晚歲絕口不談西學。餘嘗偕法人谒翁安亭草閣，翁操法語與談，聲音浏亮，滔滔不絕，始知為老斵輪也。翁喜與同人唱和，與餘詩筒頻通，凡數十首，嘗結集為《點春集》、《點春二集》。百齡後猶能作詩詞，人書俱老，為古今中外罕觏。歲在戊戌，翁百有五歲，餘以線裝影印其所賜華翰為《石窗翰墨》，翁摩挲再三，喜雲生平著作未有如是精美者。其伯父湘雲公（1878-1943）為近代收藏巨擘，翁少時耳濡目染，尤嗜書法。相聚每展觀所藏碑帖，評骘高下，以為樂事。翁夫婦皆屬虎，師母少一周，嘗戲謂餘曰君入老虎洞矣。
其二
一生肝膽向人開，簡劄精工别有才。
館侍拍肩真得意，暮年猛志未曾灰。
彥翁親賜小照
彥翁文稿
彥翁撰書條幅
彥翁為餘作字說手稿
丹徒胡彥龢（邦彥）先生（1915-2004）胸無城府，以餘為知音，幾無話不談。公解放後居滬，仲弟昌度先生在美國，為著名學者，而季弟在京為官，嘗戲謂餘曰：“吾家昆季三人，适符封資修之号。”其诙諧往往如此。尺牍之文，妙絕當世。嘉興王瑗仲（蘧常）（1900-1989）前輩嘗執掌無錫國學專修館，為公座師，公與瑗翁書，署款仿清翰林館閣例稱“館侍”，瑗翁一見驚喜，晤面辄拍肩曰君真解人也。公晚歲為純潔語言文字，撰文刊諸報章，呼号不遺餘力。
其三
斵輪事業老尤奇，健筆淩雲實我師。
秋水文章成絕響，羽琌法嗣複奚疑。
遨公
遨公九十五歲詞劄
遨公九十七歲集句詩
遨公著作兩種
濟南名士田遨先生（1918-2016），本名謝天璈。曾任《解放日報》國際版副刊主編、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編劇。詩文多倜傥之氣，蓋從龔定庵得筆，士林稱譽久矣。九十餘歲猶著文論莊子寓言，洞辟奧窔，餘拜讀驚歎久之，緻函與公，得其集句詩雲：“案有書存但老莊（陸遊），詩情隻合與君嘗（蘇轼）。相知舊月情如許（楊繼盛），花氣蒸窗筆硯香（郯韶）。”其思維靈活若是。曆年得公賜作數十篇，獎飾逾恒，感愧無已。
其四
戊子将之旦苑前，寄廬蔔我夢能圓。
十三載去如春水，欲報深情夜不眠。
2019年2月9日與太夫子合影于寄廬
太夫子著作三種
龍遊劉寄廬（衍文）太夫子（1920-2021）曩作餘樾園（紹宋）先生日記序，謂予克紹侯官陳弢盦（寶琛）太傅（1848-1935）學脈，允繼樾園、寄廬及寂潮（永翔）諸師為第五代。太傅《滄趣樓詩文集》，曩為寂潮師與餘合作整理行世，太傅适長餘兩甲子，而長寂潮師百歲，真奇緣也。太夫子學究天人，戊子聞予将赴複旦大學就職，親相餘手及面，喜曰此甚佳事也。去夏以百又一歲仙逝，餘作挽聯曰：“小倉遊藝，四柱研幾，高談每寄千秋調；蒼狗雲開，紅羊劫去，老柏長瞻百丈身。”
其五
龍公高弟助蘇公，四絕聞名惜未紅。
卧病滄江詩益好，羅胸掌故笑蒙童。
邯翁
邯翁尺牍
興化喻若水先生（蘅）（1922-2012），字楚芗，晚号邯翁。早年師從萬載龍忍寒（榆生）先生（1902-1966）受詞學，後執教複旦大學，曾為蘇步青校長（1902-2003）秘書。詩書畫印皆能，而不為俗流所知。暮年多病，足不出戶，而唱酬殆無虛日。嘗邀餘作魚韻詩，同人疊和逾百首，蔚為大觀。又嘗告餘曰今之所謂教授，有昔日蒙童不若者。如某名公作大報告，聲震屋瓦，謂好詩不必用韻，舉陳子昂《登幽州台歌》為例，翁與諸老在台下聞之，無不駭笑。
其六
苦學成家鬓早星，在人晚達似冬青。
歲寒三友期無盡，羁旅俄鄉怅窈冥。
2006年10月10日與卞公合影于南京大學
卞公贈書三種
揚州卞映淮（孝萱）先生（1924-2009），号敬堂。家有冬青兩株，遂取劉夢得“在人雖晚達，于樹似冬青”詩意，顔其居曰“冬青書屋”。公為清浙江巡撫卞光河（士雲）（1788-1843）、湖南巡撫閩浙總督卞頌臣（寶第）（1824-1893）族孫。少失怙，從寡母啟蒙。及長，遍征海内賢達書畫為母壽，由是獲知于學界。解放後，曆任範仲澐（文瀾）（1893-1969）、章行嚴（士钊）（1881-1973）兩前輩助手。公自學成才，交遊廣大，喜獎掖後進，與餘相識數載，通函多達六十餘首。己醜孟夏，餘赴聖彼得堡參加國際會議，甫歸國而訃音至，大殓已畢，幽明永隔，遙望秣陵，怆悼曷極。以長聯挽曰：“門第兆邦桢，宗風不墜，著作長存，冶墳典碑銘書畫于一爐，殿軍揚派開生面；家聲傳國故，安石榴紅，冬青樹老，期雲松霜竹臘梅成三友，羁旅俄鄉倍怆神。”公曩以歲寒三友相期，安石榴、冬青樹皆公家故事也。
其七
藏學宗師漢學精，雪巅四海筆縱橫。
尊師重道諸生仰，教外猶聆謦欬聲。
2006年秋與天挺先生、陳踐教授合影于蘭州
王老著作三種
2001年10月20日天挺先生賜函
漣水王天挺先生（堯）（1928-2015），精研藏學，能以漢藏史料互相釋證，創獲至夥。著書滿家，而足履遍天下。師從漢藏語研究先驅于伯源（道泉，1901-1992）、聞在宥（宥，1901-1985）兩前輩，晚歲為弘揚師說不遺餘力，著有《平凡而偉大的學者于道泉》。公與餘傾蓋如故，許為忘年。餘每至都門，恒赴民大宿舍谒公，而公至海上亦嘗招餘劇談。曾蒙介紹，得識在宥前輩公子古玉專家聞廣先生，使餘得為《聞宥文集》結集略盡綿力。甲午初夏，公捐贈《藏文大藏經》一部與複旦大學，招飲鄒逸麟、姜義華、徐文堪、姚大力及公高弟任小波等先生，餘叨陪末座，席散執手，竟成永訣。餘作挽聯曰：“通漢藏曆史文明置郵，高齋聆謦欬，追憶已成前世語；極唐蕃簡書金石窔奧，海上想音容，往生應到雪山巅。”
其八
一生精力獻中華，兩部叢刊發異葩。
芝宇淞濱得瞻拜，綿綿惠澤茂無涯。
謝公
謝公惠賜啟元白先生所書題簽
謝公贈書兩種
謝方先生（1932-2021），廣東德慶人，中華書局資深編審。早年畢業于中山大學，與蔡鴻生先生（1933-2021）同受教于陳寅恪（1890-1969）、岑仲勉（1886-1961）兩大師。上世紀五十年代末受向覺明（達）先生（1900-1966）委托，長期主持出版《中西交通史籍叢刊》、《中外關系史名著譯叢》兩叢書。平生淡泊名利，隻為古人行役，不為個人張本。整理古籍多種，又與人合編《古代南海地名彙釋》，嘉惠學林匪淺。謝公退休後居浦東，餘屢得教言，複蒙介紹得識沈保義、陳佳榮諸前輩，獲益良多。公誠慤樸實，不尚浮華，永生難忘。
其九
大漠孤煙卻特謀，西湖柳浪接歐洲。
武林舊事難回首，絕筆遺文托電郵。
黃公
黃公贈書三種
黃時鑒（1935-2013）先生，長沙人。上海朵雲軒創始人之一黃仲明（經綽）公（1893-1959）哲嗣，外祖母為晚清吏部尚書、閩浙總督番禺許筠庵（應骙）（1832-1903）女。先生畢業于北京大學曆史系，專攻蒙元史，通數國外語，嘗參與校勘中華書局版《元史》。改革開放後，從内蒙古大學調至杭州大學（後并入浙江大學），始專力于中外交流史研究。暮年與餘交厚，嘗以家藏《明丁元公工筆彩繪水浒人物圖》影印行世，屬餘代撰序言。餘至武林，屢蒙招飲，傾談不覺移晷。餘與劉震兄主編《内陸歐亞曆史語言論集——徐文堪先生古稀紀念》，先生賜《忽必烈：最早繪在西方古地圖上的中國皇帝圖像》一文，時已患肺癌，來示托餘校訂。翌年仲春，乃聞其噩耗于紐約訪學途中，未克赴杭吊唁，而此文遂為絕筆，傷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