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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中麗人 第十二章 (美)瑪格麗特.裡特著;尹鴻博譯

作者:黃河人樂

第十二章

P.335當安德魯騎馬離開的時候,裡娜并不害怕。她對自己說西瑪一兩天就回來了,沒什麼可擔心的。

她難得有這麼多的時間。她用不着考慮别人的需求,那已經是好幾個月以前的事情了。無論白天有多長,或者她有多累,照料這個家,這些莊稼和牲畜,照管斯諾和姑娘們。西瑪是個好幫手,沒有她不行。可是最終,一切責任是裡娜的。

當胎兒生長時,不正常的溫暖天氣和持續不斷的南風消耗了她的精力。西瑪說裡娜懷孕的樣子好看,因為她個子高。還說因為這胎兒胎位高,肯定是個男孩。裡娜可不關心胎位的高低,隻想早點生出來。她想擺脫它,能去幹自己想幹的事情。而不用總是顧及到它的存在。它已經侵犯了她的隐私權,好象它總是不願離開她去過自己的生活。

現在,這是幾個月來她第一次單獨在這幢小屋裡,擺脫了安德魯性情暴躁的欺侮,她有時間思考。她喜愛這兒的新奇和安靜。自從龍卷風毀了洛奇拉文之後,這小木屋不僅成了避難所,而且是她的家。她把它布置的整潔而且适合居住,從中找到了一種自豪感。廚房溫暖可人,回蕩着聖誕節焙烤食物的香味和冬青的芳香。

P.336忽然,胎兒的體重和空氣的沉悶使她瞌睡了。上午睡會覺的想法是無法抗拒的。現在她去睡覺沒人責罵她。她放下洗碟布,走過有頂的過道,來到她的卧室。同安德魯最後的争論使她精疲力竭,她恍惚中躺在了床上。

盡管天氣反常的溫暖,可她還是感到了一股寒氣。她拉開床罩蓋在自己身上,為胎兒也為自己做成一個繭。這時她躺在那兒,來回變換着睡姿,想找到一個舒适的位置。胎兒有翻筋鬥的習慣。當一切都似乎平靜下來時,一隻小腳總是亂踢,一隻小手總是亂抓。她感覺像是着了魔,仿佛是一個可怕的陌生人帶走了她本人。她已經不再重要了,胎兒是唯一重要的。終于,仿佛是意外的賜福,她進入了深沉的睡眠。

當她醒來時很快發現有點不對頭。她正冷得發抖。她把被單裹得更緊,可是最使她感到不安的并不是冷,而是寂靜。這是一種無所不在的、分層的東西,像是很重的物體懸挂在她的上面。莫名其妙地躺在那兒發抖是愚蠢的。管線暗淡,搞不清這是晚上還是早上,也不知她睡了多久。她起來了,裹着被單當長袍,走到窗前。

天空陰森可怖,雲像是用破裂的白蠟制成的。冰雪打在窗玻璃上,像針一樣尖利。從西瑪的卧室,傳出了洛奇拉文鐘表的聲音。她聽見敲了四下、五下。她睡了一整天。才五點鐘,在可怖的、鉛灰色的天空有些東西遮住了光線,使她很不舒服。才僅僅幾個小時,世界就從春天變成了冬天。

P.337她對自己生氣。她必須喂雞、擠牛奶,同幹家務比起來,她并不是更喜歡幹雜務。她曾大聲叫喊,但沒有回應。她穿過連廊來到廚房去找那些沒洗的盤子。爐膛裡的火早就滅了。她手腳能感到冷。在她睡覺時溫度肯定至少下降30度。(注:美國人日常使用華氏溫度計,這裡也應該是下降華氏30度。換算成攝氏是下降了16.67度。——譯者。)

她擠了牛奶,喂了雞。趕快回到小木屋,沒看到西瑪。多冰的凍雨在地上嘎吱嘎吱響,白色的、顆粒狀的薄霧籠罩在大地上。太陽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她的世界永遠失去了光芒。在她進屋之前能夠清楚地看見的最後的東西,是最初的雪片。西瑪應該今晚回來的,她對自己說,或者不是今晚,而是明天上午。也許是羅斯.道恩病得比她們想象的更厲害。有兩次她好象聽見馬車進了院子。可是當她回去看時雪打在她的臉上,象鳥嘴啄在她的臉上。天更冷了,天空像一面黑暗的鏡子,什麼也照不出來。

這雪可能一會兒就停了,但也有可能下一夜。她去柴堆抱來幾抱木柴放在走廊上。運動使她減少了憂懼,她突然充滿了力量。她動手把廚房整理的秩序井然。她關緊了百葉窗,把壁爐的火生着,然後再把火爐生着。她不一會兒燒了一壺開水,沏了一壺茶。當廚房慢慢暖和起來的時候,她決定不在卧室生火。她穿過連廊到卧室拿來被子和枕頭,她要睡在廚房裡。如果西瑪和姑娘們回來的晚了,她們隻能吃涼飯,睡冷鋪了。

她燒了點湯,從書架上取了一本簡小姐的書,把它靠在燈座上邊吃邊看。這是自從在農場娘家以來第一次獨處,甚至在那時也很罕見。她感覺她好象是在逃學,什麼時候想吃就能吃,想睡就睡。想讀多晚就讀多晚,沒有人責罵她。

P.338她胡亂吃過晚飯,洗畢,然後又讀了一會兒書。睡覺前先在搖椅裡坐一會兒。她把燈光調小,打開百葉窗向外看。雪已經變成了鵝毛大雪。地上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足有幾英寸。台階的角落裡已經有了積雪。她不願見到的風在猛烈地刮,是嚴酷的北風。她必須面對這樣的事實,西瑪今天晚上回不來了,在這種天氣她是不會離開城鎮的。她将獨自一人挨過這漫漫長夜。但她有很多事情要做,會一直很忙。有幾件孩子的針線活她想做完,皂石洗滌槽上面的架子需要換新紙,食具櫃的抽屜也該調整了。

她必須承認,普賴德離開這裡她很高興。如果他留下來,她就會暴露她的感情,安德魯對這孩子的猜疑就會被證明。安德魯自己也許不需要她,但是他會殺了從他這兒奪走她的任何男人。大草原的法律在他這一邊,一位牧師曾經向他們男人和妻子宣講過。在上帝的法律裡,她是他的。直到死亡把他們分開,這才是婚姻的結束。

可這不是她感情的結束。她愛普賴德,她渴望他。當他在她面前的時候,她的心和她的手都要他。她渴望撫摸他,讓他的手臂摟抱她。當他們在一起時,她的眼睛圍着他轉,仿佛他是真正的北方。當他們在一起時,她發現他一直看着她。她屬于普賴德,并不是因為上帝或男人的任何法律,而是因為她心裡贊成她是他的。

她認為安德魯并不了解她對普賴德的感情。他是個善嫉妒的人,天生多疑。并且他對牛群太專心了,太醉心于向普賴德證明他的優勢,以至于不能真正關心她的感受。情況很糟,并且即使他們之間是平靜的,安德魯整天在家和她在一起,她知道他也不會改變他對她的感情。他不需要她,他曾這樣說過。如果不是普賴德而是别的任何人,安德魯也許會讓她走,他不止一次力勸她離開他。但是因為她愛的是普賴德,安德魯肯定會把他作為她不能得到的一個男人。

P.339風在門檻下面嗚嗚地響,在木料之間的裂縫裡發出咯咯的聲音。再一次向外看,她看見雪堆積得非常快,可她沒有預感到災禍,相反,她卻顯得難以了解的興高采烈。甚至在她做完了所有的工作之後,她仍然很清醒,而且充滿了力量。她應該去拿進來更多的木柴,走路要小心一點。這會兒往柴堆上去不是太好走了。風使勁吹着她,撕扯着她的裙子。這雪看來不會很快就停下來。

她驚奇地發現這項工作花費她那麼多的氣力。她高興地坐在西瑪的搖椅裡,然後喝上一杯茶。胎兒在她的肚子裡移動,突然變得很積極。她搬運木頭的努力激起了它。它的一隻小手打開了手指,撥弄,刺戳。仿佛是從它的禁閉處尋找一個可能的出口。

裡娜躺在火爐前面,觀看搖曳的火焰,燃燒的木柴變成灰。她緊抱胎兒,往上拉起。仿佛她是一個孩子抱着一個孩子,而這小木屋是一個巨大的子宮。早上當風雪停下來的時候,也許她該到鎮上去,同多克和阿莫裡塔呆在一起。有一輛舊馬車,塔菲已經修好了,她可以套上皮康莉馬。這樣做也許是聰明的。她曾經告訴多克錯誤的必經期。孩子可能很快就要出生了,它已經改變了位置。她能肯定她想象不出會怎樣。雖然沒有什麼不舒服,但她知道她正在變化,好像她的孩子在等着下一步。她隐瞞了這一事實,她甚至不能預言孩子出生的正确日期。她已經不能确定她最後一次月經的準确日期了。因為她經常說謊話,真正的日期也就忘了。

P.340她時醒時睡。她醒來時非常靜,甚至連風也啞了。黎明前總是這樣。她把壁爐的火整好,然後做早飯。她勉強向外看看。這時她的決心沒有了,她傳回百葉窗看見雪還在下,象雨一樣連綿不斷,風把雪吹到低矮的山頭和溪谷裡。大地上除了雪什麼也沒有。披屋那邊雪堆得老高,雞房僅能模糊地看出一個輪廓。這時她不能出去。動物們必須自己照顧自己,直到西瑪從鎮上回來。

裡娜站在椅子上,想看看院子裡的情況。她也隻能看這麼遠,所有的一切都被掩蓋在白色之中。她成了一名雪的囚徒。昨天擠的牛奶裡有奶油,可她卻吃了燕麥片加鹽和黃油,這是她爸爸習慣的吃法。這使她感覺離家更近了。她感覺像個孩子,需要媽媽告訴她做什麼。

她突然因為安德魯不在這兒感到生氣。在這兒是他的職責,即使他不愛她,也應該為孩子想想。也許這是不公平的。他不知道會有這場風雪。她也知道他對牛群的關愛超過她和孩子。既然他沒有料到會有暴風雪來臨,那他又怎能想到她會是獨自一人呢?

将近黃昏的時候,她開始有了不能忽視的征兆。當灰暗天空的最後一絲光線消失的時候,她不得不接受這個難以想象的事實。西瑪回不來了,姑娘們回不來了。安德魯不回來了。她獨自一人呆在這咆哮的雪的海洋上。現在她就要生孩子了,不得不自己照顧自己。

她聽到自己哭了出來。沒有陣痛,僅有一種難以負擔的疼痛。開始了,停下來,又開始了——一種總是繃緊的節奏。陣痛,這時她正在進入分娩的陣痛。

P.341她必須保持鎮靜。絕對的鎮靜。她現在驚慌有什麼好處呢?一個小時以後,她感覺羊水流了出來,突然吓得透不過氣來。當然她不是象幹了不光彩的傻事那樣害怕。當她自己擦幹淨時,看到是一種粘液,這是快要生的又一個信号。

突然她把一切憤怒都轉向孩子,這小東西就快出來了,即使她沒有準備或者不情願。她沒有辦法阻止它。現在是她的時間,可是不久她就得躺在床上。并且隻要可能的話,她會站起來走動,并且當自己的女主人。她渴望西瑪,渴望母親,甚至渴望阿莫裡塔。她全心地希望他對這種事情有更多的經驗并且知道要求什麼。

當她還有一點兒控制的時候,她必須思考做什麼,過會兒她就沒有任何選擇了。在胎兒有節奏的律動的間隙,她有了一個想法。如果今天夜裡她能活下來的話,孩子也平安,她現在就應該把需要的東西集攏起來。她及早把食櫥的一個抽屜墊好。她把幹毛巾放進去當褥墊,用一塊針織軟毛毯當床罩。這就是一個很好的嬰兒小床了。她縫好了一個法蘭絨帶子,水正在爐旁的鐵架子上滾着,她必須有一把幹淨而鋒利的刀子和一些線。她聽媽媽講過這些事情。在夜晚到來前,她已經有了足夠的床上用品。她應該在爐火前搭一個産期用的小床。

她随自己的願,走了一圈又一圈,能走多久就走多久。她仍是一個有理性的人,而不是個動物。然而任何動物也許更聰明,相信它的本能,明白這會過去的。她感到肌肉在收縮,通道在變寬,給這新生命讓路。她不是第一個碰到這種情況的女人,也不是最後一個。别的女人也有獨自一人産下嬰兒的。既然别人能行,她也能行。她不能被自己的恐懼和無知所戰勝。她不能畏縮,或在牆角啜泣

P.342在她偶然得到的一段緩和時間裡,她睡着了。一種很淺的睡眠,類似于半醒半睡的樣子。她夢見了夏天,不是這兒,而是娘家。在她的夢裡,她是自己的觀衆,就像以前一樣。看到自己在田野上奔跑。天氣溫暖而涼爽,去小河裡戲水。聽見自己在笑,想到如果母親在身邊,肯定不讓脫掉長筒襪子。水是這樣的冷,腳感到凍僵了。必須再穿上襪子,可是找不到了。一隻動物在灌木叢裡徘徊。她害怕必須呆在這裡。再也不能回家,再也沒有溫暖,隻能永遠陷在這冰冷的河裡。

她醒來發現确實真夠冷了。爐火滅了。風灌進了煙囪裡,灰末不斷吹落到壁爐邊的地面上。房子發出嘎吱的響聲,好像木料移位了。外面的暴風雪又增添了新的力量。雨夾雪連續擊打在房子上,像湧起的波浪。她又開始慢慢地、費力地把火生着。現在每一件事情都變得更困難了,每一個動作都要付出更大的努力。她的困難時期已經來到了。每次費勁地收縮以後,必須休息一下。這很不舒服,很難忍受。她躺下來,自己做好了準備。每次用過勁以後都是氣喘噓噓地躺在那兒。她努力使勁把孩子生出來,把它擠出來。她聽到了一個聲音,一種低沉的呻吟,像是野獸的聲音。她四下看看,也許是誰在房子裡。

有一陣巨大的、全面的疼痛,她好像要被撕碎了。她朦胧地感覺到頭、肩膀冒出來了,接着大部分都出來了。除了她自己的呻吟和分娩時的呼吸,聽不到别的聲音。接着有了嗚嗚的哭聲。當這新肺吸進外部的空氣時,發出了第一聲,朝氣蓬勃的哭聲。

一個壓倒一切的想法是,她必須把他們兩個分開。刀子準備好放在了她的身邊,還有線。情勢逼人,她做了她必須做的事情。而且做得很認真,做得很好。她曾害怕她可能是個膽小鬼,也許會恐慌,做出一些感到害臊的事情。現在最糟的過去了,她生下來了。她歡欣鼓舞,精神象烈火一樣高漲。

P.343此前,她曾焦急地等待着孩子的出生。她隻考慮自己,應該怎樣擺脫負擔。現在一切都變了。從孩子出生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全在孩子身上了。她伸手把孩子抱起來。生平還從未有這樣高興過。她成功了!她獨自一人成功了。她産下一個兒子。

她用油把他輕輕地擦幹淨,數一數他的手指和腳趾。她用襁褓把他包好,抱在她的面前,發現他非常美麗。她很驚訝,她對他有非常強烈的愛。她太用心了,以至于顧不上清洗和照管自己。她從床上伸手撿幾塊木柴投進火裡。她必須為他保持房間的溫暖。她喜悅地躺在那兒,等待着白天的第一縷曙光。

她沒有料到接下來的連續的痙攣。這種病痛比她以前經曆過的更痛苦。她以前從未經曆過這樣的痛苦。她感覺她的肚子還是腫脹的。疼痛撕扯着她,要徹底把她撕破;它不能讓她獨處。它是她的同伴,就像生命或者死亡。終于她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她不知道是否應該喂他,并且當這極度的痛苦支配着她的時候,她什麼也不能做。

痙攣又開始了,然後又是一陣。她内心的壓力是難以承受的。她堅持着,喘着氣,心在狂跳。她厭惡自己發出的野獸般的叫喊。當她覺得忍不住了,這種叫喊又開始了。疼痛一直存在。

她感到自己出血了。這情景把她驚呆了。很冷,想死了一樣冷,并且現在她已經不能添火了。她什麼也不能做了。她以為自己已經脫離了所有的危險,可這一會兒她卻因為恐懼和難以忍受的疼痛尖叫着。“救命,哦救命!”聽見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尖叫,可是聽不見回答。

P.344普賴德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許多地方的雪齊胸深。一陣陣狂風吹來,讓他透不過氣來。裡娜又浮現在他的面前,笑他,戲弄他。幻覺比他的眼疼或他左腿的麻木更使他害怕。他知道如果雪不停,他到達木屋的機會就很少。灰雲馬折斷腿以後,他不得不射殺他。他知道機會是很少的。整個晚上他确實是朝着正确的方向移動,可是天亮了他卻搞不準了。他的雙手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雪的阻力,它那絕對難以負擔的重量是很可畏的。他已經失去了平衡,跌跌撞撞向前走。除了馬鞍上的小毛毯外,他已經扔了所有的東西。他用小毛毯當披巾,一些牛肉幹過幾小時他吃一點。雪曾經停了一小會兒,回頭看看吃了一驚,他走了一個很長的半圓形的圈子又回來了。他正在徘徊。他知道迷路了。他一想到裡娜獨自一人正坐在小木屋,就迫使自己走下去。一步一步,費力地穿過這可怕的、難以逾越的白色原野。

當他被埋在雪裡的土墩絆倒時,幾乎已經到了力量的極限。他認識這個土墩子,這是當時約翰斯.戴德在油泉旁草率搭建的棚屋。現在他已經确切地知道了自己的位置。他在雪裡挖了一條路,清理出一小塊地方,躺進去一兩個小時避風,打個盹兒,積聚力量。這是個記号。裡娜曾經屈身讓約翰斯.戴德摸她的火焰般的紅金色的頭發,布裡斯霍爾德還記得。裡娜平安無事了,他就要見到她了,他知道沒有問題了。這時他害怕如果繼續呆下去會被凍死。他站起來繼續往前走,沿着魔鬼岩石的左側一直往前走。穿過一片樹林,在這裡他曾砍木料做笛子。斯諾在這裡曾想讓裡娜走失,後來又被蛇咬傷。上了一個長長的斜坡,朝着小木屋一步一步艱難地往前走。積雪是可怕的。他不的不用自己的身子開出一兩碼的路,把雪踩下去,然後再開的更寬一些。當他終于看見小木屋時,筋疲力盡地哭了。

P.345暴風雪使小木屋變了樣。雪堆積在它的四周,它被掩埋在高低不平的雪裡。隻有窗子的頂部可以看得見。煙囪裡沒有煙。小木屋看起來像是北極區裡那些被遺棄的地方。他越走近就越害怕。他使出渾身解數,終于走到了門口。他聽到一聲尖叫,渾身的血都停止流動了。接着是可怕的、不正常的沉默。他瘋狂地用手和腳把雪分向兩旁,然後撞開門。

“裡娜。”他朝她走過去。“我是普賴德。我來了。”她輕輕地呻吟一聲,仿佛這聲音使她舒适了一些。在身旁的盒子裡躺着一個嬰兒,身上裹着襁褓禦冷。壁爐滅了,屋子裡很冷。

“裡娜,”他走近她。“我是普賴德,我回來了。”她聽不見他說話。她的眼睛閉着。臉象窗玻璃上結的霜一樣蒼白。

活動一下雙手,跺跺腳,讓它們恢複知覺。把爐火生着,燒上一壺水。又一次跪在她的身旁,同她講話。他不能确定她是否已經知道他在這裡。嬰兒又開始哭鬧,裡娜的眼睛顫動着睜開,但是沒有焦點。她又虛弱地呻吟着。他從沒感到這樣無奈。他不知道能為她做些什麼。她自己生下了嬰兒,并且看來很好。可能是餓了,或者是有什麼不正常。突然她又是一陣疼痛,并且叫了出來——一種虛弱的、衰竭的叫喊。看來有什麼毛病已經相當嚴重了。

“你會好的,”他充滿信心地告訴她,其實他也沒有把握。“我在這兒。我會照顧你的。”然後他拉開被子。“噢,我的天哪,”他聽到自己咕哝道。

她的狀态甚至比他擔心的還要糟。胎盤本該出來的,卻沒出來。他看到她在忍受着,仿佛在模拟她的分娩。如果胎盤不排出來,分娩永遠也不會完。而且她也許會死。他必須迫使她排出胎盤。他哄她吓她,懇求她再做最後一次努力。他邊喊邊祈禱。

P.346她現在聽見他說話了。她的眼睛睜開了,極度痛苦地、熱烈地看着他。她的呼吸在她咬緊的牙齒之間發出聲響。兩人彼此配合,他用手按住她的下腹部,他們搖動着、掙紮着。随着最後一聲尖叫,一切都過去了。她筋疲力盡,他因為差點失去她而後怕。

他盡量讓她舒适一些。他把用一種植物的根莖做的茶,端到她顫動的唇邊,然後輕輕地把她蓋好。現在他除了等待和祈禱之外做不了什麼事。當她睡着以後,他煮點牛奶,放點糖。把一小塊法蘭絨卷起來放進牛奶裡,把它當成奶頭給饑餓的嬰兒吸吮。他把剩下的炖肉熱熱吃了。他打開路,沖進大風裡抱回來幾抱木柴。然後坐下來看着裡娜。摩擦他那凍傷的腳。聽外面的風在怒吼,直到進入不安的、半睡半醒的狀态。

當他驚醒時,太陽已經照在了玻璃上。裡娜睡得深沉而安甯。燒已經退了。當他摸她的前額時,她動了動,又沉沉睡去。外面,風在把雪的表面打光,或者把它卷進水晶般透明的小旋風裡。他那一把鐵鍁在院子裡清理出一片工作場地,把木柴堆上的厚雪清除掉,又開出了去披屋、雞房、喂牲口和家禽的路。許多地方的積雪達4或5英尺深。他知道在許多天裡沒人能來。他們是這個輝煌的、嚴寒的世界裡的囚犯。盡管他為裡娜擔憂,可他仍然感到一種深深的、偷偷摸摸的快樂。沒人能進入這個私人的世界,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在一個短時間裡,他們将共同擁有這個世界。

P.347她一直睡到下午。當她醒來時,屋裡有溫暖的火,整個房間充滿陽光。可以聞見考玉米面包的香味和大鐵鍋裡炖肉的香味。普賴德正在火邊打盹兒,嬰兒正睡在他的代用的小床上。

“普賴德。”她低聲叫道。仿佛是想确認一下,看他是真的在這兒,還是一場夢。她向他伸出手,盡可能地握緊他的手。她非常虛弱,火光映紅了她蒼白的臉。“真的是你嗎?”她笑着低聲說,“我還以為是做夢呢。”

“我回來了。”他用奇卡索語說。

“我的孩子。”她突然用肘支起身子。“我的孩子在哪兒?”

“在盒子裡,睡着了。”

“他好嗎?”

“對,他很好,是個健康的兒子。”

“我有兒子了。”她又躺下去,閉上眼。他看見她在被子下面發抖,他拉被子蓋好她的肩。

“你感覺怎樣?”他說。

“很好,現在我沒事了。我隻記得孩子生出來了,其它什麼也不記得了。除了疼。”她慢慢睜開眼睛看着普賴德,仿佛她是第一次見到普賴德。“你是怎麼回來的?”

“我離開了——牛群。”他明白現在還不能告訴她安德魯的瘋狂或者他們已經破産了。

“你來時滿天風雪。你是怎麼回來的呢?”

“布裡斯霍爾德同情我,”他笑着說。

“以前你曾救過我。這次你又冒着生命危險救了我的兒子。”他又笑了,并且沒有悲哀。她看他就象看雪地裡的足迹。她總是知道他的思想。可是在想到她自己之前卻先想到了孩子。現在她習慣總是先想到孩子。

“我沒冒什麼險,”他簡單地說。“你是我的命。”

淚花在她的眼裡閃亮。“我為聖誕節時對你說的那些殘忍的話而感到抱歉。”

P.348“那些對我們來說都過去了,”他說。“重要的是你的安全,重要的是我們在一起。重要的是現在,是今天。”他站了起來。“你餓了吧?我給你頓了點肉。”

“你在跛行。”她說,“你的腿受傷了。”

“一點兒凍傷。很快就會好的。”

“這天氣太可怕了。外面是冰天雪地,還刮着大風。我想着你。安德魯,塔菲和其它人怎麼樣?你們把牛群怎樣安置?”

他扭過臉去。“這些我們以後再談。”

她努力從床上坐起來。“我能面對它,普賴德。是壞消息,對吧?”

他看着她,看見她的臉變了。“比你想象的還要糟。”

“事情已經過去三天了,”她平靜地說,“沒有什麼比我想象的還要糟。現在我要聽。”

在他講給她聽時,她一聲不響,因受驚眼睛睜得大大的。然後抿着嘴,表情嚴峻。

“當然,”她終于直截了當地說,“我早該想到了。他對整個世界都有氣,他想讓它全毀了。你,我,洛奇拉文,牧場——甚至他自己。沒剩下一頭嗎?”她輕聲哭了出來。“那麼大一群牛不剩一頭嗎?”

他搖搖頭。“也許能剩下三、四十頭吧。它們已經離開了懸崖。在那兒沒地方避風。我懷疑它們能這樣活下來。吃炖肉吧,你需要它。”

當她給嬰兒喂過奶後,又睡着了。過了一段時間之後,他們坐在爐火旁吃晚飯。風終于減弱了,他們能聽見房子在冰雪的重壓下發出的聲音。他們單獨在一起,他從未感到如此甯靜和安詳。

“我們被雪困住了,”他告訴她。“我們出不去,他們進不來。你怕嗎?”

“不,”她幸福地搖搖頭。“在他們回來之前還有多少時間?”

“一兩天吧,如果我們幸運的話,可能會有三天。”

P.349他們之間沒有拘束。他們可以說任何一句話,講任何秘密。可是盡管如此,他們隻談一些平常的事情。仿佛在他們面前還有一生的時間。他們擁有獲得幸福所需要的一切。他們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單獨在一起,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們最大的快樂是過平凡的生活。仿佛他們倆兒知道這對他們來說是多麼珍貴。

他們是如此親密,以至于普賴德感覺他們好像是一個人。他從沒有這樣幸福過。可是有時他卻感覺自己完全不在這裡,他是在外面看着他們自己,一個不能持久的、無限珍貴的世界的觀察者。他用悲哀的、聰慧的眼睛看到他們是那麼脆弱、易受傷害。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不久安德魯就要走進這扇門。然後裡娜就必須做戲,而他也一樣。

裡娜隻知道她愛普賴德,他也愛她,而且他們在一起,此刻,他們共同擁有這個非凡的孩子。

“你在幹什麼?”她問。

“我正在看着孩子長得像誰。”

“他像他自己。”她有防備地說。

“他有你的紅頭發,而且我想他的眼睛也會變成你那樣的棕色。”

“可能。所有的嬰兒開始時都是藍眼睛。”

“他将取安德魯的姓氏。”

“還有我的,洛弗爾.麥克拉恩。”她說話的口氣像個法官。

“他不象安德魯。”

“不。”

“安德魯會愛你嗎?”

“我希望如此。”

“孩子應該有一個愛他的爸爸。爸爸要交給他,讓他知道對他來說什麼是最重要的。”普賴德停了一下,眼睛從孩子轉向裡娜。“安德魯太急躁。他沒有時間陪他。兒子需要爸爸教給他關于氏族的事情。譬如在營火會上他們應該按照什麼順序就坐等等。兒子需要爸爸告訴他不同種類的牧草。他必須有一個爸爸教他唱歌跳舞。”

P.350“媽媽可以教他那些東西。另外,他還要上學校去學習。”

“你在白人學校裡是學不到這些東西的。索爾神父能教他讀書,寫字,做算術,另外,他需要另一種類型的爸爸。”

“我将看到他學那些東西。等他大一些了,我要他去東部上學。那是個大國,這個國家僅僅是它很小的一部分。”

“你真要把他送走嗎?”

“當時機成熟的時候。”

“可現在就有很多要學,他還很小。”他抱起孩子,抓緊他,輕輕地搖動。仿佛長毛的松樹枝在風中搖動。“安德魯知道怎樣照顧他嗎?當他生病時,安德魯會給他做玉米粥嗎?他會去找一個懂得治療夜裡發作的疾病的醫生嗎?”

她感到熱淚盈眶。普賴德在證明他的立場,并且他的懇求是以愛情為基礎的。“我會保證他的安全,”她說。“我誓死保衛他的安全。”

“我知道。你有很大的勇氣。你是tashka,是勇士。我永遠知道這一點。他們不久就要回來了,”他說。抱着孩子,看融化的雪水珠從房檐滴落。

“什麼時候?”

“我想是明天。”他看着她。“你害怕了?”他反複問她。

“不,”她說,可他知道她在說謊。

“我害怕。要我告訴你為什麼嗎?”她點點頭。“當他們回來時,我們就要分開了。我們會像一個民族,失去了它的風俗習慣,忘記了它自己的語言。如果我們再相見,我們會變得甚至認不出彼此。我們會像是陌路人相見。”

“我永遠認識你,永遠。你也認得我。”

“孩子呢?如果我們再相見,他認識我嗎?”

她轉移目光。他說的是真的,并且她無法同他争辯。

P.351“他們明天就回來了,”他說,目不轉睛地看着她。“你聽我說了嗎,裡娜?明天以後,是沒有回頭路可走的。”他知道,不管他說什麼,她都是他永遠愛着的唯一的女人。自從第一次看見她站在洛奇拉文的大廳裡,手捧博韋杯時,他就知道這一點。她變心了,他必須相信這一事實。

第二天,安德魯和塔菲從東南方向回來了。當安德魯推開門看見普賴德站在壁爐旁時,他的臉上有一種古怪的表情。

“喂,”他說,“你平安到達了。”

“是的。”他回答。

安德魯勉強笑了笑。“我還以為到春天才能找到你呢。”他轉向裡娜。然後他發現了躺在抽屜裡的嬰兒,揮動着細細的小手臂。他目瞪口呆。“這麼早?”他咕哝道。

“他們該來的時候就來了。”普賴德說。

“你有兒子了,”裡娜平靜地對安德魯說。“一個漂亮、健康的兒子。他的名字叫洛弗爾。”

安德魯走到搖籃邊,向下凝視着嬰兒,仿佛他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眼睛帶着閃亮的雪,筋疲力盡地眯起來,不停地看着裡娜和普賴德。他的雨衣破了,被煙熏成了黑色。他的胡子和頭發被融化的雪浸透,雪水從他身上滴落到地闆上,水很髒。他仍然用那種不切實際的、傲慢的腔調說,“我想叫他安德魯。”

這時裡娜站了起來。“我告訴你,我已經給他取了名字洛弗爾。”她的雙眼一動不動地看着他。“他出生時你不在這兒。我有權利給他取名字。就這樣了。”她抱起孩子穿過走廊走進卧室,關上房門。

塔菲說,“現在你怎麼辦安德魯?我甚至沒看見這小家夥。”

“那好吧,”安德魯大聲說,“可以開個小慶祝會。你說呢,塔菲?”

P.352塔菲不安地看一眼安德魯,他正站在壁爐旁邊。“噢,我不知道,安德魯。”

“你當然知道。”他從幹洗槽下面找出一瓶威士忌,凝視着它。然後當這兩個男人的面,喝了一大口。“有高興事就要慶祝一下。”他把酒瓶遞給塔菲,他不高興地看着它。“兒子和繼承人的出生不是每天都有。”安德魯看着普賴德繼續說。“對不對呀,小弟弟?”

“不錯,有許多事都需要慶祝。”普賴德尴尬地說。

“确實如此,譬如,你在這裡安然無恙。奇卡索老夥計。探路者。我們大家都在這兒,又團聚了。在一個擁擠的小木屋裡。這都需要慶祝,不是嗎?”

“還有牛群,”普賴德用一種低沉的、不祥的聲音說。“讓我們别忘了牛群。你不去把那些得克薩斯好牛找回來嗎?”

安德魯轉過身去,“還有一些,”他漫不經心地說。

“我要打個賭。多少,塔菲?”

這位放牧的領班動動他的腳。“也許一百頭——它們大部分象木闆一樣躺在三英尺深的雪下面。”

安德魯憤怒地轉過身來。“我會及時找到更多的牛。”

“會的。不過,它們群都被凍僵了。”塔菲說。

“當然我們無法脫身來救夫人。不過,她看起來一切都好,至于你——”

“你什麼都不知道,明白嗎?”普賴德憤怒地大叫。“我到這兒的時候,她快死了。她已經掙紮三個小時了,孩子也很危險——你知道這有多嚴重,大人!她如果就那樣死了,是你殺害了她。”

“你說什麼混話?”

“那你才滿意,不是嗎?”

“小夥子們,”塔菲說,“咱們喝酒吧。”

P.353安德魯向普賴德走近一步。“我對你講過什麼你還記得嗎?在懸崖邊上?”

“是的。我記得,可是——”

“好,這就對了。你願意什麼時候走,就可以什麼時候走。我不想在這幢房子裡看見你。”

“好吧,我這就走。”普賴德說。“不過,我要帶裡娜跟我一起走。”

有一會兒緊張的沉默。安德魯的臉驚呆了。一根木柴突然斷成兩截,落入灰末裡,燒成木炭。眼睛看着他們兩人,塔菲小心地把酒瓶放在桌子上。

“無論如何你不能帶她走!”

“你什麼也給不了她,你從來做不到。你關心你的牛更甚于裡娜。”

“他是我的妻子,她要同我一起呆在家裡。”

普賴德平靜但很堅定地說,“她從不愛你。她恨你那讨厭的、自私的心腸!她愛我,我會把她帶走的。”

普賴德的話刺痛了安德魯。自從第一次看見他們倆在一起,他就對裡娜産生了嫉妒。現在他确切地知道了原因。他用他掌握的最尖銳的武器向他還擊。“裡娜不愛你,小夥子,她愛的是洛奇拉文。她是絕不會跟你走的。”

“你說謊。”

在盛怒之中,安德魯勉強露出淡淡的、輕蔑的笑。“如果你想帶她走,除非你先殺了我,小兄弟。可是你卻做不到。”笑容擴大了,可他的眼睛卻像玉石一樣硬。“因為你沒有這個膽。你甚至不敢殺打死你父親的人!你也肯定不會殺我的。”

這時,沒有預告,他猛沖過去,打了普賴德一記耳光。普賴德擋住了第二下打擊,然後有力地回敬在安德魯的臉上。這時塔菲插進他們兩個之間,說道,“好了,兩位!夠了。”

“好啊。”安德魯輕撫他的鼻子,它流血了,染在胡子上。他的眼睛發亮。“他到底想打架。”

P.354“如果想打架,”塔菲對他們說,“那就請到外面去。你們想讓裡娜參與進來嗎?”

“好吧,”安德魯說,“我們走。”兄弟倆互相注視着。“賭什麼?”

“裡娜,”普賴德毫不猶豫地說。

“裡娜。”安德魯點頭表示同意。“咱們賭誰走誰留,由赢者決定。”

“随你。”

他們來到普賴德鏟出的空地上,安德魯脫去上衣,扔到柴堆上。

“這很好,”塔菲說。“不準打下面,不準踢。不準掐脖子。其它都可以。”

“今天不行,”安德魯說。從他嘴裡吐出的水汽被風吹走。“你同一個印第安人打架,你就得使用他的武器。”他伸手從靴子裡拔出刀子,舉起來,看着普賴德。

“噢,不,”塔菲抗議道,“不準用刀子。”

“奉陪到底,”安德魯笑道。

“如果他願意,就随他。”

塔菲說,“把你的槍帶給我,安德魯。”

高個子憤怒地轉過臉。“為什麼,就為聖誕蛋糕嗎?”

“因為我不願意看你的臉,”塔菲直截了當地說。“把你的槍帶給我。”

安德魯看了他一眼,然後聳聳肩,解開他的槍帶遞了過去。這時他猛地把刀子擲到場地的中央。刺透了薄冰,在那兒微微顫動。

他們開始慢慢地、審慎地圍着刀子環行,刀柄的圓頭在寒冷的陽光下面閃閃發光。他們的手臂伸得很長,放得很低。每個人都想得到那把刀,以獲得壓倒對方的優勢。

普賴德移動的笨拙,塔菲看出他是在跛行。他正想說些什麼,這時普賴德恰好滑倒在冰上。想獵鷹一樣快,安德魯向刀子猛撲過去。他從冰上拔起刀,然後又開始環行。他輕輕把刀子從一隻手抛向另一隻手,等待着機會。

P.355塔菲一邊看,一邊發愁怎樣才能阻止這場搏鬥。他不喜歡安德魯的眼神。他不能完全确定如果他刺傷普賴德是否完全滿意,因為他正在跛行,他的臉呆闆。這時安德魯刺了過去。普賴德輕輕地躲了過去,側着身子。可是塔菲看見普賴德襯衣的砍痕下面有一行紅色的的血迹。

即使普賴德有傷痛,他也不會表現出來。刀子也開始劈刺,閃閃發亮,刺中了普萊德的前臂。這時兩個人都氣喘籲籲,身上冒着熱氣。塔菲感到疑惑,也許安德魯是對的,普賴德缺乏殺人的膽量。他太柔和,太富有同情心,以至于他不能對抗安德魯。而安德魯喜歡暴力,狂怒和它的痛苦。

普賴德又滑到了。安德魯躍到他的身邊,使勁刺過去,他也滑到了,沒有刺中。普賴德滾到他的腳下,狂亂地拭去眼中的雪。他的前臂血流得很多。

“好了,”塔菲喊道。“夠了。你已經刺傷了他,現在,可以結束了。”

安德魯沒有注意。他繼續一圈又一圈地追殺普賴德,這時刀舉得更高,更向前。普賴德的臉由于疼痛和緊張而扭曲了。塔菲向前走了幾步,想結束這場搏鬥。安德魯刺得很長,普賴德轉身躲過,又迅速準确地踢掉安德魯手中的刀。它高高地飛向空中,閃閃發亮,落在空場外面的雪地裡。安德魯大叫一聲又向他沖過去,兩個人開始連續不斷地拳擊。塔菲松了一口氣,咕哝着向後退了幾步。安德魯也許會把普賴德打昏,可是至少不會再有緻死的危險了。

過了很長——驚人的長——一段時間,他們一直用拳打擊對方。喘着氣連續出拳,把這塊地方踩成了雪和泥的沼澤。忽然普賴德陷下去一隻膝。安德魯又來打他,這時他的雙手和雙膝都以陷了下去,俯身向下。

“不能踢,别忘了!”塔菲大聲警告。

安德魯仔細察看。他的一隻眼睛受了傷,鼻子正在流血,可他卻不屈地冷笑着。“用不着躲他,塔菲,”他喘着氣說。“你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起來,”他憤怒地對普賴德說道,看着他,舉着他的大拳頭。“你不是要帶裡娜走嗎?需要一個男人。她需要一個男人——而不是一個流鼻涕的、愛空想的男孩兒。過來,起來,”他嘲笑普賴德。普賴德滿臉血污,正頑強地看着他。他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你不行了,是嗎?因為你是黃種人。向每個活着的印第安人一樣。黃種人,沒有膽量。”

普賴德動作非常快,吓了塔菲一跳。他站了起來,用肩膀猛撞安德魯的腹部。這高個子男人失去了重心,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普賴德在安德魯能夠抓住他之前就跳開了。當安德魯站起來時,普賴德暴怒地用拳猛擊。安德魯打了他兩拳,很重,可這兩拳一點用也沒有。普賴德擊中他的喉嚨、他的臉,一下又一下。安德魯的整個頭部和肩膀被打的噼啪響。他不該那樣說他,這是塔菲的看法。這時普賴德打得安德魯直不起腰,幾乎快要兩半了,狠命一擊把他打翻在雪地上。普賴德憤怒地沖過去,騎在他身上,連續猛擊他那血淋淋的、已經變形了的臉。

這時塔菲沖了過去,摟住普賴德的脖子,把他拉了起來,一邊喊,“别打了!夠了,普賴德,聽見了嗎?夠了,你想殺了他嗎?”普賴德麻木地看着塔菲,他不知道他在哪兒。塔菲輕聲說,“你差點兒殺死他。”

“我想殺死他。”

“他們會吊死你,你就得不到裡娜了。”普賴德坐起來,用血清洗臉和前額上一條很長的傷口,這時他看見安德魯的身體仍然躺在泥裡。

“那深嗎?”

“不,我必須走,”普賴德說。“你知道,我不能呆在這兒了。我要走了,我要帶着裡娜走。”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朝房子走去。

P.357裡娜正在床上休息,這張床是她和安德魯共有的。嬰兒正睡在她的身邊。普賴德往自己手臂上倒些威士忌然後包紮好。他盡量把自己清洗幹淨。可是他的面頰破了,一隻眼睛也幾乎閉上了。裡娜聽到了廚房裡的争吵和外面混戰的聲音。她懊喪地看着他,眼裡噙滿了淚水,等着他講話。

他跪在她的身邊,拉着她的一隻手。“我現在要走了,我想讓你跟我一起走。”

她無限溫柔地撫摸着他那張腫了的、被打爛的、她愛着的臉,然後搖搖頭。

“不,”她說。

“裡娜,你愛我。這我知道。”

“不錯。”

“那我們走吧。”

“我不能跟你走。”她知道這一時刻早晚會來到。她以為自己有足夠的勇氣講出她必須講的話。但是她卻感覺仿佛她在接受審判,判決她孤獨地度過一生。

“為什麼不?”普賴德懇求道。“告訴我為什麼。”

“安德魯是我的丈夫。”

“我已經告訴安德魯你愛我。他不需要你。他已經放棄你了。在一場公平決鬥中,我赢得了你。”

她發出了一聲極度痛苦的呻吟。“而我呢?”她大聲說,“不顧我的心願嗎?我曾答應過簡小姐,要把洛奇拉文團結好。我做出過承諾。”

普賴德突然感到冷。“安德魯說過洛奇拉文對你來說比我更重要。”

“他錯了。可這是你的土地,你的地方。”

“我不能呆在這兒。”

“你曾說過你愛這片土地超過愛你的生命。”

“我愛你超過土地和生命。”

“我不能跟你走。普賴德。我不能使洛弗爾家族因為我而蒙羞。無論現在還是永遠。安德魯是我的丈夫,法律把我和他綁在了一起。”

“現在安德魯知道你愛我。如果你留下來,你的生活會怎樣呢?他會讓你付出代價。你知道他會做什麼。當他把你抛下留給死神的時候,他就已經喪失了對你的權利。跟我走吧,我們是同類。”

“我必須留下。”

“如果我留下來,我會殺了安德魯。”他平靜地說。“我離得很近。太近了。”他在發抖。“我必須走。看着你們倆兒在一起我受不了。”

“你們的财産繼承怎麼辦?”

“我們将申請配置設定。它在我們之間會得到解決的。現在和永遠。”

“你要到哪兒去。”她悄聲問。

“去馬斯科吉,阿金西。道斯委員會在那兒,他們負責劃分我們部落的土地。在那兒我會有些用處。許多人不知道怎樣申請他們應得到的東西。他們需要幫助。”

“你什麼時候回來?”

“決不回來!”他的回答同她的一樣是決定性的。”

“那時你做些什麼?”

“學習法律。”

“法律?為什麼學習法律?你是個牧民。”

“我必須學習法律。”他的眼睛閃現着熱烈的光芒。“法律說我們必須分割我們的土地。法律說你屬于他。法律起什麼作用,法律必須回答。”

“到那時你要到哪裡去?”

“我不知道。”他緊緊握住她的手。“無論我到了哪裡,我都會等着你。”

“我不會去的。”

她的這句話是決定性的,像是教堂的鐘聲。她生活中的一些非常重要的東西結束了。她感覺仿佛心被撕裂了,傷口張開在流血。

“這阻止不了我等你。”

他們倆兒沉默了好一陣,這簡直是一種折磨。“好了,沒什麼可說了。”她最後說。

“對,沒什麼可說了。”

她在想表皮上的這些傷是怎樣的,看着他被打爛的臉,手臂上浸血的繃帶,聯想到她的分娩;這些隻是我們感覺到的真實的痛苦的影子。

“現在我要走了。Uno ihullo ishno.我愛你。”

他松開她的手,該走了。可他仍不相信她會讓他一個人走。這是個錯誤,永遠不會對,是對生活的否定。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甚至他們兩人,連句告别的話也說不出來。

在廚房裡,普賴德看見塔菲用小木片把安德魯的鼻子固定住。安德魯倒在椅子裡,一隻眼睛完全閉上了。他的臉變形了,大面積的肉變了顔色。血侵染了他的胡須和襯衣。他用那隻好眼看人,雙手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

“來看我笑話嗎?”他喃喃道。

“你們倆兒什麼時候走?”

“裡娜不走。”

“為什麼不走?”安德魯懷疑地看他一眼。

“她說她是你的妻子。她要忠實于你和你的兒子。”

“這是她說的嗎?”普賴德看出他有些迷惑不解,試圖解出裡面的蹊跷。

普賴德苦笑着對他說,“看來最終還是你赢了。我要走了,安德魯。我不會回來了。我将領得西邊的份地,你可以領得這個山坡和斯諾東邊的份地。”

安德魯對他仍有偏見。“如果你變卦了,又想回家了怎麼辦?”

“我不會回來了,你記住我的話。”

安德魯轉移目光,然後點點頭。“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再見,塔菲。”

“不。”這位放牧的領班用懇求的目光看着他,眼睛閃着淚花。“現在我們隻有說再見了。上帝保佑你,小夥子。”

普賴德再次看見安德魯用敵視的目光看着他,緊緊地握住椅子的扶手。這時他轉身走進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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