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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說,一見鐘情是靈魂率先認出了對方

上帝說,一見鐘情是靈魂率先認出了對方

文/愛格

01

白葵是在小鎮的銀器店注意到那個男人的。那時屋外落雪,小鎮的天空暗沉了許久,他站在玻璃櫥櫃前用手帕托起那枚方形銅牌,認真端詳上面的刻字。

他與她擦身而過,身上有淡淡的書墨香,在濕冷的冬天裡格外清冽。

他撐傘時左手食指上的戒指閃過她的眼,比鉑金戒指更精緻迷人的,是他安靜辨識銀器的模樣。

他用十一歐元買下那枚銅牌,銅牌用細細的銀鍊子穿起來,是一條做工簡單且帶有異國風情的項鍊。

她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熨燙妥帖的黑色呢子大衣,白而瘦削的臉頰陷在深棕色的針織圍巾裡,那雙幽深漆黑的眸子下長睫微閃,看人時有種清冷矜貴的距離感。

男人擡頭時,正逢小鎮半個月來的第一次放晴。

門上的鈴铛嘩啦啦響起,她看着他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裡走出銀器店。

冷冽的風灌進小店,玻璃櫥櫃前,一把黑色的雨傘安靜地斜倚在那兒。

位于赫爾辛基東部五十公裡外的波爾沃小鎮是芬蘭有名的古老小城,大抵是這裡漫長的冬季唯有大雪到訪,當地居民習慣将房子塗刷成耀眼的磚紅色,以此來點綴單調漫長的冬日。

白葵抱着那把黑色雨傘穿過小巷低矮的木質紅房子,在距離銀器店五步遠的烤面包店門口,她接到了餘燼的電話。

面包店老闆是地道地道的北歐人,白葵喜歡他們家的魚餡面包。兩周前她和餘燼大吵一架分手後,便毅然決然地收拾行李、帶上相機搬離出了那幢常年回潮生黴的筒子樓。主編小魚催片的電話打來時,她果斷同意了前往北歐拍攝的安排。

電話那頭的餘燼還在柔聲道歉,白葵看着玻璃櫥窗裡的那塊魚餡面包陷入沉思。

誠摯的道歉許久得不到回應,男生有些遲疑:“小葵,你在幹什麼?”

這座靠近北極圈的小鎮,下午四點就開始落日。白葵握緊手機,聽見自己說:“我在想晚飯是吃魚餡面包還是洋芋沙拉。”

電話兩端是長久的寂靜,電話挂斷的一刻,太陽的最後一抹光源終于隐入雪原。她突然覺得不用再糾結晚飯吃什麼了,她現在很想喝酒,辛辣嗆鼻子的那種。

小鎮酒館隻營業到晚上九點,白葵酒量不差,又喝得急,還不忘先吃一塊魚餡面包墊肚子。當地人看她面孔是亞洲人,還以為面包配酒是什麼新鮮的吃法。

她微醺之時有人過來搭讪,被請喝了一杯酒,腿上就覆上了一隻手。她掙紮着躲閃,幾番拉扯後擡手就舉起了手邊的黑色雨傘。

木質傘柄,漆感光澤,她從銀器店撿到時就覺得應該價值不菲,隻是沒想到打人更勝一籌。

男人操着本地話罵她,這種酒館裡常見的鬧劇并不會引起多大的争論,更多人則是好整以暇地喝酒看戲。白葵酒醒了大半,她有些心慌,異國他鄉,她不想自己還沒成名就死在追逐夢想的道路上。

男人還欲糾纏的手被身後突然冒出的一隻手臨空攔下,有人伸手将她攬在身後。

“抱歉,女朋友喝醉了。”

是一句她聽得懂的英語。

她仰起頭,小酒館昏黃的吊燈下,她看到那張白而瘦削的臉,是白天在銀器店見到的男人。

02

白葵是攝影圈小有名氣的野生攝影師,她習慣抓拍神秘莫測的大自然之景,認識她的人都知道她的影像裡從不拍人物。

早年初入茅廬之時就得罪了圈子裡的前輩,她那會兒渾身幹勁,在人家的私人影展上吐口水、扔臭雞蛋。被保安拽着膀子拖出去時一腳踹中了前輩的大腿,她不解氣,詛咒前輩出門被車撞。

兩個月後,那位攝影界的前輩在一次遠行拍攝中跌落山崖,摔斷了雙腿。新聞媒體報道了他的事迹,她大笑後直呼老天有眼。

老天不僅有眼,還禮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告誡她:年輕人,你要為自己的年輕氣盛埋單啊。

她毫不意外地被圈内封殺。摸爬滾打好些年又一夜回到解放前,她一身傲骨滿不在乎,别人都說她蠢,隻有餘燼說她正直認真得可愛。

三年後,正直認真得可愛變成了餘燼口中較真的無理取鬧。白葵覺得人心是善變的東西,連她自己都活成了一隻規規矩矩的鹌鹑。

她看着眼前破損的傘面,禮貌地朝自己的“救命恩人”鞠了個躬:“先生,謝謝你。”

男人卻用中文回了句“不客氣”,白葵愣住,在異國他鄉遇見同胞,是難得的幸運。

他的中文并不流利,細聽還帶有閩南語的口音。可白葵還是聽懂了,大意是讓她早些回住所,為她解圍隻是看不慣與自己同膚色的人受到欺負。

她沒來得及還傘,男人就已經抱着那些瓶裝雪莉酒離開了小巷。

深夜又下雪了。這裡的雪,是要将這個世界厚葬那樣慷慨又悲壯的下法。

白葵縮在羊絨棉被裡看紀錄片,壁爐裡的木柴正冒着火星奉獻出最後一點餘熱。

她做了個夢。夢裡她還停留在二十歲,剛擁有人生的第一台相機,從山花野草拍到山河湖海,将自以為的萬物美好定格在相機裡。那時候的人生願望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可以成為厲害的攝影師,大抵是骨子裡的心性被生活研磨得消失殆盡,潛意識裡總是在夢中憶起從前。

這是一種提醒,也是一種緬懷。

醒時天還未亮,白葵收拾好裝備又租用了旅館的雪橇。她今天要去小鎮郊區的雪松林拍攝雪豹。

白葵埋伏在一棵年輪深繞的雪松後,架好攝影機安靜地蹲守。她看了一眼電子表,已經是上午十點,遠處天際依舊沒有天亮的迹象,今天注定又是個昏沉的陰天。

大雪靜谧無聲地落在她的睫毛上,沖鋒衣很快被雪覆寫。

白葵沒有蹲守到雪豹,這片林子安靜得像一座墳茔,可攝影師天生敏銳的五感讓她選擇了堅持。

明日她會再來一趟,她會拍攝到當地新聞報道裡的那隻狡猾的雪豹,然後主編小魚會将她的作品登上雜志首頁。由于她精妙自然的角度還原出了大自然最原始的意境,她會成為同期作品的新銳力量,甚至有望參加下一年的攝影展。

她輕快地滑動雪橇,在身後的雪地上留下深深的印記。轉彎處的一棵白桦樹旁,她停了下來。

摘下護目鏡的那一刻,眼睛有輕微的雪盲。白葵發現了一些紅色。是血迹,野獸撕咬獵物留下的血迹。

然後白葵就看到一條黑白相間的尾巴高傲地從樹後緩慢翹起,一雙輕蔑的眼睛此刻正從樹後向她投來危險的目光。

白葵再次醒來已是下午,窗外陰沉沉的天安靜地飄着雪。天地寂靜,唯有樓下的鋼琴聲突兀地在演奏。

這是一幢裝修精緻複古的别墅。

她赤腳踩在樓梯上望向一樓客廳,那首李斯特的《愛之夢》已演奏至尾聲。

“醒了?”男人轉過頭,指尖按下最後的琴鍵。

又是他。

03

下午四點,暮色準時來臨,白葵裹着毛毯坐在壁爐旁安靜地發呆,時不時擡頭的輕瞥出賣了她躁動不安的心思。

一桌之隔的距離外,單鏡頤正在擦拭一樽玻璃器皿。

“加糖嗎?”

“啊……不加,謝謝。”

咖啡端上來時,她輕聲道了句謝謝。

“你說你是攝影師?”他往另一杯咖啡裡加入牛奶和糖,手指輕輕攪動瓷勺。

“是的,我在那片林子蹲守了好幾天,是為了追蹤一隻雪豹。”

“新聞報道裡的那隻?”

“是的。”

他輕輕一笑,嘴角帶動情緒,白葵有一瞬間的晃神。

“小攝影師,這裡可沒有什麼雪豹。”

他為她取來一雙羊毛襪,鮮豔的花色俏皮可愛,是去年聖誕管家的小孫女回贈給他的禮物。

“白小姐,要送你回去,需要等到我的管家回來。”

别墅唯一的雪橇車被管家開去鎮上采辦物資,白葵跌下雪坡扭傷的右腳并不足以支撐她走回二十公裡外的小鎮。

“單先生,謝謝你。”

她接過羊毛襪套到赤裸冰冷的腳上,右腳因扭傷而腫脹,幾次觸碰又縮回手。他見勢接到手裡,溫熱的手指碰到她的腳踝。那雙繡着可愛麋鹿的羊毛襪安靜地裹覆在她的腳上,白葵紅了臉,又小聲道了句謝。

她緊張時紅暈會從臉頰一直爬到耳朵後。有人救她于冰天雪地之下,除了滿心謝意,她無法表達更有意義的語言。

客廳牆壁上的大挂鐘搖搖晃晃地敲響,落地窗外已是深夜。壁爐的木柴炸出一聲脆響,迸出耀眼的火星,倚着沙發淺淺睡去的人猛然驚醒。

“單先生……”白葵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臉,迷茫無措片刻才發覺對方是在彎腰抱她起來。

“老管家喜歡小鎮酒館的燒酒,這個時間還沒回來,估計是要在酒館留宿了。”他紳士地隔着毛毯将她抱起,“白小姐,今晚隻能委屈你先暫住别墅了。”

他的禮儀與客套是紳士的話術,白葵聽得懂,可不知該怎麼回應。千言萬語,隻彙成一句感謝。

單鏡頤笑了:“白小姐客氣。”

今晚她一共向他道了五次謝。

翌日,白葵被一陣爽朗的笑聲吵醒。她從卧房出來,看到樓下客廳一位白胡子老頭正将采購的物資搬進屋子。看見她憑欄下望,熱情地朝她打了聲招呼。

午餐時桌子上多了牛肉,白葵确實是餓了,三人一桌的午餐很是豐盛,她注意到單先生細緻滑動刀叉的模樣。他是一位紳士又優雅的男人,這一點毋庸置疑,早在銀器店裡的那一次擦肩而過,她就記住了他。

“單先生,我有個不情之請。”

“說來看看。”

“我可以暫時借住在這裡嗎?”她補充,“我可以付房費的。”

單鏡頤擡起頭:“為了更友善地拍攝雪豹?”

“是的。”這裡距離那片林子并不遠,是更為友善拍攝和追蹤雪豹的好據點。

“我說了,那片林子裡并沒有雪豹。”他複又低下頭,慢條斯理地切牛排。

“有的,我親眼見到過,昨天我跌下雪坡就是為了躲避它的追捕。”

“白小姐。”他忽然悶聲笑出來,聲音從胸腔裡發出,“你該不會同時摔到了腦袋吧?”

白葵愣住,反應過來對方似乎是在嘲笑她,頓時怒從中來。她還沒來得及反駁,對方已給出了解釋:“不然我昨天救下的應該是一具屍體。又試問哪個人會把自己的别墅建在野獸出沒的地方?”

白胡子管家已經準備好了雪橇車,白葵背包裡的裝置在摔下雪坡時并沒有受到損害,隻有手機被摔碎了螢幕,開機困難。坐進雪橇車裡的同時她用力按下開機鍵,手機終于開機的那一刻,彈出幾十條資訊和未接來電。

白葵一一點開,過去兩周的冷戰和置氣在經曆一場擦肩而過的死亡後變得微不足道起來。她濕了眼眶,突然跳下雪橇車轉身就朝别墅跑。

單鏡頤坐在壁爐旁看那本《萬葉集》,看到那句名詩:“殷其雷,天陰霾,雨零耶,盼君留”。

“單先生!”

他擡起頭,那個原本應該被管家送走的小攝影師正朝着他跑來。

“冒昧打擾,我可否……我可否買回我的銅牌項鍊?”她氣喘籲籲地來到他面前,口中呼出冷冽的白氣。

“什麼意思?”他合上書。

她呼吸不穩:“那天在銀器店,你買走的銅牌項鍊,是我當掉的。”

他記得銅牌的背面有一個小小的字母K。

他慢慢笑了,笑這命運的巧合:“白小姐,我改主意了。”

04

白大攝影師再一次無功而返。

她卸下裝備,滿身風雪地席地而坐。單鏡頤聽到門口的動靜,見她坐在門外,背影好笑又可憐。

“要來一杯咖啡嗎?”他手持咖啡站在樓梯上,見她幽怨失落地轉過頭,輕笑出聲。

“這是隻十分狡猾的雪豹。”她捧着熱咖啡靠近壁爐取暖,飲下一口熱咖啡後總結道。

自那天單鏡頤突然改變主意,同意讓她租住在别墅後,白葵已經一連在林子裡蹲守了好幾天。每次她都無功而返,倒是手腳凍出了不少凍瘡來。

單鏡頤不說話,像是料定了她的失敗。白葵卻覺得隻是時機問題,當日她曾目睹過那隻通體銀白的雪豹,不是幻覺,更不是在潮濕的夢裡。

手機提示音“叮咚”一聲響起,白葵點開彈窗,看到一張藍天白雲的照片,餘燼在後面配文:送你一個晴天。

他知道冬季的芬蘭很難看到太陽,便每日将北京的晴天拍給她看。

她看着聊天界面餘燼慣用的道歉語句,仿佛回到兩周前的那次争吵。他們扔掉彼此互送過的禮物,對彼此惡語相向。在餘燼口不擇言罵她不務正業後,所有的怒氣都在那一刻瞬間消散。

弗洛伊德怎麼說來着,沒有所謂的玩笑,所有玩笑都有認真的成分。争吵也是這樣,遑論那不是他第一次這樣抱怨。餘燼不喜歡她身為野生攝影師的工作,危險、早出晚歸,有時遠行拍攝甚至幾個月難能回家。

她看着手機螢幕,輕輕敲下一行字。

“在看什麼,這麼認真?”

突然走過來的身影讓她條件反射地蓋住手機,她聽到單鏡頤的輕笑,幾張影碟遞到她面前。

他隻是想問她有沒有想看的影片。

“都……都可以。”意識到這一點,才覺得自己方才的動作有些難為情。

客廳隻留了一盞暗燈,投影儀的光映出大半個牆壁的影像,銀幕上魚群正從海面躍起,陣陣海浪聲從音箱裡湧出。

他端來兩杯葡萄酒:“要嘗嘗我新釀的酒嗎?”

她接到手裡,品嘗時還帶有木桶的原始清香。她瞪大眼睛,有些驚喜:“這是你釀的?”

他将她的表情盡收眼底,輕品紅酒的唇不自覺地彎了彎。

白葵神情一滞:“你家該不會是開酒莊的吧?”

這點倒是猜對了,單鏡頤笑出聲,屈膝坐在地毯上,目視前方銀幕裡的海景。

“說說你吧,為什麼想要買回那條銅牌項鍊?”

夜已經很深,屋外是廣袤無垠的雪地,靜谧和浪漫是這裡的美,沉醉和朦胧是屋内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哦,那可真是個long long story(很長很長的故事)……”

三年前,雲南紅河州。

這支來自五湖四海的野生攝影師隊伍結識于網上論壇,在告别唐古拉山的雪景後,他們的下一站是雲南紅河蝴蝶谷。

那是剛過完二十歲生日的白葵第一次遠行拍攝,帶着初入茅廬的莽撞和緊張,她毫不意外地成為隊伍裡的話痨。

相比另一位沉默寡言的年輕男孩,她委實有些吵鬧。年輕男孩并不是攝影愛好者,他因為寫生需要,中途才加入他們的隊伍。

他抱着畫闆畫畫時,她聒噪地在一旁訴說自己激動的心情,被他叫停後,她紅着臉向他道歉。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你好,我叫白葵。”

“餘燼。”他伸出一隻手。

這是她和餘燼的相識,不浪漫卻也不尋常。

“是以這條項鍊是他送給你的禮物?”因為是愛情信物,是以一氣之下當掉,又因愛情回溫而重新視為珍品。單鏡頤将身子靠在身後的沙發腿上,透過銀幕的光,他看見女孩的下颌線條,某些熟悉又久遠的記憶在大腦深處被慢慢喚醒。

“不是哦。”他見她盯着銀幕,飲下一口酒後表情變得神秘起來。

“單先生,你見過蝴蝶共舞嗎?”她轉過頭看他,神情神秘莊重,“成百上千萬隻蝴蝶在蛻變結束之時瞬間起舞,在天地之間,像一顆顆璀璨的寶石。”

白葵在蝴蝶谷拍攝蝴蝶破繭之時被蛇咬傷,醒來時已經在當地醫院躺了三天,陪床的隻有餘燼。

相機丢失,她一路拍的東西都沒有備份,此刻全化為泡沫。餘燼将她哭鼻子的窘相畫出來遞到她眼前,她看了兩秒,突然破涕大笑。

二十歲那會兒好像沒有什麼過不去的。

他們在當地的小鎮上約會,是在寺廟旁的一家鑄銀店看中了那條銅牌項鍊,鍊子沒有任何銘文或花飾,隻在正面印有一片指紋。小店後面就是寺廟,每日進出遊客,香火旺盛,店主說鍊子可以帶來好運,講價後才一百塊。

她于是讓店主在銅牌背面刻上她名字裡的字母。

電影已至尾聲,他看着銀幕上滾動的字幕,輕輕點頭:“是這樣浪漫的故事。”

手機螢幕再也沒有亮起,她和餘燼的聊天記錄停留在那句“都結束了”。

05

進入十二月中旬後,白胡子管家放了年假,單鏡頤說管家的家不在波爾沃小鎮,他需要早點回家準備聖誕。

空蕩蕩的别墅裡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白葵依舊孜孜不倦地蹲守雪豹,某個清晨她發現通往别墅小徑的雪地上多出一排腳印,是某種貓科動物的爪印。她緊張兮兮地讓單鏡頤提防野獸侵襲,心卻抑制不住的激動起來。

蹲守了半個月,她終于發現了雪豹現身的蹤迹。

單鏡頤要去小鎮購置蠟燭,這裡的冬季寒冷而漫長,有時大雪會壓壞電路。他留了便箋紙,想起家中那個勇敢又莽撞的小攝影師,突然覺得擔心是多餘的。

她很勇敢,她比他見過的很多人都要勇敢。

小鎮的居民在籌備燈會,直到冬至日來臨,燈會會持續一個星期左右。他路過小鎮酒館時,想起那晚為她解圍的場景,她的眼睛裡有亮晶晶的東西,被檐下的燈光照出滿臉的如釋重負。

他知道那是什麼,可她還是忍住了,再擡頭時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向他道謝。

像受傷的貓科動物,瀕死也要保留自尊。

挑選蠟燭時,他接到了白葵的電話。作為房東和租客的關系互留的聯系号碼,他沒想到會成為她遇險時唯一的求救途徑。

“别着急,慢慢說。”他放棄挑選蠟燭,快步朝回走。

“單先生,雪豹來了!”

他聽見她尖叫一聲,似乎是絆倒了什麼東西,心也跟着一顫。

“不要害怕,你現在在哪?”

“我在别墅裡,我剛剛回到别墅……那隻雪豹突然出現在門外。”她抽噎了一下,“單先生,你真應該回來看看,那隻雪豹正在嘗試開你家的門。”

雪橇車停在小院門口,整棟别墅都沒有開燈,别墅周圍安靜如水,并沒有所謂的雪豹。單鏡頤敲響客廳的門,他站在門外喊:“白小姐。”

許久都無人回應。

他開始喊她的名字,敲門聲變得急促。房門并沒有被野獸破壞的痕迹,窗玻璃完好,四周也沒有血迹……他甚至開始理智分析事件的結果,可顫抖的聲音暴露了他此刻緊張慌亂的心。

突然,他聽到屋子裡傳來一聲沉悶的異響,像是重物倒地的聲音。

“吧嗒!”門開了。

“白葵。”

眼前的人靜靜地望着他,在他輕聲喊出她的名字後“哇”的一聲哭出來。

抽屜裡僅剩的三支蠟燭都被翻了出來,單鏡頤分别将蠟燭固定在案幾和樓梯上。他找來醫藥箱替白葵處理磕傷的膝蓋,後者驚魂未定,眼淚汪汪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不開門,别墅突然斷電了,我找不到電閘在哪兒……”

“嗯。”

“那隻雪豹起先在院子外面徘徊,後來開始撞客廳的門,我很害怕,隻能打電話找你。”

“我知道。”

門外有野獸威脅,别墅又突然斷電,她隻能躲在房間裡等待他回來。摸黑給他開門的時候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磕破了膝蓋,她回過神後的第一件事卻是向他匆忙解釋和道歉。

胸口似壓了重物,他覺得深深的愧疚。

“抱歉。”

夜晚那麼長,蠟燭滴落的蠟油慢慢凝結,像心上某個位置堆砌出秘密的繭。

06

小鎮的人冬天的大部分時間都在睡夢中度過,他們懶洋洋地睡到中午,吃一頓精美的午餐,然後坐在街道的向陽面安靜閑适地曬太陽。

陽光是這裡的珍稀品,而今天正巧是個難得的晴天。

聖誕将至,白葵打算去鎮上買些彩帶用來裝飾屋子。單鏡頤坐在院子裡曬太陽,膝上放了一本書,是那本沒看完的《萬葉集》。

“單先生,不一起去嗎?”穿着米色的長款羽絨服,帽子和手套都是暖黃色,她坐在雪橇車上回頭向他望過來時,像一隻笨重的小熊。

他們在小鎮的集市采購食材,在排隊付款的那一刻白葵接到了一通電話。她忽變的臉色落在單鏡頤眼裡,他看見她捂着電話快步走到便利店外。

下午四點,小鎮的燈會已經開始,彩燈一排排漸次亮起來,順着街道的坡度向上綿延。他站在檐下,已經安靜地抽完了一整支煙。巷口那個舉着手機的身影終于挂斷電話,他扔下煙蒂,擡步朝她走去。

“白小姐。”在三步遠的距離外,他輕聲叫住了她,然後毫無預料地看到她慌亂拭淚的樣子。

他有些錯愕。

“不好意思。”她轉過身,讪笑着要替他分擔手裡的重量。

他輕輕避開:“不是要買裝飾用的彩帶?走吧。”

他們并排走在彩燈閃爍的暮色街道,他看到她微紅的眼角,是在聽電話時就開始哭泣的眼。他站在便利店的屋檐下,并不是很遠的距離,已經戒煙很久的他在聽到她的抽泣聲後轉身回到便利店買下了一盒煙。

他們回到别墅後,她開始上樓收拾行李。他将煮好的咖啡端給她,她看着杯子忽然就落下眼淚,問他有沒有酒。

主編知道了她差點遇難的事,打電話來催促她回去。拍攝任務始終沒有進展,她不甘心,在電話裡起了争執。主編掀起過往舊事,她一瞬間想到三年來的種種,好像自己真的是癡心妄想,不切實際。

誰都可以拍攝雪豹,不是非她白葵不可。

“單先生,我不是厲害的攝影師,我拍了三年的景,付出從來沒有回報……”她拔下木塞,喝了一口他遞來的酒,還不忘誇他釀酒的技術好。

她笑了笑:“你一定看不出來,像我這樣的小身闆,打起人來可是兇猛得很。”

三年前,攝影小隊在雲南紅河蝴蝶谷拍攝蝴蝶,她不慎被蛇咬傷,也丢了相機。後來她在國内攝影比賽上看到那幅獲獎作品,是一隻剛剛化蝶的喙鳳蝶。那個抓拍的瞬間和角度,讓她想起那個霧氣蒙蒙的清晨,她蹲守叢林一夜,隻為黎明破曉時的那個瞬間。

作品署名處的作者,是當初攝影小隊的同伴,她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和他說過話,隻知道如今見他,她須得喊一聲前輩。

她讨不回任何公道,她大鬧前輩攝影展的事上了圈子的頭條,她那時那樣年輕,不懂隐忍和蟄伏隻是暫時的屈辱。以緻後來她從頭來過,每一張作品都隻能匿名發表。

現如今,任何人都能用此事當作匕首刺傷她,她難過的不再是對過去的龃龉,而是她明明什麼都沒有做錯,卻偏偏承受着命運的嘲弄。

“單先生,這段時間很感謝你。”這是要作别的口吻。

“興許我真的很失敗吧,我蹲守了那麼久,唯兩次近距離看到雪豹,還都險些被它吓死。”

從集市買來用作裝飾房間的彩帶還安靜地躺在手提袋裡,他摸到口袋裡的煙盒,今晚許多事情都超出了預料。事實上,他從來不在聖誕節裝飾屋子,煙也已經戒掉好久。

“白小姐,你知道火雞嗎?”他突然開口。

“火雞原産于美洲,本為野生,後來才被馴化為家禽。”他看着她,慢慢道,“可有一種火雞叫眼斑吐绶雞,它們比普通火雞小,頭部是藍色的,羽毛鮮亮豔麗,酷似孔雀,該物種從未被馴化。“

“我是說,有時候兇猛一點并不是壞事。”

窗外不知什麼時候開始下雪。

後來一切就如同發生的那樣,他們站在那盞水晶吊燈下吻上了彼此的唇。燈光明亮耀眼,像在做一個绮麗的夢。

上帝說,一見鐘情是靈魂率先認出了對方。

可單先生知道,他和白葵從來都不是萍水相逢。

07

是在四年前的春天,他因工作需要去過一趟雲南。在寺廟旁的一家鑄銀店,店主教他鑄銀,最後實在不知道做什麼圖案的他選用了自己的指紋印在了銅牌表面。

他付了鑄銀的錢,但沒有買下那枚方形銅牌,更不會知道老闆後來将它做成一條項鍊,然後在街市的某一天,被有緣人買走。

他在波爾沃小鎮的銀器店看到方形銅牌的第一眼就認出了是自己當年做的那塊,沒有幾個人會将自己的拇指指紋印在上面。

他沒有告訴她,他們曾有過這樣因緣際會的巧合。

又是一年聖誕,管家的小孫女照例寄來一雙羊毛襪,依舊是鮮豔活潑的花色。賀卡後寫着祝願的話,隻不過這次多了一行詢問他感情狀況的調侃。才十來歲的年紀,就已經知道大人感情的事,單鏡頤收起禮物,突然後悔自己曾告訴她有關雪豹的故事。

雪松林裡的那隻雪豹在今年冬天被當地動物保護局移送到了當地的飼養園。

他想起自己曾信誓旦旦地向那個小攝影師說那片林子裡不可能有雪豹。

已經是一年前的事情。

一年前的聖誕節前夕,白葵拖着行李箱離開了别墅,走時她沒有向他買回那條銅牌項鍊。此行是了結還是告别,他不得而知。

他想起冬至夜那晚他們在屋子裡跳了一支舞,她踩在他的腳尖,在舞曲結束之時她輕輕吻上了他的眼。

很多美好的故事,不為人知地開始,也不為人知地結束。甚至,就連當事人也不曉得,他們曾在極光蔓延的夜晚,有過那樣美好的心動。

陽光罕見地出現,照在雪地上,映出粼粼的顆粒,像蝴蝶的繭。

他想,等到春天,等到蝴蝶再次破繭,他要和她見一面。

—END—

上帝說,一見鐘情是靈魂率先認出了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