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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有隻小狗叫羅吉

作者:文彙網
張潔:有隻小狗叫羅吉

本文刊2004年7月2日文彙報·筆會

人在海邊,自然與海相依相伴。

可沒想到,深夜,海,總是不經同意便擅自從窗裡進來。

到了這個時候,你能說什麼?!

說,再相伴相依也得有時有晌。

說,請你敲門。

說,請先電話預約。

……

它站在我的床邊,或輕拂我的夢境——說到底,我何嘗對它表示愛戀?如今,我再不會像青春年少時那樣毫無遮攔,看出我的嫌惡倒是可能,但是不會、絕對不會看出我對什麼的傾慕了;

或在我頭頂拍打出陣陣驚濤,發出一陣又一陣轟鳴,我的頭顱立刻變作了岸邊的岩石……先别說,别說這是海的咆哮,别說這是海的憤怒。為什麼不能說是海的哭泣,海的悲傷;為什麼不能說,有時,它也需要一個聽衆?

等到清晨,便帶着對于海的思慮,走上陽台,在椅子上默然坐下,看太陽如何破雲而出。在雲朵極為迅捷又出奇緩慢的變奏中,紛亂的思緒才漸漸有了着落。

如果細細品味,雲和雲其實是不同的,海上的雲、山中的雲、平原上的雲、丘陵上的雲、草原上的雲……能看到多種多樣的雲,不也是一大樂事?再說,不定什麼時候,連海都需要一個聽衆了,我又能為海的憂傷或哭泣做些什麼!?

這時候,房東的小兒子多半會騎着摩托繞過我的陽台,自然是個小帥哥,自然是從酒吧歸來,酒吧是大部分帥哥不可或缺的夜生活。

房東伊麗娜的家庭成員是:兩個兒子,一個丈夫,一隻大狗,一隻小狗。

大狗孤僻内向,不大願意與人交流,是以從不理睬我們,它的職責好像就是夜間守衛其實不必守衛的園子。

小狗名叫羅吉,白色,年齡為四個月。像一切沒有社會經驗的動物那樣,容易激動、難辨真僞、毫無保留、忘乎是以,尤其願意使人快樂……跑動起來像個雪球,極為迅捷地從東滾到西,從西滾到東,每當它向我沖将過來,總以為我在等着把它抱進懷裡,可是,等它臨近我的腳下,我便騰跳起來,而它并不介意自己撲空,掉轉頭去再來。

據說這個品種的狗,壽命隻有五六年,再來“九女神”的機會很小、很小,即便再來,也看不到它了。

如果不去海灘,我就與羅吉為伴。

羅吉是隻有教養的狗,絕對不進客人的房間,不向客人要吃的,這是伊麗娜給它定下的規矩。

盡管我在那裡的停留非常短暫,但對羅吉,我犯下了教唆之罪,不但把它抱進我們的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還給它吃了奶酪,此其一。

其二,當我沒有興緻的時候,無論它在門外怎樣焦急地呼喚,我都不會開門,我本以為,這對一隻狗,不會造成什麼傷害,它叫喚一會兒,沒有回應,自會離去。

張潔:有隻小狗叫羅吉

根據張潔同名長篇散文改編的影片《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2002,馬俪文編導,斯琴高娃、黃素影主演)劇照

夜深人靜之時,也許因為心無旁骛,風兒吹動得似乎比日間更為曼妙,讓人難分難舍,我在窗台上坐下,凝望風的吹動,追随着它靈動的身影……卧室朝着院子,偶爾,我會看到羅吉從它的窩裡出來,在院子裡若有所思地走來走去,或坐在當院沉思,很成熟、很哲學的樣子,與它日裡的表現很不相同。

此時我真想看看它的眼睛,可是,夜很深了,我哪兒能那樣無所顧忌,瘋瘋癫癫地跑下樓去。隻得在黑暗中把它那雙眼睛想了又想——有些冷眼的意味,卻滿含體諒和包容,無礙無妨地深望着你,卻并不想探究你的内心、你的隐秘,于是你覺得與它交談了許多,而這交談又是安全的。

羅吉在暗夜中沉思的身影,像突然貼上腦門的一個題圖,它讓我意識到,一隻狗就像一個人那樣,召之即來、揮之即去,同樣會對它造成嚴重的傷害。

是以我們決不可戲弄一個靈魂,不可。一個對靈魂缺乏敬仰、尊重的人,自己的靈魂肯定是有缺陷的。

當我們離開“九女神”時,羅吉不計我對它的種種傷害,激烈地表示了難舍難分的情懷,甚至跳進計程車不肯下來……

有時我回想在“九女神”的日子,當然,更多的是回想羅吉。

作者:張 潔

編輯:錢雨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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