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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著名作家張潔2022年1月21日在美國因病逝世。據寶雞新聞網報道,張潔曾在寶雞岐山縣度過了自己的兒時,《挖荠菜》《揀麥穗》等多篇入選國文教材的文章都是懷念在寶雞岐山縣的童年經曆。

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曾獲第二屆、第六屆茅盾文學獎,多次獲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獲意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 圖源:中國作家網

張潔有兩篇散文曾入選中學國文課本,分别是《挖荠菜》和《揀麥穗》,以濃郁的鄉土風情和純真的孩提感受引起許多讀者的共鳴,在當時反響很大。其實,她在童年時代挖荠菜、揀麥穗的地方,就位于寶雞市岐山縣蔡家坡鎮的草坡村。張潔在她的散文《懷念關中》中寫到:“我是東北人。可我不是在那兒出生,也不是在那兒長大的。我倒是在關中一個叫做草坡的村子裡,度過了大半個童年,和整個少年時代。”

據介紹,張潔的母親曾在鄭州扶輪中學任教,抗戰時期,鄭州扶輪中學遷至岐山縣蔡家坡鎮草坡村書房溝,後更名蔡家坡鐵路中學。

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附錄

《挖荠菜》

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我對荠菜,有着一種特殊的感情……

小的時候,我是那麼饞!剛抽出嫩條還沒打花苞的薔薇枝,把皮一剝,我就能吃下去;剛割下來的蜂蜜,我會連蜂房一起放進嘴巴裡;更别說什麼青玉米棒子、青棗、青豌豆啰。是以,隻要我一出門兒,碰上财主家的胖兒子,他就總要跟在我身後,拍着手、跳着腳地叫着:“饞丫頭!饞丫頭!”羞得我連頭也不敢回。

我感到又羞惱,又冤屈!七八歲的姑娘家,誰願意落下這麼個名聲?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餓啊!我真不記得什麼時候,那種饑餓的感覺曾經離開過我,就是現在,每當我回憶起那個時候的情景,留在我記憶裡最鮮明的感覺,也還是一片饑餓……

吃那些沒收進主人家倉房裡的東西,我還一次也沒有被人家抓到過。倒不是因為我的運氣格外好,而是人們多半并不想認真地懲罰一個饑餓的孩子。可有一次,我在财主家的地裡掰玉米棒子,被他的大管家發現了,他立刻拿着一根又粗又直的木頭棒子,毫不留情地緊緊向我追來。我沒命地逃着。我想我一定跑得飛快,因為風在我的耳朵旁邊呼呼直響。不知是我被吓昏了,還是平時很熟悉的那些田間小路有意捉弄我,為什麼面前偏偏橫着一條小河?追趕我的人越來越近了。我害怕到了極點,便不顧一切地縱身跳進那條河。

河水并不很深,但是足以沒過我那矮小的身子。我一聲不響地掙紮着,撲騰着,身子失去了平衡。冰涼的河水嗆得我好難受,我幾乎背過氣去,而河水卻依舊在我身邊不停地流着,流着……在由于恐怖而變得混亂的意識裡,卻出奇清晰地反映出岸上那個追趕我的人的殘酷笑聲。

我簡直不知道我是怎麼樣才爬上對岸的。更使我喪氣的是腳上的鞋子不知什麼時候掉了一隻。我實在沒有勇氣重新回頭去找那隻丢失了的鞋子,可我也不敢回家,我怕媽媽知道。不,我并不是怕她打我。我是怕看見她那雙被貧困的生活折磨得失去了光彩的、哀愁的眼睛。那雙眼睛,會因為我丢失了鞋子而更加暗淡。

我獨自一人遊蕩在田野裡。太陽落山了,琥珀色的晚霞漸漸地從天邊退去。遠處,廟裡的鐘聲在薄幕中響起來。羊兒咩咩地叫着,由放羊的孩子趕着回圈了;烏鴉也呱呱地叫着回巢去了。夜色越來越濃了,村落啦,樹林子啦,坑窪啦,溝渠啦,好像一下子全都掉進了神秘的沉寂裡。我聽見媽媽在村口焦急地呼喚着我的名字,隻是不敢答應。一種比饑餓更可怕的東西平生頭一次潛入了我那童稚的心……

說過了這些,人們也許會了解我為什麼對荠菜有着那麼特殊的感情。

經過一個沒有什麼吃食可以尋覓、因而顯得更加饑餓的冬天,大地春回、萬物複蘇的日子重新來臨了!田野裡長滿了各種野菜:雪蒿、馬齒苋、灰灰菜、野蔥……最好吃的是荠菜。把它下在玉米糊糊裡,再放上點鹽花,真是無上的美味啊!而挖荠菜時的那種坦然的心情,更可以稱得上是一種享受:提着籃子,邁着輕捷的步子,向廣闊無垠的田野裡奔去。嫩生生的荠菜,在微風中揮動它們綠色的手掌,招呼我,歡迎我。我再也不必擔心有誰會拿着大棒子兇神惡煞似地追趕我,我甚至可以不時地擡頭看看天上吱吱喳喳飛過去的小鳥,樹上綻開的花兒和藍天上白色的雲朵。那時,我的心裡便會不由地升起一個熱切的願望:巴不得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像荠菜一樣是屬于我們每一個人的。

解放以後,我進了城。偶然,在大菜場裡,也可以看到人工培植的荠菜出售。長得肥肥大大的,總有半尺來長,洗得幹幹淨淨,水靈靈的。一小紮,一小紮,碼得整整齊齊地擺在菜攤子上,價錢也不貴。可我,總還是懷念那長在野地裡的荠菜,就像懷念那些與自己共過患難的老朋友一樣。

多少年來,每到春天,我總要挑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帶上孩子們到郊區的野地裡去挖荠菜。我明白,孩子們之是以在我的身旁跳着,跑着,尖聲地打着唿哨,多半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是一種有趣的遊戲——和煦的陽光,綠色的田野,就像一幅優美的風景畫似的展現在他們面前,使他們的身心全都感到愉快。他們長大一些之後,陪同我去挖荠菜,似乎就變成了對我的一種遷就了,正像那些恭順的年輕人,遷就他們那些因為上了年紀而變得有點怪癖的長輩一樣。這時,我深感遺憾:他們多半不能體會我當年挖荠菜的心情!

等到我把一盤用精鹽、麻油、味精、白糖精心調配好的荠菜放到餐桌上去的時候(小的時候,我可是做夢也沒有想到我那可愛的荠菜會享受到今天這樣的“榮華富貴”),他們也還是帶着那種遷就的微笑,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挑上幾根荠菜……

看着他們那雙懶洋洋的筷子,我的心裡就像翻倒了的五味瓶,什麼滋味都有。因為我知道,這種賞光似的遷就,并不隻是表現在對挖荠菜這一樁事情上,它還表現在對我們這一代人的一些見解和行為上。在他們看來,我們的有些見解和行為,都像陳列在博物館裡的出土文物——離他們的現實生活太遠了,不頂用了。自然,我也并不認為我們的見解和行為就完全正确。隻要他們不覺得厭煩,我甚至願意跟他們談談我們在探索人生方面曾經走過的彎路,以便他們少付出一些不必要的代價。我真希望我們之間不要成為隔膜很深的兩代人,而是心靈相通的朋友。

孩子,讓我們多談談心吧,讓媽媽多講講當“饞丫頭”時的故事給你們聽吧。想想你們媽媽當年挖荠萊的情景,你們就會珍愛荠菜,珍愛生活。你們就會懂得什麼是幸福,怎樣才會得到幸福。

《揀麥穗》

作家張潔去世,她的童年記憶來自于寶雞岐山

在農村長大的姑娘誰還不知道揀麥穗這回事。

我要說的,卻是幾十年前的那段往事。

或許可以這樣說,揀麥穗的時節,也是最能引動姑娘們幻想的時節。當我剛剛能夠歪歪趔趔地提着一個籃子跑路的時候,我就跟在大姐姐的身後揀麥穗了。

對我來說,那籃子未免太大,老是磕碰着我的腿和地面,時不時就讓我跌上一跤,我也少有揀滿一籃子的時候。我看不見地裡的麥穗,卻總是看見螞蚱和蝴蝶。而當我追趕它們的時候,好不容易揀到的麥穗,還會從籃子裡重新掉進地裡。

有一天,二姨看着我那盛着稀稀拉拉幾個麥穗的籃子說:“看看,我家大雁也會揀麥穗了。”然後又戲谑地問我:“大雁,告訴二姨,你揀麥穗做啥?”

我大言不慚地說:“我要備嫁妝哩。”

二姨賊眉賊眼地笑了,還向圍在我們周圍的姑娘、婆姨?了?她那不大的眼睛:“你要嫁誰呀?”

是呀,我要嫁誰呢?我想起那個賣竈糖的老漢,說:“我要嫁給那個賣竈糖的老漢。”

她們全都放聲大笑,像一群鴨子一樣嘎嘎地叫着。笑啥嘛!我生氣了。難道做我的男人,他有什麼不體面的嗎?

賣竈糖的老漢有多大年紀了?不知道。他臉上的皺紋一道挨着一道,順着眉毛彎向兩個太陽穴,又順着腮幫彎向嘴角。那些皺紋,為他的臉增添了許多慈祥的笑意。當他挑着擔子趕路的時候,他那剃得半個葫蘆樣的、後腦勺上的長長白發,便随着顫悠悠的扁擔一同忽閃着。

我的話,很快就傳進了他的耳朵。

那天,他挑着擔子來到我們村,見到我就樂了。說:“娃呀,你要給我做媳婦嗎?”

“對呀!”

他張着大嘴笑了,露出了一嘴的黃牙。他那長在半個葫蘆樣的頭上的白發,也随着笑聲一齊抖動着。

“你為啥要給我做媳婦呢?”

“我要天天吃竈糖呢。”

他把旱煙鍋子往鞋底子上磕了磕,說:“娃呀,你太小哩。”

我說:“你等我長大嘛。”

他摸着我的頭頂說:“不等你長大,我可該進土了。”

聽了這話,我着急了。他要是死了,那可咋辦呢?我那淡淡的眉毛,在滿是金黃色的茸毛的腦門上擰成了疙瘩,我的臉也皺巴得像個核桃。

他趕緊拿塊竈糖塞進我的手裡。看着那塊竈糖,我又咧嘴笑了:“你别死啊,等着我長大。”

他笑眯眯地答應着我:“我等你長大。”

“你家住在呵哒?”

“這擔子就是我的家,走到呵哒,就歇在呵哒。”

我犯愁了:“等我長大上呵哒尋你去呀。”

“你莫愁,等你長大我來接你。”

這以後,每逢經過我們這個村,他總是帶些小禮物給我。一塊竈糖、一個甜瓜、一把紅棗……還樂呵呵地對我說:“看看我的小媳婦來呀。”

我呢,也學着大姑娘的樣子,讓我娘找塊碎布給我剪了個煙荷包,還讓我娘在布上描了花樣。我縫呀、繡呀……煙荷包繡好了,我娘笑得個前仰後合,說那不是煙荷包,皺皺巴巴地倒像個豬肚子。我讓我娘給我收了起來,我說了,等我出嫁的時候,我要送給我男人。

我漸漸地長大了,到了知道認真地揀麥穗的年齡了。懂得了我說過的那些個話,都是讓人害臊的話。賣竈糖的老漢也不再開那玩笑,叫我是他的小媳婦了。不過他還是常常帶些小禮物給我。我知道,他真的疼我呢。

我不明白為什麼,我倒真是越來越依戀他。每逢他經過我們村子,我都會送他好遠。我站在土坎坎上,看着他的背影,漸漸地消失在山坳坳裡。

年複一年,我看得出來,他的背更彎了,步履也更加蹒跚了。這時我真的擔心了,擔心他早晚有一天會死去。

有一年,過臘八節的前一天,我約摸着賣竈糖的老漢那一天該會經過我們村。我站在村口一棵已經落盡葉子的柿子樹下,朝溝底下的那條大路上望着、等着。

路上來了一個挑擔子的人。走近一看,擔子上挑的也是竈糖,人可不是那個賣竈糖的老漢了。我向他打聽賣竈糖的老漢,他告訴我,賣竈糖的老漢老去了。

我仍舊站在那棵柿子樹下,望着樹梢上那個孤零零的小火柿子。它那紅得透亮的色澤,依然給人一種喜盈盈的感覺。可是我卻哭了。哭那陌生的,但卻疼愛我的賣竈糖的老漢。

後來我常想,他為什麼疼愛我呢?無非我是個貪吃的,因為醜陋而又少人疼愛的孩子吧。

等我長大以後,總感到除了母親,再沒有誰能夠像他那樣樸素地疼愛過我——沒有任何希求、也沒有任何企望的。

我常常想念他,也常常想要找到我那個像豬肚子一樣的煙荷包。可是,它早已不知被我丢到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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