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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潔: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潔: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

◎張越

2022年1月21日,著名作家張潔在美國因病逝世,享年84歲。

張潔是中國新時期文學的重要代表性作家,是國務院授予的有特殊貢獻作家。她是大陸第一位獲得長篇、中篇、短篇小說三項國家獎的作家,也是唯一兩度獲茅盾文學獎的作家。張潔寫作的《沉重的翅膀》《無字》《愛,是不能忘記的》《祖母綠》《從森林裡來的孩子》等作品深受讀者喜愛。部分作品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并獲意大利騎士勳章及德國、奧地利、荷蘭等多國文學獎。

張潔寫了一輩子小說,七十歲時她在從來沒有繪畫訓練的情況下,開始挑戰油畫創作。2014年10月,張潔在個人油畫展上說出“就此道别”後,遠赴大洋彼岸與女兒生活。

張潔此後多年沒有在公衆場合露面或發表作品,可是衆多讀者和朋友對她依然十分挂念。這個冬月,卻等來她離去的消息,令人悲痛!“青睐”特别刊載張潔好友舊文,以示紀念。

朋友圈紀念

“I 'm so happy.I feel so loved.”這是張潔老師臨終時給女兒、女婿,還有外孫的最後遺言。(摘自《紐約時報》)我想這也是給我們這些愛她的朋友、讀者,還有文學、繪畫最後的遺言吧。張潔老師走得一定很安詳,就如當年她常常走出和平門的家,去會朋友,去旅行,也如我們當年送她去機場,擁抱後,目送她安詳自在的背影。

(作家興安微信)

上國中的時候,在《人民文學》上讀到一篇她的小說,名字已經忘記了。隻記得說那位男待業青年的襪子,脫下來可以立在那裡,像一雙小牛皮靴……當時把我樂得差點從床上掉下來。那時候我怎麼那麼愛笑,笑起來沒完沒了,可以笑到眼淚流出來……

沉重的翅膀不再沉重,最徹底的解脫就是離去。張潔老師安息!

(編劇全勇先微信)

看到張潔大姐(她一直反對别人稱她老師,必須稱她大姐,不然就斷交了)去世的消息,心情頗不平靜。記得最後一次見她,是和甯肯一起去她家,看她畫的畫兒,說到她畫畫兒屬于無師自通,全憑感覺。翻出兩篇舊文,以表懷念之情。大姐一路走好。這張照片是我最喜歡的,我覺得最能表現大姐的個性,風采。

(評論家解玺璋微信)

還記得上大學時論文寫的就是張潔,當時讀她文字的場景至今依然曆曆在目。我要找出《無字》看看。

(讀者 眉)

張潔是我們那個時代讀書的記憶,張潔千古!愛,是不能忘記的。

(讀者 路)

如果有誰給過她一點兒幫助或善意,她就受寵若驚百倍奉還

進入晚年之後,張潔開始一次一次地處理掉自己的物品,她的朋友會接到這樣的邀請:你過來看看,有沒有你用得着的?喜歡就拿走,剩下的我處理了。她的衣服、首飾、日常用品、擺件、紀念品、書籍、畫冊、畫兒……我就從她家搬走過書、畫冊,客廳挂了幾十年的一幅畫,順手,還把作協給她賀生日送來的大蛋糕拉走了,直接拎到台裡,直播現場各工種的餓狼同僚分着吃了。

她還對各曆史階段的資料做了處理并分批銷毀,包括信件、日記、照片及一些手稿之類,我曾目睹她的女兒向她抗議:“你不可以這樣做!如果有一天我們的孩子想要看看外婆的樣子,不能一張照片都沒有。”最後她還是會留下一些吧?

我也問過她:“好好兒的,這是何苦?”

她說:“我一輩子不願意麻煩别人,也希望死後不添麻煩,能安排的事兒自己預先安頓好。”至于文字和照片為何不願留存,她的意思是,死後不希望被人記住、讨論、猜測、研究,不希望誰再回憶她什麼,惟願從這個世界徹底消失!是以,此刻這文章我寫得忐忑,我應該寫嗎?我還記得,很多年前,第一次的交談,她對我說:“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做的節目,挺喜歡,我們可以聊天做朋友,但我不會接受你的采訪。”于是,我從未要求采訪她,盡管我有過這種願望,我甚至寫好過一份完整的采訪提綱,卻從未出示。日子久了,信任和了解多了,大家心無芥蒂,談話時常涉及隐私,亦包括文壇的一些鮮為人知的風雲掌故,我有意識地掐滅作為記者的精明和主持人的好記性,做到随聊随忘,有一搭沒一搭……答應過不做就不做,是以,現在我寫她應該嗎?

而且,我寫得明白嗎?

張潔是誰呀?

她是曾經紅極一時的作家?是當今文壇最有創作力的老人?是風情萬種惹出過大桃花的狐狸精?是性情乖戾旁人難以接近的怪胎?是攻擊性極強的女漢子?是耿直笨拙手足無措的知識分子?

張潔,她到底是誰?

如果跪在樓梯上打蠟的時候,碰巧二太太從樓上下來,吳為就會揚起小臉,對二太太讨好地笑笑。

小小的她就很明白,二太太高興的時候,就能給她幾顆糖或一塊點心,就能對媽媽好顔好色地說幾句話……吳為能夠看出什麼顔色是好顔色。

二太太要是不高興,她就會躲在一旁翻來覆去看自己的小手,好像小手上有什麼值得研究的東西;又趕緊低着頭往葉蓮子身邊緊靠,把已經夠小的身子縮得更小,小眼睛眨巴眨巴地斜着二太太的腳,以便給那雙腳讓出更寬的通道。

……

其實她所有的胡作非為,一些小事上的聲色俱厲,包括她的張揚,不過是色厲内荏的小技,以掩蓋她對弱肉強食法則的恐懼,以抵抗自己的奴性、抵抗她對奴性的嫌惡與恐懼,企圖為自己證明,它們從來沒有在人格上、精神上對她構成過威脅……

如果問是什麼造就了吳為,這樓梯無疑是造就她的第一下鑿子。正是它決定了吳為的生命基調和走向,她的人生其實從兩歲時就開始破損。(引自小說《無字》)

這是小說《無字》中吳為的童年,這個由于父親的遺棄,與貧困母親相依為命的苦難小女孩兒——我是學文學的,不至于把小說人物與作者混為一談——但這個樓梯拐角處卑微的兩歲女孩兒,我堅信她身上有張潔的影子。在戰亂中,在洪水裡,在大火中,在極度貧困颠沛流離中,張潔與母親相依為命,卑微而又頑強的生長着,她勢必長成一個堅強的女人,否則她早已死去。她獨立、自尊、不怕吃苦受累,可以罩着女兒、罩着母親、罩着夫妻……她不花别人的錢,不欠别人的情,也不向别人求助,這個“别人”包括她的親人。如果有誰給過她一點兒幫助或善意,她就受寵若驚百倍奉還。她貌似強大,實則脆弱,拼命努力也不過是因為内心缺乏安全感,她表面強硬難打交道,其實隻是因為她不懂人情世故……

這些自言自語,便是她持久的創作生命力

快60歲時裝修房子,如果她願意接受幫助,有的是人願意效力,可她天生不能接受,從兩歲開始就不能了。她摔斷了腿,又拖着斷腿爬上窗台,粉刷清潔,她對着空屋子喊:“你還能把我怎麼樣?”這是在向命運叫闆?命運還能把你怎樣?如果你把自己豁出去了,這條命都不計入成本了,那還能怎樣?你就孤傲地活着,縱有一千個人想寵愛你,你也隻能操勞辛苦一生!這一點在七十年前就注定了。

上天是偏愛她還是折磨她?讓這麼倔的女人生就一副好容貌?張潔不漂亮,但她美,越近中年越美,風姿綽約,那股子帥和洋氣,是同年齡的中國女人身上罕有的,這又是一個悲劇。

當年把吳為扔在樓梯上的人是誰?她的父親顧秋水,那個大男子主義的舊式東北男人,英俊體面、衣着講究、才氣飛揚、仗義忠誠;他愛國卻不夫妻,或者說他可以對不相幹的人好,卻絕不會把自己的女人放在眼裡,不管妻子多麼賢惠美麗,都不過是個土鼈黃臉婆,女兒更是小拖油瓶。外人看到的他豪爽熱情,隻有他的妻子和女兒知道他有多麼冷酷和粗暴。

顧秋水正是如此灑脫地在吳為的靈魂深層播種、栽培下對男人的仇恨、敬畏和依賴,而這仇恨、敬畏和依賴又在她屢屢失敗的人生灌溉下茁壯成長起來。

不以牙還牙,而是鐵下心腸站在男人之上剖析他們、審視他們,這難道不是比報複更為徹底的報複?難怪她和男人做愛的時候,冷靜得像部X光機從來不能全身心地投入。

并非她起始就如此歹毒。在很長一個人生階段,她都沒有放棄尋找一個男子漢的夢想,妄圖依靠那個男子漢戰勝她對男人的恐懼,結束她對男人的審判,推翻她對男人的成見——完全一個舊時女人或正常女人的夢想,而非人們通常了解的戀父情結,卻一次又一次陷入絕境最後隻好落入與男人勢不兩立、孤走天涯的下場。(引自小說《無字》)

是的,這是小說,但張潔的童年何嘗不是這樣?當一個女孩兒不幸有過這樣一個父親,女孩兒必将一生尋找這樣的男人:英俊、有才華、勇敢仗義、冷酷自大……她要找到那種熟悉的味道,征服這個男人,被這個男人傷害,他們會愛得水深火熱,鬥得遍體鱗傷,這在心理學上叫複制,也叫補償。它完全是下意識的選擇,但卻極難逃脫,就像命運的詛咒,是以,如果她寫《愛是不能忘記的》,必會椎心泣血,而她現實版的愛情,在改革開放的初葉,幾乎震動半個中國,如果發生在今天,足以刷爆微信朋友圈兒。

後來,她常對我說,她不喜歡《愛是不能忘記的》,盡管那麼多人喜歡,那不過是自誤誤人之作,她叫我不要迷戀那個調調兒,如果不能碰到一個真的對你好的男性,情願不要結婚,因為婚姻可能會成為一場巨大的傷害:

“你不要害怕孤獨,結婚不結婚都會孤獨,你不要怕老了沒人照顧,如果你老了,需要幫助,至少我可以幫你!”這又表現出她誠摯而癡傻的那一面,話說她比我年長近三十歲,我老了,她拿什麼照顧我?

張潔他們那一批,上世紀八十年代紅起來的作家們,進入2000年之後大多擱筆了,頂多寫寫雜文散文回憶錄啥的。像張潔這樣過了六七十歲還在不斷出新長篇小說的,僅她一個。我一直琢磨她的創作力長盛不衰的緣由是什麼?想來想去,是因為她:無能!面對現實生活,她極度無能。她不僅不會處理日常生活瑣事,更不會與人打交道,人人都覺得她厲害,态度拒人千裡,我有時聽她接電話跟人商量事兒,會在旁邊兒笑出聲:

“你就隻會這麼說話?換個語氣效果就好得多!”

她困惑地聳聳肩,不置可否。她若表達情意是這個樣子的:

“我在意大利,給你買了一雙好皮鞋,但回來想了想,恐怕号碼記錯了,你應該穿不了。”

或者這樣子:

“我在美國,想給你買一套特别好的護膚品,我去買了,但是沒有錢,我把錢弄丢了。”

那雙不靠譜的鞋,我至今擺在鞋櫃裡,穿也穿不了,扔又舍不得,至于護膚品,我權當已經抹在臉上了吧。

她不僅反複丢錢,還反複丢信用卡,丢了,就去銀行挂失補卡,不勝惶恐地給銀行道歉:

“真對不起!我太糊塗了,給你們添麻煩!”

過了一星期,銀行打電話給她:

“張潔女士,您的信用卡補辦好了,您可以來取了。”

她就十分高興,十分放心,懷着一種又有信用卡了的心情去買東西,結賬時依然掏不出信用卡,她都快哭出來了,又跑去銀行道歉:

“太對不起你們了,太給你們添麻煩了!你們剛給我補的信用卡,又讓我給丢啦!”

銀行從業人員也很詫異:

“您怎麼可能丢呢?信用卡還在我們這兒,您接完電話根本就沒來取呀。”

後來,她索性把自己的各種證件鑰匙存款啥的都交給鄰居了,鄰居接手後就再也沒鬧過烏龍,幸虧她有個好鄰居。

在一個人類越來越精明的時代,張潔顯得越來越蠢。其實她從年輕時代就很蠢。她的成長環境太單純,也太傷痛,這樣的人必然不會精明。年輕時有攻擊性,越傻越進攻,表現得很厲害的樣子;到老也沒了攻擊性,也知道自己傻,就索性把自己封閉起來不跟世界打交道了。藝術從來都是孤獨的産物,是自己跟自己對話的結果,她從年輕時就愛向世界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被生活一次次回擊得鼻青臉腫之後就隻能自己問自己了。這些自言自語,便是她持久的創作生命力。

這是一次向溫情的告别

她早期那些大紅大紫的作品,在我看來并不足觀。我以為,她真正創作的開始,是《世界上最疼我的那個人去了》。這是一次向溫情的告别,她此生最深摯的溫情——她的母親,走了。告别了溫情,便是真正的自我诘問、自我撕扯的開始。大長篇《無字》,是她一生最狠、最痛、堪為扛鼎的心血之作:一百年間,中國的男人女人,在這片文化土壤裡,經曆着怎樣的塑造與互相塑造,一次一次地撕扯扭曲成為現在的樣子。作者跪在命運面前,一遍一遍地撕開自己傷痕累累的身體,鞭打自己的靈魂,這樣的勇敢和誠意,在中國作家裡實在很少看到,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這都是一部你不能忽視的作品。

它是一部人性的史詩,也是一個心理學的活病例,社會學的活案例,甚至是政治學的好注腳。是所有心理學者、社會政治學者和關注人性的讀者都該仔細一讀的作品。隻是這部作品太過疼痛,那靈魂上的無助與血肉模糊,看的人都撕心裂肺,寫的人即使不死,也必須得患上一場抑郁症。

從《無字》裡幸存下來的張潔,與國家、民族、時代什麼的漸行漸遠,其後的作品不論是短篇《夢當好處成烏有》《 聽彗星無聲地滑行》《玫瑰的灰塵》《四個煙囪》……還是長篇《知在》《靈魂是用來流浪的》,都已看不大出她在寫什麼國家什麼時代的事兒,她離開了通常的寫作架構,進入了越來越深的人性隐秘之所,表達的是哀傷和距離。我願意用她一篇散文的名字概括這一階段她所有的作品:“我們這個時代肝腸寸斷的表情”……她的短篇《一生太長了》,我将其視為她的封筆之作,她寫一隻老去的孤狼,獨自流浪在高山荒野,老狼看盡世事卻又滿心不解,它嗥叫着——

我之是以嗥叫,那是我在懇請,懇請月亮讓一讓,哪怕讓出一條小縫,讓我可以進入那條通道,哪怕一小會兒也好至少讓我問一聲:“我是從哪裡來的?”還有我為什麼來到這裡,并在這裡紮根繁衍……難道我就是為了尋找這個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那麼這個代價也太大了。可天地萬物有哪一種會甘心自己的無根無由?(引自小說《一生太長了》)

它遇到一個受傷的獵人,它可以輕而易舉地咬死對方,飽餐一頓,可它不,它把獵槍推到獵人的手邊,靜靜地等待獵人幹掉自己。

永别了,生命!不隻今世,還有來生,來來生。永遠、永遠不要再見……我願在我生命還能勝任的時候了結,而不願等到年老體衰之時頹然倒下。

老狼死了。

我最後掃了一眼我生活過的這個世界,想起出生時才有的那種不明就裡,和為自己能來到這個世界而生出的感動和期待……

之後,我的靈魂帶着一生也沒有得到過的惬意、快樂,沒有一絲傷感地,輕盈地向着另一個世界飛去……(引自小說《一生太長了》)

讀這篇小說時,我正在出差途中,猝不及防地被擊中,一路之上,我連頭都不敢擡,生怕不斷湧出的淚水會吓着同僚!我也震驚于她文字的精準和鋒利,刀刀見血,沒有一個廢字,想想她無數次地對我歎息:“盡可能縮小感受和表達之間的距離,是一件多難的事!簡直摳心扒肝。”而此刻,我也感慨:“我做不到,做不到……我并不能寫出我的心情,寫出來的,已經不對了!”

不管日後張潔是否再寫,我都将《一生太長了》看作她最後一部作品,一部告别之作。

她真的不再寫了,她用一種更加隐秘的方式表達——畫畫兒,她不像别人,功德圓滿年高德勳了就畫畫水墨寫意,她畫油畫,從六十多歲開始畫,無師自通,讓美術評論家都覺得吃驚。她的畫常常荒敗老舊,甚至壓抑,比如:開敗了的花,而且是孤獨一朵,我就說:“畫這個做什麼?怪不吉利的!”但我喜歡她畫的豹子,夕陽下的一隻母豹,銳利神秘美豔,獨自伫立在空曠的天地間。她給我畫了一幅畫兒,是西班牙的街景,麗日晴空,彩色的小房子,明亮絢麗,這不是她的風格,她也肯定不喜歡,隻是為了照顧我的心情吧。

告别一直都在持續,緩慢的,全方位的告别。她的房子越來越空,東西越來越少,生活越來越簡單,她一生經曆過很多榮辱,她獲得過很多獎,見過很多世面,惹過很多事,很多中外大人物是她的讀者和粉絲,她經曆中的任何一件拿出來,都可以供一個虛榮的人吹上十年二十年的牛,不過對她,都無所謂了。以前,我們還會約去一些好的餐館吃頓飯,後來,連這都免了,每次見面就是我去德國面包房買兩個面包,她在家煮了南瓜湯,雖然她做一手好西餐,但是都算了,面包和湯足矣!她說:

“太累了,這一輩子,每件事都要竭盡心力,實在累得不行了。”

我們倒上酒,喝一杯,聊一個晚上。

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覺得難過,我并不怕死

持續地告别,向一切告别,這一次是告别故國。2013年,她終于決定移民美國了,其實她早就可以有美國身份,但她放棄了,隻因不想給在美國生活的女兒一家添麻煩。她雖然做好了孤獨終老的準備,最終卻未能如願。中國環境不斷變壞,讓她這種氣喘病人不斷發病,在女兒一家的催促下,不得不走了,她賣掉了北京的房子,分掉了所有的東西,去送她時,見她帶的行李,是一隻超市購物的布袋子,裡面包了幾個舊瓷盤瓷碗,說用久了習慣了,還有一頂戴了多年的舊帽子,她就拎着這些舊東西,走了。

據說她的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在哥倫比亞大學邊上,很安靜,想象她在美國的居所一定更加簡單空曠,門口有長長的小道和深深的樹林,陽光透過樹葉灑在小路上,隻有鳥叫沒有人聲——想象她畫畫兒,發呆,散步——就這樣平靜地過着。

她說:“如果我死了,你不用覺得難過,我并不怕死!”

我當然明白,我的朋友!我隻是為你的難過而難過。每一次看到幼年時就已被摧毀,一生掙紮在傷痛中還在不斷奮力自我超越自我壓榨的生命,我都會很難過!這個時代衆多肝腸寸斷的表情令我難過!而那其中,也有我的表情。我一直為你擔心,不是孤獨,不是生病,也不是死亡,我隻是擔心你不能和解:與生命、與世界!我隻是希望你“開心”,這個詞極不準确又很輕佻,可我又找不出别的詞,也許你已經和解了而我不知道!也許我隻是以為我了解你而其實我并不了解。

我幫不上你,我的朋友!隻能獻上我深深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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