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畫畫?怎麼畫好?是很多人關心的。有些人來看我作畫,用心臨寫,以至将如何畫花,如何畫鳥等等,記成文字,視為定法。這是否能畫好畫呢?技法不是一成不變的,如何畫?要解決;如何畫好?更要刻意探究。利用這一機會談一點體會。——王雪濤
一、基本功的鍛煉要紮實
花鳥畫是以描繪花卉、禽鳥來表現自然界的生命力,展現欣欣向榮的生氣,進而給人以健康的藝術感染。它描繪的對象是大自然,是以培養對自然界的生命力,訓練觀察力的敏銳是主要的。不少前人也是這樣做的。傳說一位畫家,為了體驗草蟲的形态,經常趴在草叢中觀察,以至露水打濕了衣裳,可見觀察之認真。我小時生活在農村,對自然界中的一情一景十分偏好,幼時養成的觀察和寫生習慣,對我一直影響很大。要認真地了解物象的結構、特點、習性和生活規律,畫時才能做到心手相應。特别應當提到的是,有些人對所謂“寫意花鳥畫”有一定的誤解,以為“寫意”者,不必求其形似,隻圖練習筆墨,這是把對現實的觀察、提煉、概括與不必研究對象的生活習性和結構特點混為一談,其結果便是把生動、多樣、變化豐富的大自然,不是畫得千篇一律,就是非驢非馬。有些畫出自不注意觀察人的手筆,是一眼可以看出的,這是畫不好畫的。花鳥畫的源泉是生動的大自然,而不是他人的筆墨,提煉與概括也要源于對自然的觀察,是以對自然界的觀察是訓練心眼的基本功。
不注意對物寫生,把握不住對象形體的特征,就失去了藝術再現的能力。寫生不是畫蟲鳥标本,不但要能準确刻畫形象,而且特别要強調概括能力和捕捉對象瞬間的動态,我對自己的速寫總是以這樣來要求。手眼的靈活是速寫要解決的問題,畫面的生動,離不開速寫的鍛煉。
二、默寫比速寫更重要
我講的默寫,實際是默記,憑眼睛看,用腦子記。速寫再快,也常局限于一時一物,而認真觀察後,印在腦子裡的形象,則更為完整、生動,待到運用時自然發于筆端。我的老師王夢白是近代畫家中十分注意寫生的,其主要方法是默寫。他喜歡看描寫動物的影片,有一次一起看電影,見到猴子結成一串下來喝水,他很激動,不斷捏我的手,讓我注意觀察。他的猴子畫得很好,抓得住神氣,有生活氣氛。今天的美術發展,已遠非過去的任何時代所能比拟,不少青年繪畫者得到過造型能力以及色彩、速寫等方面的鍛煉;如果把速寫的技巧與默寫、默記結合起來,對于對象的特征和生活環境的掌握就會更深入一步。默寫的能力提高了,也有助于速寫時捕捉對象的瞬間動态。默寫的好處很大,也更難。
臨摹是重要的,早在六朝時,謝赫就将其列為“六法”之一而得到重視。但寫意畫的臨摹卻為不少青年朋友所忽視。他們學畫,也并非全然不臨,但重視的多為畫法問題,卻未認真研究作品的精神氣質。臨摹主要是要了解畫理,既可忠實于原作,也可改動它的缺點。林良的《雙雁》,用筆洗練,章法飽滿而完整,對之令人感到增一分、減一筆都是不适宜的。我在臨摹時,自然而然地要求以努力忠于原作的畫法去體會畫家的用心。相反的例子,如王一清的《雙鷹》,也畫得很好,隻是兩個鷹的頭,分向兩側而分散了畫面,當我臨畫時,筆筆對臨,但卻把一個鷹的頭部扭轉過來,這樣改動看來可使畫面更為集中。臨摹要解決的問題必須明确,收獲也就更多。
三、筆墨技巧要因其自然
筆墨是為表現對象服務的,要自然形成。明朝人講筆墨,講用中鋒的多,但其效果,正如黃賓虹所說,比較孤秃,行筆短促,顯得太幹澀。畫畫時,什麼筆鋒都可通用,隻要較好的表現對象即可,日久天長,自己的筆墨風格也就會自然形成;切記在畫畫的初始階段就一味追求筆墨,而放松對自然對象的生動表現。筆墨掌握的難易順序是筆、墨、水。其實,水分淋漓的畫法是較易表現的,而幹枯見筆處才真正需要功力。筆墨表現,對繪畫意境有很大影響。徐渭的畫有好的一面,但也并不十分高超。他善于以膠調墨作畫,如《河蟹圖》,任伯年也用這種方法。用膠的方法比掌握水容易,效果比較潤澤,缺點是墨色單調。以王夢白的《石榴》和徐渭的《石榴》相比,則前者是形神兼備,一點雕琢氣沒有,達到出神入化的境地,可見筆墨表現的重要。
四、探究中國畫色彩運用的特點
不大了解的人常以為中國畫筆墨可取,而色彩則不講究,其實不盡然。中國畫的色彩是有傳統、有特點的。數千年前的彩陶藝術,至今能給人以美的感受,不僅因為圖案和器形的完美結合,也因為繪制流暢線條的黑紅色與陶器燒制後的表面色彩相協調,形成了色彩、圖案與器形的統一。其後,從戰國、秦漢的漆器,漢代的壁畫可以看出,美術創作中色彩的民族特點已經形成。謝赫總結的“随類賦彩”說明千餘年前色彩問題已經提高到理論問題而加以重視了。
不強調特定時間和環境下的視覺感受,采用高度概括的藝術加工方法來表現,是中國繪畫色彩運用的特點。表現的方法,一是墨與色相結合,或以墨代色;一是表現對象固有色為主。墨畫是色彩表現上的精練概括,所謂墨分五色,運用得好,很多時候可以起到使用色彩也達不到的藝術效果。不少黑白照片的表現力很強,可以使顔色準确的色彩照片相形見绌。也沒有人認為卓别林的影片因為無聲而成為缺憾。在這裡,黑白與無聲成為藝術感染力的手段。以墨來概括自然界的色彩,就是中國畫色彩表現一大特點。同樣,墨與色結合使用,時常也可以得到豐富的表現力和更好地表現特定的情感。以色助墨、以墨顯色,一向為人所重視。
齊白石以濃墨畫白菜,旁邊并列兩個帶有黑蒂的深紅小辣椒,色彩感覺十分鮮明。他畫的黑白蠟台,插上紅色蠟燭有着同樣的效果。紅黑二色産生的藝術感染力,古代人就很熟悉,如中國的漆器、希臘的瓶畫。它有鮮明的對比,而又莊重飽滿。我自己也有一些感受。牡丹是人所喜愛的一個花卉品種,唐代人賞牡丹成了長安、洛陽的一大風尚。曆來文人、畫工以此為題寫詩作畫的很多。然而封建文人是把它作為富貴象征來描繪的,今日人民對它的愛好、感受全然不同。我曾試以墨色描畫枝葉,襯托紅色花頭,突破了紅花一定要綠葉來扶的格式,除卻了柔媚富貴之氣。用色雖然減少,但整體效果突出而莊重;運用得好,色彩感覺未必是單調的,同時也更能在枝葉上發揮筆墨效果。
中國畫的色彩表現與西洋畫全然不同,雖說誰都了解中國畫以表現對象固有色為主,問題就在于如何巧妙利用自然對象的固有色來豐富畫面。西洋畫中總結的色彩規律對了解這一點是有幫助的。白色的玉簪上落上一個瓢蟲,活躍了過于淡雅的色調,對比之下也更增添了花的晶瑩。生就有着兩種顔色的螳螂,在一幅畫上為赭黃色可能更諧調;另一幅中,畫成石綠色,則在對比之下可能更突出。色彩的巧妙運用可以為畫面增添音樂感和韻律。我畫過一幅“鸢尾”,其上補什麼飛蟲,頗費不少腦筋,主要從色彩上考慮,添加了蠟蝽才覺比較滿意。整幅畫是所謂偏冷一些的溫色調,比較明快、淡雅,同時又不過分地使用了對比,造成統一而悅目的效果。整體色調是由畫在泥金底上的草綠和青紫的花形成的,而花頭與飛蟲的紅翅造成對比。同時青紫、灰紅、黃綠三種色調又能協調為一體,色彩感覺就豐富些。借助外國的色彩經驗,用來豐富以表現固有色為主的傳統技法,我看很值得鑽研。
五、引人生情的意境創造
從總的方面講,中國繪畫傳統是注重寫意的,如同平劇藝術一樣。不拘于機械的再現對象,更要把握對象的精神氣質,着意于創造意境以感染觀者。清末廣東居窠、居廉的草蟲有寫生功夫,但缺少内在的精神,形同标本,也就失卻了感人的意境。
中國畫講畫理、畫情、畫趣。一幅畫的内容是好的,但總要有情趣才能打動人心。要畫得引人生情,善于展現自然界中不大為人注意,或者是可能會發生的一種機趣,進而給人一種意想不到的感受和回味想象的餘地。雛雞争食是生物的自然現象,而在齊白石筆下的“他日相呼”則傾注着人類的情感,和使人聯想無窮的意境。一隻咬破了草籠爬于其外的紡織娘,有時不是比藏在瓜藤中的更多一番情趣嗎?
誇張的手法在花鳥畫中使用最多。鳥類由于眼睛的視角廣闊和體态的靈活,一般眼球的轉動是很少的。但八大山人的鳥,眼睛是會說話的,這在他生活的時代,或可說是代他自己在說話吧。我畫過的許多鳥,眼眶往往大于真實,眼球也随視線而轉動,在與前者不同的意境中,則展現了生機,在情感上具有了一種拟人的味道。有些人很重視誇張,但卻做得過分,看上去不舒服,這在于沒有了解到,誇張是要根據意境創作出發,仍是借助于形态而傳神的,誇張與漫畫不可等同。
刻意表現自然界的生機勃勃,抓取生活中的瞬間來表現動勢,是意境創作的重要因素。飛鳥固然有着千姿百态,但欲飛将落的瞬間,可能會使人想到一種聞聲索侶或覓食才歸的意趣。寓動于靜則是含蓄表現動勢的另一種方式。踞伏草中的雛雞動态很小,但在空靈數筆的脖頸上和轉折有力富有彈性的背部曲線上,蘊藏着力量,不難使人想象,在它靈活的軀體上可能預示着的動勢。總之,感人的意境是要作者傾注感情去探索的。
六、章法布局歸于立意
布局結構決定整幅作品的基本形式。古人強調意在筆先,立意就是總綱,其基本思想就是用什麼去打動人心。立意飽滿方可氣脈一貫,即使面對小幅紙,也要站着畫才能縱觀全局。由于中國畫工具紙張和創作上的特點,不能要求有百般推敲而成的草圖。在經營構圖時,有自己的獨到之處。我初次見到有人用剪貼的辦法設計構圖時,真使我驚訝不已,談何意境呢?花鳥畫要求畫前有腹稿,但它隻能确定大緻面貌,重要的在于落筆後能随機應變。石濤講“一畫”,在畫法上,這初始的“一畫”決定風貌,筆筆相随,才能貫通一氣,這或可稱之為“始于一”。這樣的畫氣脈流暢、結構完整。不可不顧落筆後的實際情況而堅持原有的構圖設想,以緻使畫面零亂,這是“中國畫”不同于西畫的重要特點之一。
中國繪畫注重線條,構圖中以線型的安排為主,大緻可有主、輔、破線三種類型。主線是确定型式的主導,輔線加強主線的氣勢,而破線一方面打破單調的布局,同時又以對比的方式再次突出主線。草蟲雖小,在花鳥畫中卻并非是點綴,體态短小的一隻蟬,有時可以視為 一塊必要的墨色;而生性靈活的螳螂,在構圖中往往是作為有折曲的線型來對待的,連那長長的觸須,是低是揚,也要安排得當,細心的人仔細琢磨是不難領會的,至于疏密、聚散、動靜、虛實等等,隻起豐富主體效果作用。金農的梅花有功力,但過于散漫一片,章法上是失敗的。規律要注意總結,但不可為法使。隻需刻意于畫的中心,古人稱之為氣的結點,筆筆都要考慮這個中心,章法自然奇拔。
王雪濤
1980年春記于首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