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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書意探微

明 董其昌《山水間》紙本 31.7×97.5cm

明末的董其昌有一幅《行草詩卷》,今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此書卷集行、草于一體。詩卷的前十段是小行書,他用一向喜歡的細膩潤滑的紙質和淡墨中鋒,筆迹灑脫秀潤,溫文爾雅,一派妍淡疏隽的士人氣息,正所謂“以有意成風,以無意取态,天真爛漫,而結構森然,往往有書不盡筆,筆不盡意者,龍蛇雲物,飛動指腕間,此書家最上乘也。”在董其昌的傳世書作中,行書的數量最多,也是對後世影響最大的書體,清代書畫家王時敏、沈筌、查昇、張照等無不受其惠澤。看董其昌的小行書,有浮雲散盡,新桐初引般的清新與精微,筆于指腕間飛動,意卻在浩渺無際的心宇間暢遊。他身後無數随腳踵者雖斤斤追摩,卻失之毫厘,怕是一個意字難肖吧。

《行草詩卷》的最後落款一段雲:“癸卯三月,在蘇之雲隐山雨,家無事。範爾孚、五伯明、趙滿生同過寺。試席上茶。磨高麗墨并試筆亂書。都無倫次。”這洋洋灑灑四十八個“亂書”,“不拘格轍”,攝人心魄,草而不狂,流利暢快,盡墨戲之妙。長長的筆迹寓健拔于柔韌,曲直委婉,如當空舞練,飄然無羁;又如山林中一縷煙雲,若即若離,若隐若現。此段落款與前半部分珠聯璧合,一實一虛,一靜一動,轉乘起和中互相生發,結束時一個“次”字如枯藤老枝,筆鋒翻轉滾動,瞬間躍離紙面,收攝了一段清絕激越的文字。正如他在跋蘇東坡《赤壁賦》時說:“一字之中須有放有收,有精神相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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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 書劄卷選之一

董其昌,1555年出生于松江華亭。當時繁華的江南文人輩出,儒雅精緻的藝術情趣深深地影響着人們的生活,早年吳門畫派的祝枝山、文徵明名震蘇州,使蘇州一度成為文人書畫重地。相傳董其昌的出現,便使書畫的中心地位移至松江了,可以想見他在當世影響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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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 書劄卷選之二

董其昌沒有祝枝山、文徵明那樣顯赫的家庭背景,但睿智的他在學業上用功甚深,使他少負重名,才識淵博。35歲時在會試中考取進士,随後被選入翰林院,開始了他的仕途之旅。45歲時充任皇長子的“講官”,49歲時任湖廣提學副使,67歲任太常寺卿兼伺讀學士,69歲任南京禮部尚書,76歲升任禮部尚書兼翰林院掌詹事府。一路平步青雲,此時的他作為一個書畫家在明代獲得了無以比肩的政治地位。清代的康熙帝十分喜愛董其昌的書法,一是旨趣相投,二為營造清王朝的文化氣氛,他對董其昌有過這樣的評價:“華亭董其昌書法,天姿迥異。其高秀圓潤之緻,流行于楮墨間,非諸家所能及也。每于若不經意處,豐神獨絕,如微雲卷舒,清風飄拂,尤得天然之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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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 書劄卷選之三

入仕四十年,他結交了各界朋友,在如此顯赫的政治地位中遊刃有餘,他用敏銳的洞察力、清醒的判斷力在紛至沓來的鬥争中始終躲閃着保持一種距離,大部分時間他甚至遠離權力,過着閑散的半隐半仕生活。

他平生亦儒亦禅,他在書畫作品及理論著作《畫禅室随筆》中無不流露出這種心迹。他在《畫禅室随筆》中說:“多少伶俐漢,隻被那卑瑣局曲情态擔閣一生,若要做個出頭人,直須放開此心,令之至虛,若天空,若海闊,又令之極樂,若曾點遊春,若茂叔觀蓮,灑灑落落,一切過去相現在相未來相,絕不挂念,到大有入處,便是擔當宇宙的人,何論雕蟲末技。”海闊天空般的心宇才能“擔當宇宙”,心量的無限擴大,是可以超越俗世的欲望,無牽無挂,得常自在。他在随筆的《禅悅》一章中記錄了這樣一段體悟:“餘始參竹蓖子話,久未有契。一日,于舟中卧念香嚴擊竹因緣,以手敲舟中張布帆竹,瞥然有省,自此不疑。從前老和尚舌頭,千經萬論,觸眼穿透。是乙酉年五月,舟過武塘時也。其年秋,自金陵下第歸,忽現一念三世境界,意識不行,凡兩日半而複,乃知《大學》所雲心不在焉、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正是悟境,不可作迷解也。”從中看出,董其昌是有着深刻的禅宗體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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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 書劄卷選之四

真正的藝術家,大都得益于博學多識,更得益于思想境界脫略凡俗,是以他們的勝出,不是技術層面的勝出,而是精神境界的勝出。“臨池學書,池水盡墨”的苦心力學固然可貴,但“不是張芝即獻之,談何容易哉。”須“讀萬卷書,行萬裡路。”用聖賢典籍來涵養心性,用山川丘壑來平複燥動的心念,養得“胸中脫去塵濁,自然丘壑内營。”養出平和涵容,以淡逸落墨獲得高邁的意趣。自宋文人畫以來,重氣韻,重修養,輕形模,是士大夫們所追求的藝術境界,這種觀點也反應在董其昌的書論中:“趙(文敏)書因熟得俗态,吾書因生得秀色。趙書無弗作意,吾書往往率意。”他認為書法之本色乃生、淡、拙,書法須求熟後生、須澀、須沉,熟易得俗,俗是書畫之大忌,甜媚、工巧、輕滑、矯揉造作是僞裝在華麗外表下的平庸和膚淺,必須“率性任真”。做到“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謂遊刃有餘,運斤成風。” 能“自居法眼”,能“見我”,能超越具象文字之上,得“神采奕奕”、“真本風流”的意境。

左右劃動浏覽大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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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其昌書意探微

很多人把董其昌的書法生涯分成三個階段,50歲前師二王,70歲前師懷素、顔真卿、米芾,70以後自成一體,筆枯墨淡,簡疏含蓄。尤其是這個“淡”字,一直貫穿在他的精神中,這種境界大概讓這位榮華一世的“豪傑”感到無比的适意吧。他喜歡蘇東坡的一段話:“筆勢峥嵘,辭采絢爛,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實為平淡,絢爛之極。”他認為自己還未得十分,“若可學而能耳”隻要學,還是能夠達到的。蘇東坡曾有一幅水墨《枯木怪石圖》,黑白的幹枯的虬勁的樹幹,嶙峋的怪石,僅此構成畫面,蕭瑟孤迥。此枯木有“外枯而中膏”之意,仿佛蘊涵着生命的瓊漿玉脂,大地回春之時,便會生發新的枝葉,如此周而複始,年複一年。枯木的美,是本色之美,是繁華落盡後的冷逸和火氣盡消後的沉靜;是漸老漸熟後的平淡,是冥合天地的真實。董其昌意會的平淡,也是隐于山林的放逸,是脫略凡塵的幽曠,是超越世事功名進而體悟宇宙本真的優遊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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