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王熙鳳生日當天,又撞上大觀園詩社“第一個正經社日”,賈寶玉卻一大早便尋找借口出門。
一不禀告賈母王夫人等管事長輩,二沒明确告知真實去向,三不和姐妹們和盤托出實情,可謂“不告而逃”。
一家人擔心疑惑、牽挂紛紛,場面一時之間可謂混亂。

及至寶玉終于回府,玉钏兒擡頭見他、形容“鳳凰回來了”。
賈母、王夫人等衆人焦急之下終于長舒一口氣,表現當真如同“見了鳳凰一般”。
如此行徑,非常欠妥。
對此,林黛玉事後的态度,是借戲文來言事。
“不管在哪裡祭一祭罷了,必定跑到江邊子上來做什麼!俗話說,睹物思人,天下的水總歸一源,不拘哪裡的水舀一碗水哭去,也就盡情了。”
寶钗不答。
林黛玉這番話,表面上是在說戲文裡的人,實際上顯然是在指涉寶玉和金钏兒。
寶玉聽完這句話,也不答,反而“回頭要熱酒敬鳳姐兒”。
寶玉找來的官方借口,是北靜王一個要緊的姬妾沒了“他要去陪一陪”。
這套說辭,騙一騙不明真相的吃瓜群衆、或許暫時能蒙混過關;
騙對他知根知底、又冰雪聰明的林黛玉和薛寶钗,顯然沒戲。
這壓根就是一個不戳自破的爛幌子。
林黛玉擺明是借戲說事:提點寶玉大可不必如此任性,心意本身才是至關重要的實質,路程和地點都不過是虛。
換句話說,祭奠金钏兒是應該的,賈寶玉你個人為之付出多少、傷心幾何,都是應該的。(有愧)
但,是以而幹擾衆人、讓賈府上下不得安甯,讓衆人懸心不已,這就是典型的不成熟和任性。
以薛寶钗的穩重、周全,她自然不可能認可賈寶玉如此行為。
既然如此,林黛玉敲打提點之時,薛寶钗為何不答言呢?
第一點,身份邊界、關系性質不同,有些話林黛玉說得,薛寶钗卻回不得。
林黛玉和賈寶玉的關系,非常尋常。
雖然前期二人時常吵架、翻臉,因為一點小事就生出誤會、鬧到滿城風雨,但二人是真正的知己。
不會散、不會淡。
不會因為幾次争吵、幾句不愛聽的話就生分。
但薛寶钗和賈寶玉不同。
薛寶钗對賈寶玉,一半要迎合、一半要哄,一半要祭出真本事出來壓。
“迎合”和“哄”自不必說。
薛寶钗勸寶玉多讀書多和懂經濟文章的人交往,寶玉頓時甩臉色,顯然薛寶钗和寶玉交談不能有話直說,要哄着說。
至于“拿真本事來壓”,則是以理服人,用事實來說明問題。
比如惜春籌備畫大觀園,衆姐妹幫忙想主意,賈寶玉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很是咋呼,而薛寶钗條理清楚、思路清晰,從各個環節提供可操作的方案。
有理有據,一番話寶玉不得不服。
雖然薛寶钗可以在具體操作執行層面,不顧及賈寶玉,卻不敢在他内心介意的金钏兒之死一事上,多言半字。
這句話林黛玉說,賈寶玉縱使不答話,也不會真是以而記恨冷落林黛玉。
可如果是薛寶钗表達“你不必祭奠金钏兒”的意思,賈寶玉很可能生出芥蒂,覺得寶姐姐心冷人冷不通人情,為此而徹底生分。
第二點,薛寶钗知曉這是王夫人的“職業生涯不良記錄”,諱莫如深。
賈寶玉謊稱去北靜王府,賈母、王夫人等一群人精,當真看不穿?
自然不會,但衆人都揣着明白裝糊塗。
一則這是王熙鳳生日,為了她的面子、尊榮,賈母也不友善提其他白事。
更為關鍵的,或許是王夫人不想提。
金钏兒跳井之後,王夫人做足面子功夫,擺出一副慈善面孔。
“賞”了五十兩銀子(請注意她的用詞是賞),給了幾套新衣服。
為金钏兒尚在人世的妹妹玉钏兒,漲了一倍工資。
安慰了金钏兒老母親幾句,給了一些“體面”的面子分。
然而歸根結底,金钏兒之死,本質是被王夫人逼上絕路。
一則金钏兒并非狐媚子,并無過錯。
二則縱使金钏兒和寶玉當時舉止失當,重頭戲也是錯在寶玉。
三則縱使王夫人愛子心切、恐出意外,大可以尋找尋常由頭将金钏兒調離身邊,切斷金钏兒和寶玉溝通可能即可。
而她當衆驅逐金钏兒,這在彼時賈府的語境下,等同于斷了金钏兒的活路。
這不是金钏兒是否能無法再就業的問題,而是她始終都會被“勾引少爺狐媚子”這個标簽壓着無法喘氣、無法生活。
王夫人驅逐金钏兒,變相逼死金钏兒,卻還要死死抱着自己的慈善名聲,她當然不願意看見寶玉跑去祭奠金钏兒,更不願聽見衆人議論此事,以免風言風語再度四散而起。
換句話說,林黛玉所談之事,恰恰是王夫人内心忌諱的死結。
雖說林黛玉沒有點名道姓,但在座都是人精,繞着彎說話也形同直接說開。
如此情況下,薛寶钗自然不會答話。
第三點,薛寶钗内心看法不同。
林黛玉的觀點,是祭奠有必要、地點不重要。
薛寶钗内心的真實想法是什麼?
大機率是連祭奠都沒有必要,是這樣的人不值得被記住。
王夫人哭訴之時,薛寶钗強行安慰,說金钏兒要麼是失足不小心;
說如果是她自行跳井,那麼也不過是個糊塗人。
不過是個不值得可惜、不值得流淚的糊塗人,這句話固然是薛寶钗安慰王夫人、向她投誠示好、企圖做她心腹的寬慰之語,同時也的确是薛寶钗内心真實态度。
所謂薛寶钗冷面冷心,真正的“冷”,就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