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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出來的千裡江山圖|對話春晚爆款《隻此青綠》主創

每經記者:溫夢華

舞出來的千裡江山圖|對話春晚爆款《隻此青綠》主創

“無名無款,隻此一卷,青綠千載,山河無垠。”舞台燈光暗下,舞者們最終融為一片青綠色的山巒,成為千年前,那個十八歲少年筆下的青綠山水。

2022年虎年除夕春晚,一幅《千裡江山圖》,一舞《隻此青綠》,成為整台節目的爆點。大年初一,《隻此青綠》杭州站開票僅七分鐘全部售罄。自2021年8月國家大劇院首次“展卷”以來,該舞劇已在16個城市演出50餘場,場場爆滿,一票難求。

五年前,隔着熙攘人群,在故宮中軸線展出時的那一眼,成為了《千裡江山圖》與《隻此青綠》緣分的開始。

《隻此青綠》也成為了中國東方演藝集團的青年編導周莉亞、韓真繼共同執導《永不消逝的電波》、《沙灣往事》等經典舞劇後,再次攜手創作的又一部精品。

循着“展卷、問篆、唱絲、尋石、習筆、淬墨、入畫”,舞劇總編導周莉亞和韓真,一步步走進王希孟的畫世界。“我們渴望進入(王)希孟的房間,看看他是如何畫畫的。展卷人就是現代人的角度,是你,是我,是千年後可以與(王)希孟對話的一個引領者。”

每一幅畫背後都是一段曆史,一段文化傳承。從《唐宮夜宴》到《隻此青綠》,觀衆們不僅看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破壁”與“出圈”,更是一次次點燃觀衆内心深處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自信。

“我們得像工藝人一樣,背着筐,自己去一步一步地走。”在周莉亞和韓真眼中,《隻此青綠》沒有最終的版本,隻有最好的版本。

舞出來的千裡江山圖|對話春晚爆款《隻此青綠》主創

左起:《隻此青綠》總編導周莉亞、主演孟慶旸、總編導韓真 圖檔來源:孟慶旸微網誌

為什麼選《千裡江山圖》?

它的時代到了

2017年,《千裡江山圖》首次在故宮中軸線上的展廳中全卷展出,瞬間轟動,一度引發排隊打卡熱潮。當時,純粹是粉絲的韓真和周莉亞也擠在人群中,帶着朝聖的心,排了幾小時的隊,終于看了一眼《千裡江山圖》,雖然隻有短短幾分鐘,但“隻此一眼,念念不忘”。

舞出來的千裡江山圖|對話春晚爆款《隻此青綠》主創

《千裡江山圖》首次展出 圖檔來源:視覺中國

NBD:《隻此青綠》是如何與《千裡江山圖》相遇的?

韓真:11.9米的長卷一展開震撼了所有人,太壯觀了。當時并沒有覺得自己未來有緣分可以把它搬到舞台上。

後來,我進了東方歌舞團和莉亞成為了同僚,在我們想做一部有關傳統文化作品時,我們倆和編劇徐珺蕊同時說出了《千裡江山圖》,那一瞬間我們覺得就是它了,這個題材太好了,無論是從文化的深厚以及它在整個青綠山水畫中的位置,都應該将這樣的好作品轉化為舞台作品。

舞出來的千裡江山圖|對話春晚爆款《隻此青綠》主創

《隻此青綠》宣傳照 圖檔來源:受訪者供圖

NBD:國寶級名畫不在少數,為什麼恰恰是它?

周莉亞:其實當年《千裡江山圖》忽然火爆時我們問過故宮博物院書畫部的王中旭老師,當時他說,每一件文物都有它的時代,我們在不同的時期,對文化的感悟和審美都不一樣,而現在《千裡江山圖》到達了它該有的時代。

我覺得創作者面對作品,特别像談戀愛,在對的時間遇到對的人,你就會對它有極大的觸動。如果再早幾年或者晚一年,我們都不一定,但剛好在這個契機,我們和它相遇了,這就是我們和《千裡江山圖》的緣分。

韓真:這種緣分就像我們看到這幅畫時,想起畫家陳丹青的那句話:“我分明看到了一個18歲的少年,他不可能老,他必須正好18歲,才能畫出這樣的作品。”

《千裡江山圖》最大的魅力,恰恰在于它的大寫意。王希孟在長卷中鋪排的青綠節奏感,就像舞蹈一樣充滿韻律。你望見它的那一眼,它所有的東西都在打動你,如果每個人都變成畫中的一抹色彩,這幅畫就可以在舞台上活過來。它和西方油畫太不同了,本身包含了很多文化底蘊和可以挖掘的東西。我覺得這太神奇了,它撬動我的創作欲望。

周莉亞:我們倆在創作完人物繁多、故事複雜寫實的《永不消逝的電波》後,其實很想突破自己,想做不一樣的東西。是以在看到《千裡江山圖》時,突然感覺豁然開朗,特别想去做大寫意的東西。

曆時一年8個月,尋找那個18歲少年的畫魂

尋找王希孟是韓真和周莉亞遇到的第一個困難。在史籍中,關于王希孟的記載少之又少,隻有翻開畫卷時77個字的跋文。從創作到最終登上舞台,在一年半的時間,她們看着那一抹抹青綠、一條條長短的水紋、一座座不同的橋、小人、拉貨物的驢,一次次感覺那個少年和那一群手工藝人,目睹他們的失敗和挫折,也感覺他們的堅韌和執着。

NBD:曆史中關于王希孟的記載非常少,你們是如何诠釋這個人物的?

周莉亞:整個《隻此青綠》的創作,我們前所未有地遇到了困難。衆所周知,舞劇遇到一個題材,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裡面的人物、故事,再開始進行創作。但當我們真正深入了解這幅畫時,才發現給予我們的東西非常非常少,我們當時的創作是進入了瓶頸。在創作前期我們幾乎用了将近八個月的時間學習,重新去找人物之外的故事線。

後來,我們發現《千裡江山圖》不光出自于少年希孟的手,它還出自于工藝人。“紙保千年,絹保八百。”是以我們找到了兩個次元,一個是創作次元,一個是它真正存在到現在的次元,即文物背後的工藝人和文博工作者。

我們雖然不能完全複原那個少年,但是我們可以在舞台上賦予我們對這個少年、對文博工作者的想象和情感寄托。對于創作中的坎坷和嘔心瀝血,我們是有共鳴的,我們是和他進行了對話的,他一定是我們内心想象中的那個王希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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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此青綠》中的少年王希孟 圖檔來源:受訪者供圖

NBD:如何讀懂《千裡江山圖》中的少年感并轉化到作品中?

韓真:我們和很多故宮的專家老師們聊過,他們确定畫上的題跋是真實的。隻有18歲的少年,他才會把這幅畫畫地這麼繁雜和細膩,他會竭盡所能、傾盡所有去把他的一切放到畫裡,而老成一些的畫家一般會由繁到簡。相比同時期的青綠山水畫,《千裡江山圖》的顔色相對更豔麗,能更多地看到少年朝氣。

希孟能夠在半年的時間畫出這幅畫,可見他的用心,他甚至把他的生命都融入了這幅畫中。題跋中說希孟“數以畫獻,未甚工”,我們相信他一定曆經坎坷,最後才畫成的這幅畫。在整個《隻此青綠》中,我們看到了少年的失敗、挫折,也看到了他的堅持、執着。

我甚至覺得在希孟的身體裡面有兩個他。一個是和那個時代一樣内斂、安靜、甚至有一絲孤獨的他;另一個則是帶有18歲的孤傲,甚至有點狂傲,在數次自我疑問中慢慢建立了更強大信念感的他,他相信自己一定可以畫一幅真正讓老師認可、讓世人滿意的作品。

就像每個人的生命中都要經曆極緻的孤獨和極緻的奔放,而希孟恰恰在18歲時,經曆了這種對沖和對抗,是以他才會做出這樣一幅絕世的畫作。

突然讀懂了青綠在孤寂千年中的那份執着

《千裡江山圖》中的礦物質顔料曆經千年而未衰,即使在幽暗的環境中依然泛着寶石的光芒。近千年之後,《隻此青綠》為王希孟筆下那抹青綠賦予了靈魂。青綠是整個舞劇中唯一一個抽象、寫意的角色,它從千年孤寂的等待中緩緩而來,它是美學,是精神,是自然,是文化,它雖無生命,卻充滿溫度。

NBD:作為領舞,從一個舞者的角度,如何了解“青綠”?

孟慶旸:“青綠”是一個寫意的角色,是符号性的人物,如何用寫意來把所有的情感展現出來,在最開始這是非常吃力的,我覺得它很遠。青綠呈現的那種端莊、大氣、純淨、冷冽,沒有任何的文字記載,你需要通過自己對角色的了解以及塑造能力去闡述青綠。

在演了這麼久之後,有時候我會覺得我與它非常近了,好像在某一個空間上與青綠是相通相融的,青綠那種孤寂千年但仍存在的那份執念,好像就全讀懂了。讀懂了“青綠”為何在望月,讀懂那份執着也許是在等待那個畫家希孟,也許它所有的情感、寄托成就了這一份文化和歲月的流連。

“青綠”剛開始是空的,你明白嗎?像是無生命一樣,在這個畫卷裡封存千年已久。它是《千裡江山圖》的畫魂,已經靜待千年了。但因為《隻此青綠》,因為現代展卷人與宋代王希孟,賦予了它有溫存的生命感。從開篇的靜待姿态到時空運轉的舞動,它像血管裡逐漸開始流淌的紅色血液,變得溫存有溫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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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劇中唯一一個抽象、寫意的角色“青綠” 圖檔來源:受訪者供圖

NBD:在逐漸觸摸讀懂“青綠”的過程中,會有低落的時候嗎?

孟慶旸:有的。剛開始排練時,編導總說我像西洋博物館,就是很外在,不夠古樸、不夠沉浸、不夠往内走,不夠像宋代曆史悠久的文物。

這個角色是需要安靜的,你要安安靜靜地跟一輪明月對話,如何在台上既能夠壓得住,又能心中隻有那一輪明月,當舞台開啟時,你必須要完全沉浸在“青綠”裡,你要忘卻現實生活中的自己,這是我一直在找的那個狀态。

有一次我跟編導真姐聊天,她說你會發現青綠眼中是眼存山河的狀态,它的大氣是中國傳統文化的代表。你可以了解青綠是自然的化身,是文化的化身,它是人與時空的一種橋梁。

“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筆方能彙山河”

每一幅畫背後都是一段曆史。舞者以絢爛之身,勾勒出如詩如幻的無垠山河。《隻此青綠》中,打動觀衆的不隻是美妙的舞台動作,更是宋風雅韻中的沉穩與傲骨。它不是簡單的一曲舞蹈,而是讓觀衆真正了解,《千裡江山圖》中中國文人的那份心胸和傲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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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裡江山圖》局部 圖檔來源:視覺中國

NBD:無論是央視春晚還是B站跨年晚會,都選擇呈現《青綠》這一片段,有什麼寓意嗎?

韓真:我覺得這一段能夠在舞蹈中呈現“心中若能容丘壑,下筆方能彙山河”。我希望觀衆看到的不是女子舞或男子舞,他看到的是真正的《千裡江山圖》,看到青綠的大氣壯美。

NBD:創作之外,舞台表達最難的是什麼?

周莉亞:最難的是要找到北宋的那種氣質。《隻此青綠》中沒有矯揉造作,沒有小女兒的嬌羞,你懷抱的是山河日月的氣魄,是帶有一定肅穆、孤傲的感覺,舞蹈要展現出曆史和我們當下生活的疏離,以及畫中悠遠的意态。

花時間讓這個氣息沉下來,讓創作者和所有演員靜下來,去感受到那種慢,感受留白。現在的生活太快了、太滿了,是以要花時間讓自己先去安靜下來,你創作出來的東西才可能在舞台上呈現出安靜、閑實的感受。

韓真:《隻此青綠》中宋代美學除了服化道、舞美設計,最終的核心是演員的起舞動态、方式以及體态形态。我們會想應該用什麼樣的态勢來去表達青綠,表達畫中的氣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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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此青綠》劇照 圖檔來源:受訪者供圖

《青綠》這一段,很多肢體方式都跟女孩子慣常的訓練在做對抗,所有的走都是半蹲式,腳是緩緩向前探出,在探出的那一瞬間達到舞蹈重心移動的最大值後,再往前輕輕蹭一步,這是我們對宋代美學的一種了解。同時,我們要求姑娘們眼神要有冷豔的疏離感,也要有極強的信念感。她們幾乎很長時間是把眼神的神态放在一個垂暮的狀态下,這是非常難的。

我曾經聽過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見解,說西方的芭蕾就像它的建築一樣是尖的,氣息是向上的;而東方的舞蹈,它像中國建築一樣,是一個向下沉、腳踏大地的感覺,你要讓演員的氣息沉下來,從胸口沉到丹田,從丹田沉到膝蓋甚至腳腕,這需要很長的時間去訓練和引導。

中國傳統美學頻出圈

“你我皆是展卷人”

“美哭了,像一幅畫卷徐徐展開,你我皆是展卷人。”一位網友這樣寫到。《隻此青綠》讓觀衆再次看到中國傳統文博美學的“破壁”與“出圈”,也一次次點燃觀衆内心深處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文化自信,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愛上傳統文化,變化正在悄然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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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員春晚背景合影 圖檔來源:中國東方演藝集團官方微網誌

NBD:《隻此青綠》最終搬上舞台時,有擔心觀衆不接受嗎?

周莉亞:最開始很忐忑專業領域不認可我們這種突破,也特别害怕觀衆不接受。擔心觀衆會覺得太慢了,這種靜态的感受會不會讓他們睡着。而且《隻此青綠》沒有追求故事邏輯,隻追求情感邏輯,這在此之前我們沒有任何經驗。同時,舞劇是一個大寫意,有很多留白,對觀衆的要求是很高的,觀衆能不能get(了解),這是很有挑戰性的。

但我們在北京演完三場後,我們的第一波觀衆,在網上寫了很多評論,給予了我們更多自信和膽量去嘗試更多不同的創作手法。作品和觀衆之間的這種對話很神奇,這恰恰是劇場最大的魅力,每一場演出都會有不一樣的感受。

NBD:當下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更喜愛傳統文化,有感受到這種變化嗎?

周莉亞:非常能夠感覺到。整個大環境正越來越多的對傳統文化回歸和回望。十年前你如果看到街上有人穿漢服,會覺得很奇怪,但現在這是很正常的事情。這正是這個時代帶給我們的,真正的越來越有文化自信和民族自信。

作為舞台劇的創作者,我們其實深有感觸。十年前,我們更多感覺到觀衆是接受者,舞台給什麼觀衆就接受什麼;而現在,觀衆則更多願意成為參與者,尤其是年輕觀衆,參與性是非常強烈的。

韓真:就像在《青綠》這個舞段裡,沒有被取悅者。在這個作品裡,最好的互動,就是把你的精神氣質傳遞給觀衆。觀衆會像看一幅畫一樣看待你,這就是最好的互動,當你在演出時,觀衆的第二度創作就已經展開了。

記者手記|傳統文化創新背後的文化自信

從虎年春晚的《隻此青綠》、《憶江南》,到冬奧會開幕式的二十四節氣倒計時,以非遺、傳統文化主打的國潮節目正在愈發成為年輕人的新追捧。

近年來,視訊網站、各大衛視的跨年晚會都在“去流量”,具有傳統文化元素的節目層出不窮,這些以傳統文化為底色的創新節目,不斷推陳出新,讓經典在不同時代中煥發獨特新光彩,在傳承中擁有新演繹。

曆史永遠需要新的講述者。在科技和創新賦能下,傳統文化正在被賦予新的生命力。當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關注傳統文化時,他們的熱愛也恰恰是傳統文化源源不斷的創造力。

正如《隻此青綠》主演孟慶旸所說:“這個舞蹈不再是女人的柔美,更多看到的是大氣磅礴的一種東西,代表着中國傳統文化沉澱的一種歲月,一種大氣,也是代表我們文化自信的一面。”

記者:溫夢華

編輯:楊夏

視覺:鄒利

排版:楊夏 王蜀傑

每日經濟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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