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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作總是要對素材挑挑揀揀

寫作總是要對素材挑挑揀揀

本文整理自劉慶邦訪談錄

我們的寫作總是離不開感情。不管任何門類的藝術作品,都是用來感人的,情感之美是藝術之美的核心。但我們不能不承認,所有喜怒哀樂的情感、情緒,都是虛的東西。我們隻有捕捉到虛的東西,才能升華為藝術,超越地域和種族,為全人類所共享。

短篇小說

我對寫短篇的要求“三不放過”:不放過每一句話,不放過每一個字,不放過每一個标點,對字字句句都要進行推敲。如果你開始寫,你最想表達的情感,你最真摯的情感,不吐不快的情感,不妨把你的情感表達出來,給它一個形式,這個形式就是一個故事的形式,那就行了。語言樸實再樸實,自然再自然。一開始寫容易很誇張,我的感情這麼飽滿,好像要喊出來一樣的。

語言的表達一共三種狀态,不急、正好、太過。不急就是沒有達到,情感沒有表達出來,太誇張了,這種毛病犯得比較多。我要求大家“中”,所謂中庸之道,不是說指人的一個方法,這個“中”就是正好、正合适,這就是沈從文先生說的正好,不多不少、不胖不胖、不高不低,這就是正好。一開始寫往往容易用力太過,不要太用力,就完全是心平氣和的,用最恰當的語言把你的情感表達出來,首先把你自己感動,自己看完以後覺得挺感動的,我覺得這就成功一半了。

怎麼樣才能把細節寫細呢?重要的一點就是把細節心靈化,賦予細節心靈化的過程。世界上什麼最細?先是海明威說:什麼最廣闊,他拿天、地、海洋這幾個來相比,最後說人心最廣闊。我現在來說什麼最細,我認為不是毫米,不是微米,也不是納米,人心最細,比納米還要細。是以,我們要把細節寫充分,就必須把它心靈化。我比較喜歡王安憶的小說,她把一個細節能寫好幾頁,她這個過程就是一個心靈化的過程,在心靈化的過程當中找到我們自己的内心,找到我們自己的真心,也就是一定要找到自己,和自己的心結合起來。

我的作品《鞋》寫鐘情之美,寫一種我們老家訂婚之後的儀式,就是女孩子要給未婚夫做一雙鞋,做鞋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對女孩說,是非常大的考驗,一個就是考驗你的針線活,更要考驗你做鞋的一個虔誠程度。是以說這個姑娘對做鞋非常重視,這個就展現在一針一線,千針萬線,一絲不苟。

小說有很多的細節,來描寫這個過程,比如說這個鞋底子,要拉出很多花樣,我們知道這個做鞋子要做出很多花型,有對等的,有梅花形的,有棗花型的,具體哪個的花樣,我怎麼會知道呢?因為我母親,我大姐她們都會,她們有一點空就做這些針線活,我知道這些細節。這個姑娘,她做一個棗花型,因為這是四月春深,棗花開的正盛。我細細地用工筆把這個棗花描繪了一番,這個棗花呢,是顯綠不顯白,白也是綠,綠也是白的一種棗花。它看着是不争不搶的,又很獨立,枝頭誕生了這個棗花,蜜蜂是嗡嗡地圍着轉,有這個蜜蜂,你就知道棗花是何等的淳樸,醇香,美好。這是大大的贊美了棗花的,很細的贊美,然後姑娘就看看棗花,也就把一個棗花搬到鞋底上,那麼接着呢,又一朵一朵的納在鞋底子上。表面上看是納鞋底子,其實寫人的,是拟人化的一種寫法。是把這個姑娘比喻成棗花,是這麼個意思。

這樣寫出的這個小說,放在《小說月報》《小說選刊》,《小說選刊》副主編秦萬裡寫了一個點評,題目就叫《細節的魅力》,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了細節的魅力。他說最終讓人稱道的是小說的細節,納在鞋底上的細密針腳,以精細的筆觸描繪出一個少女的柔情,樸實的姑娘沒有多少文化,也不懂得卿卿我我的遊戲,而通過普通的做鞋,看到她的全部幻想和戀情,看她身上所散發出的動情的生命氣息,就像她活靈活現地出現在我們面前,作品能夠達到這種效果,靠的就是細節的魅力。

瞎想歸瞎想,在動剪子剪袼褙時,她還是照原樣兒一絲不差地剪下來了。男人靠一雙腳立地,腳是最受不得委屈的。

做底的功夫在納鞋底上,那真稱得上千針萬線,千花萬朵。在選擇鞋底針腳的花形時,她費了一番心思:是梅花形好、棗花形好?還是對針子好呢?她聽說了,在此之前,那個人穿的鞋都是他姐姐給做,他姐姐的心靈手巧全大隊有名,對别人的針線活兒一般看不上眼。待嫁的閨女不怕笨,就怕婆家有個巧手姐。這個巧手姐給她攤上了。不用說,等鞋做成,必定是巧手姐先來個百般驗看。她說什麼也不能讓婆家姐姐挑出毛病來。守明最後選中了棗花形。她家院子裡就有一棵棗樹,四月春深,滿樹的棗花開得正噴,她擡眼就看見了,現成又對景。棗花單看有些細碎,不起眼,滿樹看去,才覺繁花如雪。棗花開時也不争不搶,不獨領枝頭。枝頭冒出新葉時,花在悄悄孕米。等樹上的新葉濃密如蓋,花兒才細紛紛地開了。人們通常不大注意棗花,是因遠遠看去顯葉不顯花,顯綠不顯白。白也是綠中白。可識花莫若蜂,看看花串中間那嗡嗡不絕的蜜蜂就知道了,棗花的美,何其單純,樸素。棗花的香,才是真正的醇厚綿長啊!守明把第一朵棗花“搬”到鞋底上了。她來到棗樹下,把鞋底的花兒和樹上的花兒對照了一下,接着鞋底上就開了第二朵、第三朵……

——節選自《鞋》

我的短篇小說沒什麼新奇的,不過都是一個個故事形态。構不成故事形态的,我不會動筆寫。一旦動筆寫了,我竭盡全力也要把它寫成一個獨立的、完整的故事。現成的故事少而又少,它也不是新聞意義和民間傳說意義上的故事,而是小說意義上的故事。它多是虛構出來的,是在現實故事結束的地方開辟一條新路,一步一步抵達新的天地。抵達新的天地後仍不滿足,還要向更廣闊的遠方遙望。

寫作不要科班訓練。我寫第一篇小說的時候在廠上當勞工,完全是為了吸引女朋友,表達一種愛意,我就蒙着寫了第一篇小說,寫完小說沒地方發表,女朋友看了說不錯,好。就放到那,放了六年以後,1978年拿出來以後就發表了,發表就說明路子走對了,也就是說沒有胡編亂造,寫的是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的生命體驗。

我們這一代作家趕上了國泰民安的好時候,寫作時間長一些。長時間持續寫作,這對我們是一個考驗,既考驗我們的寫作欲望和意志力,也考驗我們的寫作資源。怎麼辦?沒有别的路徑可走,我們隻有到生活中去,不斷向生活學習。我熱愛生活,熱夫妻生,熱愛現實,對現實生活一直抱有興緻勃勃的熱情。在創作上,我無需更多的主義,能把現實主義的路子走到底就算不錯了。我對現實主義的了解比較寬闊,認為隻要不是寫人的前世,也不是寫人的來世,隻要寫了人的今生今世,就是現實主義。前世和來世都是不存在的,都是源于一種想象。不管往前想象,還是往後想象,想象的基礎還是今生,還是現實。我的想象離不開腳下的土地,離不開我的經曆。加上我的小說本來就是寫實的,及物的,是嚴格按照日常生活的邏輯推動的,怎麼能脫離現實生活和自己的人生經驗呢。

宋春英用一個搪瓷大茶缸蒸了半茶缸米飯,把炒好的雞蛋壓在米飯上頭。為了保溫,也是為了讓飯菜保持幹淨,她給茶缸蓋了蓋兒不算,還在茶缸外面包了一個厚塑膠袋,并用橡皮筋把袋口緊緊縛住。趙煥民又來牽青騾兒時,宋春英讓他把飯菜也帶上。

趙煥民說,嫂子,我在窯下不吃飯。

在窯下八九個鐘頭,餓着肚子對身體不好。你大哥活着時,我每天都給他帶飯。

我已經習慣了,在窯下真的不吃飯,再說也沒時間吃。

我叫你帶,你就帶,你說這麼多廢話幹啥子嘛!你放心,我不會扣你一分錢工資。

話說到這份兒上,趙煥民隻好把飯菜接在手上。

下班後,趙煥民向宋春英送還空茶缸子時,順便從窯口給宋春英扛去了一塊煤,那塊煤亮晶晶的,很大,沒有八十斤,也有七十斤。雖說窯工和窯工家屬燒煤都不花錢,趙煥民給她家扛去大煤,她就不必去撿裝車時撒在地上的碎煤了。趙煥民說,嫂子做的飯真香!

宋春英說,香吧,我說讓你帶你還跟我客氣呢,你個傻瓜!你要是吃着香,以後下了班自己就不用做飯了,我提前給你做好,你就在我這兒吃。

窯上沒有澡塘,窯工們下了班,都是自己臨時燒水,燒了水倒進盆子裡,各自在宿舍裡洗。趙煥民要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的才去嫂子那裡吃飯。因他洗得細緻,洗得慢,宋春英等的時間就長一些。終于有一天,宋春英對趙煥民說,以後我提前給你燒好水,你就來家裡洗澡吧!說了這話,宋春英的臉很紅。

趙煥民的臉比宋春英的臉還要紅。

人心裡頭開花兒應該怎麼唱呢?

——節選自《車倌兒》

中國的漢字根源深、詩性強,變化無窮。用漢字寫出來的短篇小說講究味道、氣韻,注重感情的飽滿。當代外國作家的短篇小說我也看了不少,看時很費勁,看完就忘了,能讓人叫好的短篇實在不多。他們的短篇大都從一個理念出發,在玩形式,弄玄虛,比深刻,思想的力量大于情感的力量,不能使我感動。我覺得中國的漢字是有生命的。幾千年的文明史,我們祖祖輩輩地用,從創造出來開始,每一個漢字都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它的底蘊是很厚的,根是很深的,我們真是應該了解它,對它的詞根來曆,真正得了解它,然後才能用。用這些字的時候,我是懷着敬畏之心,生怕哪個字用的不是地方,每句話、每個字都要推敲。

我們的寫作總是要對素材挑挑揀揀。任何寫作不可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撿到籃裡就是菜。如果說記憶是第一次選擇,寫作的過程要進行第二次選擇。這第二次選擇,是清醒的、主動的,也是主觀的。主觀是虛的,從客觀到主觀的過程,就是從實到虛的過程。我們的寫作總是離不開感情。不管任何門類的藝術作品,都是用來感人的,情感之美是藝術之美的核心。但我們不能不承認,所有喜怒哀樂的情感、情緒,都是虛的東西。我們隻有捕捉到虛的東西,才能升華為藝術,超越地域和種族,為全人類所共享。我們的寫作總需要有思想的引導。

作品的品質取決于情感的品質,情感的品質又取決于思想的品質,沒有思想的引導和提升,情感可能是膚淺的、蒼白的。作品的高下之分,很大程度上是思想的高下之分。思想是抽象的,虛而又虛,凡是好的作品,其中所包含的虛的東西就越多、越深刻。我們的寫作總得使用文字。文字看似實的東西,其實也是虛的東西。因為文字是一種符号,它已經把實的東西虛化了。比如我們寫到一朵花,它并不等同于長在路邊的一朵花,它是我們記憶和想象中的一朵花,是生長于心的一朵花。

三月三給人的感覺就是特别好,一大早就與往日不一樣。雞叫得響,鳥叫得脆,驢子叫得悠揚。空氣格外清新,吸一口全身透絡絲絲。陽光見人分外親,人走到哪兒它照到哪兒,伸手抓一把,滿把都是金。人們一照面,都說這天兒多好,聲調裡透着洋洋喜氣。吃過早飯,村子裡會出現一陣短暫的甯靜,沒經驗的小孩子會以為趕會的人都已經出發了,急得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找人。原來,村裡的大姑娘、小媳婦都躲進屋裡梳洗打扮去了。她們換上早已漿洗過的衣服,木梳蘸清水,對着窗台上的鏡子,把頭發梳得漆亮漆亮。還有的妯娌們互相結成對子,臉上撲官粉,拿絲線做成絞子,互相絞臉摘眉,把臉絞得到邊到沿,飽飽滿滿;把眉摘得如柳如月,細細彎彎。各家的男人,也坐在院子裡,消消停停吸上一袋煙,把要賣的東西做一番清點,把要買的東西做一番盤算。母親問星采穿什麼衣服。星采說:“你不用管我。”母親要星采跟她一塊去。星采說:“我去不去還不一定呢。”母親知道,星采一定會去的,閨女大了心事多,不願意跟娘在一塊兒。母親說:“不知道張莊的那孩子會不會去趕會。”母親真是的,差點把星采的想法說破了,星采生氣似的趕緊叫了一聲“媽——”才把母親的話截住了。

——節選自《春天的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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