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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在山西境内,運作着一趟隻有三節綠皮車廂的列車。它是太行山區唯一一趟逢站必停的列車,自1993年運作至今。由于票價低廉,停站較多,沿途的山區村民把它當成他們的公共汽車,是走親戚、趕集、外出辦事的首選。圖:新華社

和東黎認識,已有四十多年了。

她生活在一個叫榆次的小城。那裡和省城太原的距離,隻有六十華裡。

我喜歡榆次這個名字。它很古老。我不考證它的出處,但我計較它的現在。曾經,它是“榆次市”,是晉中行署的所在地。如今,它變成了“晉中市榆次區”。這個名字我不喜歡。作為一個城市,叫“晉中”讓人覺得十分敷衍且沒有文化——那隻不過是一個地域或者方位。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榆次黑陶是晉中市的非遺項目。圖:新華社

經常,我的朋友,閑暇時,在她的榆次,随便乘上一輛開往郊外的公共汽車,并沒有目的,且行且看,覺得哪裡有入眼的風景,就在哪一站下車。有時,是一片小樹林,有時,是一條尚還清澈的小河或者渠水,有時,就是一片成熟或者正在成熟的田野,她下車,深呼吸,走進田野中——那是讓她安心、安靜和心生愉悅的日常。

她和我一樣,不會開車。她就用最傳統的方式出行:開往鄉村的任何一輛大巴士,都可以把她帶進如畫的風景,給她新鮮的驚喜和撫慰。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蘆葦是朋友家的電視背景牆

她太熟悉這片生活了幾十年的土地。她熟悉它們就像熟悉自己的呼吸。春天,她知道在哪裡可以采到氣味最濃郁的野連翹和金銀花;秋天,她知道在哪片灘地上可以收割漂亮的蘆葦。連翹和金銀花在陽光下曬幹了,可以飲用一年。蘆葦除了插瓶,葦杆還可以編成大大小小的茶席(下圖)。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一年四季,春夏秋冬,北方端莊的田野上蓬勃的萬物,都和我朋友的生活密不可分。她家的餐桌上,總能吃到應時應景的新鮮野菜:荠菜、野蒜或者婆婆丁。她家陽台上,永遠晾曬着各種常見的草藥,像甘草根、車前子、益母草、麥冬、黃芪、蒲公英、野酸棗……還有許多是我根本叫不出名字的。她熟知它們生長在哪面山坡、哪塊窪地、哪片河灘、哪塊田壟之上。某一天,某個時辰,揣一柄小鋤之類趁手的工具,走出家門,跳上一輛公交大巴,讓河流般的公路帶她去往她的田野,她故鄉般的田園,然後,滿載而歸。也是以,她的身上,總是比别人多一點透徹、樸素、遼闊而沉靜的味道,正如同陽光下的北方原野。

她愛田野。

有時,我會想,她的前世,一定是一種植物吧。田野就像是她的宿命。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這樣的山谷, 是朋友常常涉足的地方

她常讓我想起“沉浸”這個詞。沉浸在老時光中。如同某種器物:一盤石碾,一壇陳酒,染坊上空飄揚的藍底白花的蠟染布匹,或者,一幅刻在石崖上的岩畫,在今天這樣一個速朽的、快得讓人不能喘息的時代,那種美,珍貴而罕見。

我女兒小時候,常收到她送的玩具。那些玩具都是她親手制作。她把雪糕棒一根一根粘起來,做成極漂亮的荷蘭風車,用顔料染成深色,形神兼備,妙不可言。這種風車,大大小小,在我們家裡,可以組成一個小風車陣,望去,令人想起歐洲的原野,想起從大西洋吹過的腥鹹的海風,想起谷倉、勞作和收獲,當然,也會想起不朽的梵高,想起他烈焰翻滾的麥田和神奇到絕望的星空。她用這種方式,向我女兒傳遞着某些重要的訊息。

忘了是哪一年,女兒生日,她居然送來一個城堡做生日禮物。好精緻的一個城堡。是她用下腳料的木闆制作而成。那是一個舊時代的古堡。屬于白雪公主或者睡美人。我尤其喜歡它的顔色,是一種有歲月痕迹的深灰,古樸、厚重、沉靜,仿佛能聞到年深日久的青苔的味道,幽靈的味道,有故事。有懸念。

這些年離開了山西,離她遠了。但我們北京郊外的家裡依然不缺她的痕迹。比如,她用麥稭和舊棉線編制的小茶席,就擺在我家茶桌上。而那個茶桌,原本是一條榆木的春凳,老物件,長兩米,且早已在百多年的時光中褪去了顔色,變得斑駁和陳舊。我未能免俗地,用一條淘來的舊和服腰帶做桌旗,搭配蘆葦編制的小茶席墊,竟出奇的合适。再加一張深色的牛皮躺椅,一杯清茶,就是每日裡我最迷戀的一個角落:我躺在那裡,看書、喝茶、曬太陽。

某一天,她在郊外發現一條河,那條河的不凡之處就是可以挖到粘性很理想的膠泥。這讓她興奮。她用這些膠泥試做陶器。幾經試驗後,她精心地用這膠泥為我做了一套茶具。一個茶海和六隻茶杯,并請人燒制了出來。土褐色的陶器,像出自新石器時代,古拙、沉穩、大氣,沒有一點多餘的修飾,是我家鄉的顔色。也是我朋友的本色。這套茶具,我鄭重地收了起來,沒舍得用,是害怕我家小淘氣如意失手打碎。

還有一年,我腰疼,她知道了,快遞來一包自制的艾條。艾草是她從田野上采來的,曬幹後,做成了灸條。我怕疼,沒有用它們治療腰疾,卻派了另外的用場——熏蚊子。夏夜,坐在院子裡乘涼,花草繁茂,引來蚊蟲肆虐。點起一隻艾條,青煙袅袅,比起超市買來的蚊香,味道要天然無害。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祖母還健在的時候,在黃河岸邊的故鄉,夏夜乘涼,睡在院子裡竹榻上,就是這樣的艾草香,飄飄渺渺,還有祖母的芭蕉扇,一下一下,伴着一個孩子安心入夢。

去年,某一天,忽然又收到她寄來的快遞,打開一看,是一包腐竹。

附着一張鋼筆書寫的字條:

“韻姐:這是我去年冬季在豆腐坊的鍋頭多日撈出來的,沒任何防腐劑,是以易碎,不太好看,但有營養。

食用前,用淡鹽水浸泡片刻,即可用。拌涼菜不錯。

小黎”

熟悉的、漂亮的鋼筆字迹,讓我一陣眼熱。我全然不懂一張腐竹是怎麼誕生的,怎麼就能把它撈出來晾曬,但我知道,這包腐竹,來之不易,獨一無二,是世上的唯一,千金不換。它們隻屬于我。腐竹吃完了,但鋼筆的便箋紙條我儲存了下來,那是我珍重的、珍惜的财富。

腐竹豈止可以拌涼菜,用它和肉一起紅燒,用香菇素燒,或者做腐竹筍丁包,都十分美味。一包腐竹,我們吃的缤紛多姿又細水長流。這樣的時候,我女兒就總是感慨,說:“我想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事是東黎姑姑不會做的?”

當然有。比如,做一個時尚潮人。

曾經,她送我一盤小石磨,那是在很久以前,在還沒有發明豆漿機的時候。她一心要教我怎麼磨豆漿,可我隻是虛應故事。那盤石磨,是她在四川旅行時買回來的,她一盤,我一盤,千裡迢迢背回來,卻遇人不淑。它被我當擺設一直擺了那麼多年。而她的石磨,可沒有閑着,一直用到了現在。就算豆漿機再友善,隻要時間允許,稍有餘暇,她還是更願意用古老的方法,添一把豆,加一瓢水,一圈一圈,慢慢地磨,看那白色的、香氣馥郁的漿汁,細細潺潺,孜孜不倦,從石磨裡,流下來,讓她心生歡喜。

就像她的文章。

我的朋友,在她的榆次,愛田野|蔣韻

假如,你讀過我朋友東黎的著作,小說或者散文,比如,《黑白照片》,比如,《城門幾丈高》,比如,《房上有隻貓》,等等,你一定知道,她的文字就如同她這個人一樣,在今天這個時代,是多麼大氣、稀有和珍貴。假如你沒讀過她的作品,我想請你去讀一讀,讀她的文字,會讓一顆浮躁的心,安靜下來,沉靜下來,會讓你撥開浮華的迷霧,漸漸聽到世界深處的聲音,自然深處的聲音,還有,人心深處的聲音,以及,感受到生活本身真正的重量——它的美,它的鮮活,它的醜陋,它的豐厚,它的悠長甯靜和永恒傷痛,以及無以倫比的樸素詩情。

前些日子,我們倆不約而同前後腳打了新冠疫苗。奇怪的是,她在第八天上忽然有了比較明顯的反應。她在微信裡說,她不敢出門了。她又說:

“我在家裡閑着,慢慢地洗一塊面筋。”

慢慢地洗一塊面筋,這句話,動人。

本文第三、四、五幅配圖均由東黎拍攝

作者:蔣 韻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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