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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間‖年的“兩邊”

坊間‖年的“兩邊”

□ 王德亭

我小的時候,我們家是鄉親們紮堆聊天的地方。進了臘月門,人們關于過年的話題自然多起來。“今年是大盡年,還是小盡年?”“大盡年。”“大盡年,空兒就多一點。”所謂大盡年,就是臘月有三十;而小盡年,臘月二十九就是年夜了。

所謂“有空兒”“沒空兒”,還真不是無病呻吟。在那“幹到臘月二十九,吃了包子就下手”的年月,隊裡總有指派不完的活兒。社員的工夫不是自己說了算。

年總是要過的。

過年是一個迎來送往的節日,誰家沒有親戚來往呢?在年這邊,就得有個準備。趕個年集——西關集,古城集,豬肉、帶魚、鲅魚、海帶,山藥、洋芋、黑蘑菇、韭黃,該買的,日子再窘迫也得想想辦法。那個時候,誰家有冰箱冰櫃肯定不是“一般人物”。沒有冰箱,買回的肉魚自有存放處,在背陰的南牆上釘個橛子,魚啊肉啊挂在上面,天越冷越攢勁。那年月,冷的時候多,這個天然冰箱可擱多少東西啊!

臘月裡的每一天都特當一天過,臘月裡的每一天都要掐着鐘點過。一進臘月門,父親會到供銷社接上平紋布或斜紋布,找鄰居做縫紉的姐姐給我做身衣服。套在棉衣外面,就“見新”了。臘月二十三,竈王爺上九天述職。辭竈過了,父親便帶我們掃屋。這是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式。“辭舊”的序曲已吹響了嗎?

過了臘月二十三,每個日子前都可以冠上年:年二十四,年二十五……年二十九,年三十……好像辭了竈年就名正言順了。為什麼冠以“年”字呢,也許過了辭竈,年就一天比一天近了。

年初二是大日子,有新女婿的伺候新女婿,沒有女婿的招待外甥——從這天起,人來客去,熱熱乎乎。總不能旋上轎旋紮耳朵眼吧,是以準備工夫都在年前。年二十六七,父親就開始蒸發面幹糧。父親揉面,我拉風箱,過年總要蒸幾鍋饅頭卷子。頭一鍋出籠,香氣漫了一屋子。香,這解饞的氣味啊!大筐裝,小箱盛,唯恐哪個還不滿。過了年,天氣回暖早,幹糧吃不及便生出黴斑。在窮日子裡泡透了,誰舍得扔掉!餾餾剝了皮兒照樣吃。——我不願意以今天的眼光比量過去的事情,我了解父親的苦心。

父親的忙碌有時是見縫插針,寫春聯卻不能見縫插針。寫春聯要看人家的工夫。父親會拿出上好的紅紙,囑我找誰誰去寫——他早給人家打過招呼。如果人家忙不開,我就放下紅紙,過一兩天再來。如果正好有空兒,他會裁好紙,讓我按牢紙邊,他便龍飛鳳舞起來。他不看書本,揮毫潑墨——對聯都裝在肚子裡了。奇怪的是,原本沒精打采一張紅紙,一旦寫成對聯就來了精神。他看了我的眼神,說,你也能寫,大街上張的紅榜我看了,你在班裡排前三,高才生。寫毛筆字,寫對子,跟學習好歹實在沒有多少關系,這是若幹年以後我的體會。

父親說,掉過腚來是一天,掉不過腚來也是一天。明明是過了冬至一天比一天長了,怎麼還不夠忙呢?有人擡杠:“你是找忙。你伸手不動,看看年能不能過!”“那不一樣。”

除夕這天,父親還是一個字,“忙”!到了炸丸子炸肉蛋的時候了。取下一個幹糧墊子,揭兩個煎餅墊底兒。攪好面糊,放進切好的肉塊、魚塊或山藥、洋芋,挂上面糊,便可下鍋了。頭一笊籬撈出來,晾在幹糧墊子裡,香得讓我直咽口水。

上墳祭祖,回來再貼春聯。父親下一碗水餃,撈出鍋,分到三個碗裡,同酒、煙、茶、燒紙放進箢子,令我們去給娘、爺爺和奶奶上墳。父親說:“你娘生你不容易。你一歲半成了沒娘孩子。到墳上,好好跟娘說,也吃上了也穿上了,叫她啥也不要牽挂。”

除夕之夜,沒有春晚節目可看,連台電視機也沒有。一家人圍着案闆包水餃。我團劑子,父親擀皮兒,哥哥包水餃。父親一面忙,一面低聲講古:有一個人一輩子自己過。人家過年是“添碗添人眼”,可他呢,一雙筷子,筷子尖磨成了錐把兒,碗底磨得溜光蹲不住了。年夜裡,他一個人熬不過,跟筷子和碗打起來了。父親說:“有了人才有财,财是人創造的。窮沒有窮到底的,富也沒有紮下根的。”這成為我的精神财富,鼓舞着我自立做人。

年夜裡靜悄悄的。

水餃包好了,父親催我們去睡覺。他在蓋墊上撒一層面粉,将水餃重新擺放一過,防備粘連。

第二天,他喚醒我們。吃過水餃,天也亮了,該去給長輩拜年了。父親也有幾個長輩需要去拜年。我聽父親說:“我磕的頭又少了一個!一年少得一年了。”裡面埋着“又有誰走了”“我也老了”的話,我能聽出來。光陰催人,如今我也有了這種感覺。

年又有“年關”之稱。俗話說“窮人過關,富人過年”,意思是欠債還錢,到了年節你欠人的總要還。“窮怕親戚富怕賊”,再窮,親友上門也要拿出心來伺候。故,父親忙的“窮年”我未敢忘。

“年”是什麼呢?似乎看不見,摸不着。就以人的“年齡”而論,是先有年後有年齡呢,還是先有年齡後有“年”呢?這跟“先有雞還是先有蛋”一樣,是一個沒有窮盡的命題。人世間還有很多的東西等待我們去破解。

少年盼年,除了“穿新衣,戴新帽,走姥娘家放鞭炮”以外,還有對成長的渴望。人都要往大裡長,小孩兒長大,大人變老。年可不是任人驅遣的東西,它不會因為你的歡迎就加緊跑幾步,也不會因為你的拒斥而停駐幾天。“一夜連雙歲,五更分二年”,從年前到年後,我們誰也别想停下來,也停不下來。那就走吧,一直往前走。

坊間‖年的“兩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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