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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芹菜的琴叢書

我用芹菜做了

一把琴,它也許是世界上

最瘦的琴。看上去同樣很新鮮。

碧綠的琴弦,鎮靜如

你遇到了宇宙中最難的事情

但并不缺少線索。

彈奏它時,我确信

你有一雙手,不僅我沒見過,

死神也沒見過。

——臧棣

這首短詩選自新近出版的《詩歌植物學》,這部詩歌集收錄了詩人臧棣在三十餘年間圍繞植物主題創作的290首詩作,其中涵蓋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見到的幾乎所有植物,是詩歌史上罕見的集中書寫植物的詩集,也是臧棣詩歌中獨樹一幟的一脈。

工業生産關系撕扯着人與自然的關系,植物單純地轉變成了現代人的消費品。然而,植物天生的實體、品貌、性狀和生長規律,來自于人類無法更改的宇宙性,其兩者的對立和沖突成為了植物的雙重特征。身陷于現代物境的漩渦,臧棣憑借自己對語言和感覺的探索和重新整理,試圖通過詩歌悄悄糾正這一切。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詩歌植物學》,臧棣著,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

撰文|顔煉軍(浙江工業大學副教授)

人與植物的關系變得單調

詩人臧棣這部近六百頁的《詩歌植物學》,從他千倉萬箱的詩篇中輯選出近三百首植物主題的詩作,寫作時間跨度三十餘年,顯現了詩人一個暫定的面相。臧棣“大功率”的創作,分泌出令人望洋興歎的詩歌巨流河。其實,從他已出版的幾十部詩集裡,換個角度便可以編選出其他樣貌的詩集。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現任教于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國詩歌研究院研究員。出版詩集有《騎手和豆漿》《簡單的人類動作入門》等。曾獲中國當代十大傑出青年詩人、中國十大先鋒詩人、中國十大新銳詩歌批評家、當代十大新銳詩人等;多次應邀參加國際詩歌節。(照片由臧棣提供)

《詩歌植物學》首先吸引我們的,自然是它醒目的主題。據作者交代,關于植物主題的寫作,開始多系偶然,後來逐漸成為一項自覺的寫作實踐。在古典社會,植物是人類日常生活資料的核心,花園、果園、糧食等差不多就是幸福的代名詞;是以各大古典文明傳統裡,植物都作為神/道的顯示和表征。無論伊甸園裡生生不息的植物,中國上古神話裡的神農氏嘗百草,還是《荷馬史詩》裡奧德修斯遭遇的忘憂草,在此意義上差不多算一回事。

工業大生産讓人與物的關系窄化為人對物的消費,人與植物的關系于是變得單調。從國家公園、城市綠地、溫室種植到室内盆栽,都是以工業化邏輯,來糾正現代人對植物世界的入侵與占有。浪漫主義詩歌對自然的禮贊,以及随之興起的生态文學,代表人類進入工業社會之後重返自然的願望。以上述脈絡思考詩歌與植物的關系,可以将臧棣式的植物抒寫,視為一種浪漫主義詩歌的當代變體。古典時期的農事詩、山水詩、詠物詩通過歌詠植物來接通宇宙神靈或禮贊人生,浪漫主義詩歌贊美自然,則是對工業物質觀的批判。

植物的宇宙性

在當代生活中,植物首先與人類一樣,置身二氧化硫、甲醛、癌症、霧霾、核輻射、大流行病……的包圍中,它們甚至也是工業生産與消費天堂的一部分;另一方面,植物天生的實體、品貌、性狀和生長規律,則屬于人類無法更改的宇宙性,質言之,植物并非“人造物”而是“天造物”。基于植物的這種雙重特征,當代詩人如臧棣者,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當然祈望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怒放的桃花就是一門功課,/足以令你更唯美地卷入/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碧桃詩學入門》)。臧棣大量的詩篇将各種植物的品性、氛圍,與個體經驗、社會曆史觀察和宇宙感悟攪蕩在一起。植物的當代處境,是詩人的反諷對象;植物的宇宙性,則是詩人贊美的核心,二者構成了詩人植物主題的兩極,他的詩也是以獲得廣袤而微妙的舒展空間。

反諷與贊美具體如何實作?以《蘆筍叢書》開頭幾行為例:“從沸水裡撈出它們,放進/洗好的盤子:這些蘆筍/文靜得就如同綠粉筆。/正如你猜想的:生活的黑闆/還颠簸在路上,還要過幾個小時/才會運到此地。”廚藝與詩藝的暗喻,綠色與詩情的共鳴,室内秩序與颠簸生活之間的錯位,皆不必多說;運到此地的“生活”,很可能就是蔬菜生産批發基地的蘆筍或其他植物。正是人類與綠色的分離,帶來生活的颠簸。對“綠”如此這般的呈現,暗含着世界的失序與緊張。颠簸的生活緊随詩藝,缭繞着缺席的綠色,一種反諷式的贊美詩。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紀錄片《種出個地球》(2012)劇照。

“不對稱”的比喻

臧棣的詩有“強詞奪理”的魅力,在植物主題的抒寫中,這個特點尤為分明。除了詩人的風格原因,由植物展開的贊美或反諷所需的分寸感,也需要在大量的詩意磨合與練習中生成,這本身也象征了現代人與植物之間關系的暧昧。就某種意義而言,現代詩歌其實都是各次元或層面的世界觀“磨煉”。在臧棣植物詩歌“磨煉”中,我們或可“歸納”出一些突出的修辭慣性,及其蘊藏的詩學啟示。

臧棣常常制造失衡或不對稱的比喻。一般情況下,喻體和本體之間,就像秤砣與被稱量之物的關系,它們的重量通過秤杆刻度的調整而接近彼此,最後趨于平衡;換個比方,二者的關系正如潛望鏡的兩片主鏡,它們上下其手,左右逢源,彼此反射映照,連通了人對事物的“觀看”。臧棣往往故意打破本體與喻體之間的平衡,讓某一方(通常是喻體)極度膨脹或增量,導緻比喻的嚴重失衡,進而形成語義、文法或聲音被“扭曲”或“摔碎”的效果。例如這樣的詩句:“它們身上的綠葉/猶如人生如夢可以被斧子劈成兩半”(《梭魚草簡史》);“葉子油綠得像是/你可以把它們搜集起來,直接放到夫妻的腦袋下,充當枕頭”(《紫金牛簡史》);“而有一種自信仿佛源自/它們的味道在内行人看來也不輸頂級的啤酒花”(《帶刺的紀念,或葎草簡史》)。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類似的“失衡”邏輯,在他非比喻的長句中也很常見。基本形态大緻是:一個相對抽象的詞,附加一個有情節或情景的句子。比如“偏愛陽光的注射/紫紅的花瓣妖娆于有一個凡·高/還活在他畫過的向日葵裡”(《蜀葵入門》),“妖娆”通過後面的附句具體化。再比如,“山風稀釋着雀叫,湧向/我們不可能比蝴蝶還失敗”(《醉蝶花入門》)。“湧向”與附句之間的巨大斷裂感,打亂了讀者的意義預期。當然,這種故意的“失衡”,是基于詩人發明的大量美妙的平衡——比如“天空藍得如同一腳刹車/踩進了深淵”(《蜜蜂花簡史》),“世界的懸念輕浮于/小蜜蜂的小殷勤”(《尖山桃花觀止》),都是非常奇特誘人的“平衡”;在臧棣寫作裡,“失衡”是對“平衡”的警醒,甚至是刻意破壞。平衡很可能意味着語義或詩意的凝固,“失衡”則是對日常語言及其凝固的意義堤防的徹底沖決。

臧棣發明了許多字詞句的“異用”法,即充分利用語言某一個側面——可能是意義、聲音甚至字形,迅速踩下想象的油門,推動句子偏離意義的預設軌道。比如:“在我們内部凝結成/新的晶體,或新的警惕”(《野壩子蜜入門》),“神農山上仿佛隻剩下神遊”(《鵝耳枥叢書》),“定力不夠的話,缥缈就會欺負缭繞,/用飄忽的雲霧架空人生的虛無”(《窄門開花,或迷疊香簡史》)。這類詩句在這本詩集中比比皆是。詩人黏合字詞、組接句段的手段,引發詞性變異,句法變形甚至拆解了語義,有些詩句甚至近乎“亂碼”形态,卻常常觸發新語言想象,比如“頭狀花冠渾圓一個紫紅色的可愛”(《刺薊簡史》)、“被剝奪微妙/被鏟除:譬如水苋菜,觀賞性不錯,/但隻要長錯了地方,就是雜草”(《雜草人類學簡史》)。“異用”語言的熱情和歡樂,也大大拓寬了詩歌的互文可能性,增加了他詩意觸發或彈跳的契機。比如,從衆多西方詩人、哲學家和藝術家,到中國古代的、現當代作家的作品或相關元素,都成了臧棣發明互文的資源庫。

臧棣善于打通大小詞之間的隔障。作為“天造物”,植物可以被無限地崇高化。圍繞各種植物的具象特征,臧棣也擅長在大詞與具象之間創設關聯。在各種修辭術的鍛打和搬運下,植物的具象特征與命運、人類、宇宙、世界之類大詞攜手聯袂,就像詩人寫的那樣,“小小的特别甜将它們放大到/世界的印象中”(《燈籠果入門》)。具象通過這種關聯抽象化,抽象反之也在其中具象化,詩歌以具象-抽象-具象往複滑翔的方式推進,形成了别趣。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紀錄片《植物王國》劇照。

“作品中蘊藏的未完成性”

這本詩集裡可圈點的修辭術還有許多,通過以上舉要式的分析,想回到下面的兩點基本想法。首先,新詩自産生至今,雖然不時成為啟蒙或其他事業的工具,但詩歌也一直發揮對語言工具的質疑、解碼、嬉戲和重構的功能。局限于前者,詩歌往往固化為傳聲筒、洩憤劑或格言雞湯;幽閉于後者,則容易縮減詩歌的伸縮空間和命名能力。臧棣一直保持巨量的詩歌寫作,他的可貴在于既能保持探索語言世界的銳度,也不斷将對社會曆史經驗的敏感和體察,綜合到多向度的語言突破中。其次,臧棣的密集型寫作——比如以一部詩集寫未名湖,或持續多年地寫幾百種植物或動物(他動物主題詩集也即将出版),在當代詩裡樹立了一種類似巴爾紮克式的詩歌寫作類型。這種寫作最大的特征是修辭術或詩意形态的重複;但與此互為表裡的是:詩人的“重複”可能也強化了某些詩歌能量,克服“重複”而形成的大面積的漸變感,恰如巨大斑斓的詩意光譜,這也是讀這本《詩歌植物學》最顯著的整體特征。在衆多“失衡”的、“手滑”的詩句或詩作與大量精彩作品之間,無關成敗,而是互相支撐,彼此凸現和成就。這種非常的詩歌品貌,也許隻能在臧棣式的寫作中才能看到。

臧棣:身陷現代物境的漩渦,通過植物抒寫超越單調的物性

是以,我鬥膽在這部詩集中選出我認為最能代表臧棣風格的部分好詩:除《菠菜》這樣的早期代表作之外,《巴西木簡史》《綠蘿簡史》《藏紅花簡史》《紫肉叢書》《蘆筍叢書》《好色的蔬菜叢書》《芹菜的琴叢書》《檸檬入門》等都特别值得細讀。寫卧病父親的《檸檬入門》,十分動人,讓人想起英國詩人狄蘭·托馬斯的《不要溫順地走進那個良宵》。說“好詩”,其實也有某種不能算好的閱讀慣性作祟:這些詩修辭上相對規矩,跳躍和跨度均勻,也有顯眼的經驗底色和濃郁的抒情氛圍。這個“好詩”的名單可以很長,也可以說出更多美好的理由。

我更想說的是,對于臧棣這類型的詩人,他作品中蘊藏的未完成性,與定型了的作品同樣重要。這麼說原因有三:首先,他全身心投入的苦練與巨量密集的大膽展開,與漢語在當下經曆的劇變和增殖,形成了特别的呼應;其次,他的寫作在語義、文法、語氣、語碼、語象諸方面,都開辟了新的可能;最後,他孜孜不倦的寫作韌性,或許源于寫作最本質的動力:“愉悅的印象需要重新定型”(《紫葉小檗簡史》)——“愉悅”是人與自然世界、生活世界之間的理想關系;“重新定型”是寫作對世界最從容有效的應對。

作者 | 顔煉軍

編輯 | 張進、李永博、劉亞光

校對 | 張彥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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