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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凡的世界中走出不平凡的路

編者按:1978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開啟了中國改革開放的曆史新時期,與此同時,許多作家一邊關注着現實中的改革發展,一邊在文學中發表自己關于祖國發展的種種思考和設想,形成了“改革文學”的創作風潮。蔣子龍的《喬廠長上任記》、張潔的《沉重的翅膀》、賈平凹的《浮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等是改革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其中,《平凡的世界》是銷量最大、影響最為深遠的一部長篇小說。直到今天,《平凡的世界》不隻是作為一部文學作品被分析,也常常作為一種文學和文化現象而被深入探讨,其展現的拼搏奮進、敢為人先的時代精神,深深地镌入中國當代文學史和中國人的精神生活。

在平凡的世界中走出不平凡的路

路遙《平凡的世界》手稿

1975年二、三月間,一個平平常常的日子,細蒙蒙的雨絲夾着一星半點的雪花,正紛紛淋淋地向大地飄灑着。時令已快到驚蟄,雪當然再不會存留,往往還沒等落地,就已經消失得無蹤無影了。黃土高原嚴寒而漫長的冬天看來就要過去,但那真正溫暖的春天還遠遠地沒有到來。

作家路遙在寫下這個開頭的時候,可能沒有想到,在以後的歲月裡,《平凡的世界》溫暖了一代代人,伴随着無數讀者,尤其是青年人的精神成長。讀者為孫少安、孫少平兩兄弟的奮鬥和命運而感動,也被書中廣闊的社會背景和溫暖的情懷所吸引,進而使得這部長達百餘萬字的長河般的小說成為中國當代文學的經典作品。

“他是誇父,倒在幹渴的路上”

《平凡的世界》當初的出版之路非常曲折。當路遙完成小說第一部時,他自己的期待很高,在這之前,中篇小說《人生》的發表引起轟動,使他成為享譽全國的作家,好多文學刊物向他約稿。再三琢磨之後,路遙把《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給了《當代》雜志,這基于兩個原因,一是《當代》的影響很大,二是《當代》一直秉承現實主義傾向。但是,編輯周昌義在看了小說之後,“感覺就是慢……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實在很難往下看”(在同一篇文章中,周昌義也坦言,20年後重讀《平凡的世界》,“突然發現,跟當年的感覺不一樣啊,不難看啊”),并以此為理由決定退稿,這讓路遙感到非常意外。之後,其他雜志也紛紛退稿。最終,在機緣巧合下,《平凡的世界》第一部于1986年11月發表在廣州《花城》雜志上。

作品發表之後,陝西作家協會和《花城》雜志聯合在北京召開了作品研讨會,但是會議對小說的評價總體不高,路遙頗受打擊。即便如此,路遙仍然開始了第二部的寫作。因為生活沒有規律,路遙極大地透支自己的身體,身患重病,但他沒有停下,依靠頑強的意志堅持寫作,“寫作整個地進入狂熱狀态,身體幾乎不存在;生命似乎就是一種純粹的精神形式,日常生活變為機器人性質”(路遙:《早晨從中午開始》)。盡管第一部的寫法遭受諸多批評,在第二部的寫作中,路遙仍然堅持按照現實主義手法去寫,這是非常勇敢的決定。當時文壇流行的文藝思潮多是現代派、先鋒派,現實主義被認為是落後的。第二部完成之後,路遙也找了一些雜志投稿,但沒有刊物願意發表。路遙沒有停下創作步伐,接着過“早晨從中午開始”的日子,獨居在陝西榆林飯店,埋頭寫第三部。1988年5月,《平凡的世界》三部曲最終完成,前後曆時六年。幾經曲折,第三部在當時影響不大的山西《黃河》雜志上發表,評論家依然不看好。

正在這時,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記者葉詠梅做了一件意義重大的事情,她四處遊說,力争讓《平凡的世界》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1988年3月27日至8月2日,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長篇連播》節目播出《平凡的世界》,演播者是著名演播藝術家李野默。一經播出,在全國引起了巨大反響,征服了聽衆,電台每天收到全國各地的讀者來信,此後,《平凡的世界》又兩次在中央人民廣播電台播出,聽衆累計超過3億人,這為日後《平凡的世界》的傳播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礎。

1986年,中國文聯出版公司出版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1988年和1989年又相繼出版了第二部和第三部。

1991年3月,《平凡的世界》榮獲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在獲獎感言中,路遙深情地發表了自己對文學、對生活的看法:“作為一個農民的兒子,我對中國鄉村的狀況和農民命運的關注尤為深切。不用說,這是一種帶着強烈感情色彩的關注。……生活在大地上這億萬平凡而偉大的人們,創造了我們的曆史,在很大程度上也決定着我們的現實生活和未來走向。那種在他們身上專意尋找垢痂的眼光是一種淺薄的眼光。無論政治家還是藝術家,隻有不喪失普通勞動者的感覺,才有可能把握住社會生活曆史程序的主流,才能使我們所從事的工作具有真正的價值。在我的作品中,可能有批判,有暴露,有痛惜,但絕對不能沒有緻敬。”這也是他最後一次去北京領獎。

1992年11月17日,飽受病痛折磨的路遙去世。為了寫作《平凡的世界》,路遙長年勞累,得了肝病後,他仍然每天堅持十幾個小時超負荷工作,最後,他的手指幾乎難以伸開,痙攣到得用熱水袋熱敷才能繼續寫。寫到第二部時,醫生論斷他已到肝病晚期,勸他休息一年再工作,路遙沒有告訴外界自己的病情,仍然堅持寫作。在他的信念裡,無論如何,也要趕在生命消逝之前完成小說,也是以,賈平凹在紀念路遙的文章中寫道:“他是誇父,倒在幹渴的路上。他雖然去世了,他的作品仍然被讀者垂讀,他的故事依舊被傳頌。”

随着時間的推移,《平凡的世界》在讀者中的影響沒有減弱,相反,顯示出越來越重要的意義。2019年,《平凡的世界》入選“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由此,《平凡的世界》不僅是暢銷書,還成為長銷書,進而進入經典文學的序列。

“現實主義是一種精神”

在準備創作的過程中,路遙研讀了古今中外大量長篇小說,同時也研讀理論、政治、哲學、經濟、曆史和宗教等書籍。另外,還找了一些農業、商業、工業、科技專門著作,大量搜羅知識性小冊子,諸如養魚、養蜂、施肥、稅務、财務、氣象、曆法、造林、土壤改造、風俗、民俗、UFO(不明飛行物)等等。另一方面,為了充分了解1975年至1985年間中國社會所發生的事情,路遙又找來這十年間的《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和地方報紙一頁頁翻閱。在這樣充分的準備下,《平凡的世界》以一種近乎嚴謹的科學态度構造故事所發生的時代背景,作者的分析和叙事非常真實、可靠。在展開孫少安、孫少平兩兄弟的命運軌迹時,不管是農村生活,還是城市生活,作者的描述都極為細膩、清晰,每一個細節都紮實、牢固,經得住讀者審視,在這樣的基礎上,人物的塑造最終站住了腳。

在《早晨從中午開始》中,路遙這樣寫道:“這十年是中國社會的大轉型時期,其間充滿了密集的重大的曆史事件;而這些事件又環環相扣,互為因果,這部企圖用某種程度的編年史方式結構的作品不可能回避它們。我的基本想法是,要用曆史和藝術的眼光觀察在這種社會大背景(或者說條件)下的生存與生活狀态。作品中将要表露的對某些特定曆史背景下政治事件的态度,看似是作者的态度,其實基本應該是那個曆史條件下人物的态度,作者應該站在曆史的高度上,真正展現巴爾紮克所說的‘書記官’的職能。”

也正是以,《平凡的世界》還是一部史詩般的社會史、政治史和鄉村社會風俗變遷史,有很強的知識性。讀者不單單是在閱讀故事和命運,也回到20世紀80年代,能夠了解那一時期人們所使用的器具、物件,能觀察到他們的穿衣習慣、說話方式、勞作場景,等等,甚至連具體的工作方式,譬如煤礦挖煤、下地幹活,作者都有非常詳細的描寫。讀者仿佛就在那一實在的場景之中,和書中的人物一起幹活,一起經曆各種事件。這樣一種百科全書式的書寫讓讀者有一種“沉浸式”體驗,極容易産生共鳴,進而對人物和時代有真正的了解。

在當時現代主義文學思潮風靡的背景下,路遙選擇經典現實主義方法來進行創作是非常有勇氣的,這與他的創作宗旨和價值觀念有直接關聯。他認為:“現實主義在文學中的表現,絕不僅僅是一個創作方法問題,而主要應該是一種精神。”在路遙的觀念裡,《平凡的世界》是一部讴歌普通勞動者和普通生活者的文學作品,孫少安、孫少平和他們周邊的朋友親人都是生活中最平凡的人物,他們面臨着各種困難,但并沒有被困難和苦難所壓倒,而是把它們轉化為一種前行的精神動力。“作家最大的才智應是能夠在日常細碎的生活中演繹出讓人心靈震顫的巨大内容。”路遙要書寫的正是普通人在艱難生存境遇下的堅強意志與堅韌不拔的奮鬥精神,這是《平凡的世界》總體的價值傾向和審美取向。毫無疑問,現實主義的寫法最能夠呈現這樣的文學觀念。

楊慶祥認為,路遙的長篇随筆《早晨從中午開始》就像是為《平凡的世界》寫的一份申辯書。“生活和題材決定了我應采用的表現手法。我不能拿這樣規模的作品和作品所表現的生活去做某種新潮文學和手法的實驗,那是不負責任的冒險。……我這部作品不是寫給一些專家看的,而是寫給廣大的普通的讀者看的。作品發表後可能受到冷遇,但沒有關系。紅火一時的不一定能耐久,我希望它能經得起曆史的審視。”很明顯,路遙的這些話是在辯解自己為什麼要用現實主義手法來寫,也再次申明自己的寫作宗旨。

對生命、人性的了解具有超越性和普遍性

對《平凡的世界》的評價曾長期存在着分歧,一方面它獲得了讀者長期而廣泛的認可,另一方面,它的藝術價值又長期不為研究者看好。這與路遙和20世紀80年代文壇的疏離有很大關系,也與專業讀者和普通讀者的訴求不同有關。有專業讀者認為《平凡的世界》“仿佛一盤櫻桃,一半是成熟的一半是青澀的”,認為其語言藝術、故事情節等都不夠圓熟,而這些問題在普通讀者那裡恰恰不以為意,并且,這樣一種平易的語言和平鋪直叙的方式反而消除了閱讀障礙。

路遙的讀者群非常廣泛,多是普通的青年學生、社會各階層的普通勞動者和為改變命運不斷奮鬥的人,有的後來成為成功的企業家,有的後來成為知名作家。

“人,無論在什麼位置,無論多麼貧寒,隻要一顆火熱的心在,隻要能熱愛生活,上帝對他就是平等的。隻有做一名勞動者,不把不幸當作負擔,才能去做生活的主人,用自己真誠的心去體驗,畢竟生命屬于我們隻有一次。”這是《平凡的世界》中的一句話,也可以看作是整部小說的核心思想。路遙所歌頌的、所書寫的是人的内在精神品質,是人之為人的最本質存在。不管你處于哪一時代,何種階層,怎樣的生活處境,最終決定你生命價值的不是你的财富或成功,而是你是否用“真誠的心去體驗”過,是否“熱愛生活”,這樣,最終才能是生活的主人。我們從這句話中可以體會到平等、尊嚴、熱愛,體會到生命的價值所在,這超越了路遙所書寫的時代,甚至超越國界,适用于整個人類生活。僅在此意義上,《平凡的世界》已經具備了超越性的力量,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經典文學的一部分。

路遙極為重視人物的道德形象,孫少安、孫少平感人的地方不僅在于他們的苦難命運,也在于對自我人格的堅持和完善,田福軍對仕途的追求也不單單是為了權力,同時有很濃的家國情懷和責任意識,這些人物的共同特點就在于那些合乎傳統倫理标準的人格因素,它不僅很容易激起廣大讀者的共鳴,也蘊藏催人奮進的勵志功能。

一位讀者說:“我心中的孫少平,是個‘講究’人,在平凡的人生境遇中,對自己的精神世界仍一絲不苟。”這是一個“活生生的個人”,是“圓形人物”,孫少平和之前很多文學作品中所塑造的人物不一樣的地方在于,他有清晰的個人目标。他可能不像梁生寶那樣把自己完全奉獻于集體,但他作為一個個人,被充分地、有深度地書寫。“個人性”并不影響理想的高度和純度,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他的存在恰恰證明了“個人”與“集體”之間的重合關系。一個純粹的個人恰恰能夠代表一個集體和時代内部最強大的力量,它反而可以促進民族的健康發展,也更能培育健全的人性。

2018年12月18日,在慶祝改革開放40周年大會上,路遙獲得了“改革先鋒”榮譽稱号。今天看來,《平凡的世界》長銷的原因之一是作者對改革開放之于中國現實的影響有非常準确且深刻的把握。路遙在給評論家閻綱的信中寫道:“大陸當代社會如同北京建立的立體交叉橋,層層疊疊,複雜萬端。而在農村和城市‘交叉地帶’,可以說是立體交叉橋上的立體交叉橋。……随着城市和農村本身的變化與發展,城市生活對農村生活的沖擊,農村生活對城市生活的影響,農村生活城市化的追求傾向;現代生活方式和古老生活方式的沖突,文明與落後,現代思想意識和傳統道德觀念的沖突等等,構成了當代生活的一些極其重要的方面。這一切沖突在我們社會的政治、經濟、文化、思想意識、精神道德方面都表現了出來,又是那麼突出和複雜。”

“城鄉交叉地帶”和“城鄉沖突”——可以說,路遙敏銳地抓到了改革開放過程中中國社會的核心沖突,以及在這一沖突中中國普通人的命運。恰如學者解志熙所言:“《平凡的世界》可以作為改革開放的文學紀事來讀。”同時,它對生命、人性的了解又具有超越性和普遍性,這些都會使《平凡的世界》作為文學經典一代代傳承下去。

(《光明日報》7.28 梁鴻)

來源:文摘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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