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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谷芳|“無聲不可入樂”,中國音樂裡的音色表現

我認為中國音樂裡的音色表現,不僅是富于特質的,而且是豐富的。中國音樂裡的音色多元,我常用一句話說明它:無聲不可入樂。比如說戲曲。宋元以來的戲曲是一門重要的表演藝術,在戲曲角色裡你會發現,我們和西方有明顯不同。生旦淨末醜,發聲部位不一樣,出來的音色不一樣。是以我們還沒聽他演些什麼,那種形象的感覺就已出來了。一切那麼直接,老生要蒼樸,小生要手無縛雞之力或半陰不陽。在中國戲曲,演老人就是老人的音色,小生就是小生的音色。再加上淨角就更有趣了。千生萬旦,一淨難求,要聲如洪鐘,才會顯出英雄或是大奸大惡的氣概。中國人為什麼能聽戲,就是這樣,我們即使閉着眼睛也能聽出角色。一個丫鬟的音色和公主的音色會不一樣。而你看《茶花女》,一個小姐和一個丫鬟沒什麼不同。這和好壞無關,中國人就是喜歡這樣。我們甚至形成一個認知:一個角色不夠分明的戲,就不是一個成型的大戲。

“無聲不可入樂”在哪裡能展現呢?就在中國打擊音樂的豐富性上。打擊樂在西方一直是邊陲,一個交響樂團那麼大,兩三樣稀稀松松的打擊樂器,一直到近三十年,才漸漸把打擊樂當成一個獨立形态。在中國音樂裡若去掉了打擊樂,不曉得它要幹嘛?從傳統的鐘磬一直到民間的鑼鼓,沒有這個東西就缺了一大塊。中國的打擊樂形式可能是世界上最多的,我問過一位打擊樂專家,中國的打擊樂到底有多少?他說,寬松一點說是六百種,細分大概一千種。而打擊樂最重要也可能最根底的表現就是音色。今天一個旦角出現時,一定要配小鑼,很柔性,她唱:“奴家今年一十六”,柳枝輕搖,蓮步細舞地走來,配上小“台”正合适,如果大鑼“哐”一聲,什麼美感都沒了。而中國的打擊樂借用西方術語來說的話,它還有進行式和中止式!是以,梅蘭芳都不敢得罪打鼓的,他不給你定最後一下亮相的“哐”,一迳地直打“台”(進行式),你腳都沒法落,沒法完成最後的亮相。中國的打擊樂太精彩,精彩到早在漢代,它就可以變成一個獨立的音樂形态。如《鴨子拌嘴》,全部是打擊樂,你很容易想象是一群鴨子在吵架,非常形象對不對?像這樣的音樂是唱不來的,因為它主要是音色的組合,而那個音色就是打擊樂本身的聲音。

中國人對音色的重視自先秦時候就已經存在。樂器分類,八音是指:金、石、絲、竹、匏、土、革、木,我們過去一些音樂學家說,這樣的分類是不科學的。的确,它不像西方實體學式的分類,不按操作法分,所謂吹拉彈唱,也非結構分類。這種分類事實上是一種音色分類。因為不同材質會産生不同音色。是以過去“擊鼓攻之”,“鳴金收兵”,非常清楚,絕對不會聽錯。

再有什麼地方可以看到中國人音色系統豐富,那就是音色變化。一個音色變化豐富的樂器,才可能在中國音樂中擔任重要角色。比如鋼琴,表現力非常豐富,可恰好在音色這一環是缺變化的。放在中國,命運就受到影響。而中國樂器,我們先說古琴,有泛音,散音、按音的分别。像琵琶有四條弦,纏弦、老弦、中弦,子弦,子、中、老就非常有生命的味道。子弦有子弦的味道,孩子的世界是怎樣,我隻要這樣在子弦彈一下《妝台秋思》,有點閨怨,有點撒嬌,你就有感覺,對不對?屬于在座各位大學生的感覺。但同樣的音高、同樣的結構,我們再來聽中弦,一出來就是在座中年人的世界。再聽老年,白頭宮女話天寶的世界,對不對?哀莫大于心死。你看音高、旋律一樣,隻因為我們在不同的四條弦上出了變化,我們可以從16歲走到66歲。是以看一個音樂家彈曲子,這個音到底要放到哪條弦,其實就決定了生命情境要放在哪個位置。

笛子在中國樂器裡音色變化很特殊。我們曉得笛子内貼了一個竹膜,這就使得它産生一個有意思變化,聽到低音區,竹膜聲音明顯變強,在聽覺上,會感覺聲源離我們近;遇到高音區,竹膜聲會不見,我們聽覺上會覺得它在遠處。一首樂曲有高音低音,是以就會時遠時近。為此,中國長笛也就産生一個不同于西洋長笛更特殊的空間感。如《妝台秋思》,讓笛子不僅在音高上面可以有高低的表現,還會有前後縱深的效果,顯得很立體。坦白說中國音樂這樣的一種表現,放在西方音樂美學體系中是一個不良的表現,因為“音色不統一”,但是在中國它卻是很優秀的。理由也一樣,“音色多變化”。是以同樣一種現象,因為不同的美學系統,就會得到不同的價值判斷。比起西方,中國的音樂是多元的,它無聲不可入樂,任何音色隻要放在一個樂曲裡面适當位置,一般認為的噪音也會成為樂音。像《霸王卸甲》、《十面埋伏》,如果沒有那些“噪音”,戰争像什麼,像小女生打情罵俏,完全無力,對不對?而在西方,它對音色的講究,比較趨向惟一的,某種特定美的追求。

林谷芳|“無聲不可入樂”,中國音樂裡的音色表現

《十面埋伏》劇照

中國音色表現的第二個更内涵的則是“音即一切”的音色觀。就像我們在寫書法,一個人的書法好壞,是具現在一筆上的,也就是音色的表達是在音色裡就完成的,不需假借任何外在的旋律、曲式、結構的發展。音色裡的實音、虛音、合音,就有層次。如《思春》,藉由一個音的五種音色變化就可以帶出心有戚戚,但欲言又止,最後終于傾吐出來的心情變化。一個音在這裡事實上就具足了一切。

就中國音樂“音即一切”的音色特質,我想作幾點簡單介紹。我們剛才講,任何音樂系統都有它喜歡的音色。中國音色雖然比較多元,但還是有它基礎音色的存在。這基礎音色跟桐木音色有關。中國人在音樂上比較不講究共鳴,它要的是材質本身的音色。而梧桐軟硬适中,較能傳達出很淳厚中和的感覺,而在這點基礎上再做變化。

中國音樂重視音的本質,以《陽春》為例,它是以有那種“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感覺,就因琵琶“多骨少肉”的音色,是不是?這首曲子不能拿到吉它上彈。也許當吉它彈出第二十個音時,它第一個音的共鳴恐怕還在那裡。是以吉它很适合伴奏,而琵琶隻能做主體的、獨奏的表現。中國的樂器都有這個特色,它的音色雖然站在梧桐木的基礎上面,但個性很清楚,顆粒很清楚地直接表現出來。是以我們常說中國樂曲的音色是非常個性的,也就是這個意思。

再有,音色還常展現一個較音色更基底的角色出來。過去琴人講,散音不動,像地;泛音空靈,像天;按音是人來變化它的,代表人。一個好的樂曲一定要在天地人中間得到協調。所有的古琴曲,一開始不是散音,就是泛音。最後的結束一定是泛音,為什麼,因為散音代表地,泛音代表天,代表音樂來自天地。最後好的音樂,要回歸于天。所謂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在說一個偉大的創作者無論多了不起,也隻是一個宇宙的接受者,宇宙電場的插頭恰好插到你而已。這裡展現出了中國人特殊的創作觀。

“音即一切”還涉及到中國音樂對下指落弦的功力講究。中國樂器有一個特色,機械功能都不強。樂器機械功能越強,人為的空間就越弱,機械功能最強的是電子琴,是以電子琴最玩不出音樂家的特色出來。中國樂器因為機械功能都不強,就靠人來控制它,各位聽過管子吧,一個音可以吹出不同的四度出來。同樣一把樂器,一個行的人彈就是好樂器,爛人彈,好樂器也變爛。就像書法,它是講究軟筆對軟紙,我心動,筆尖就會動,是以會有“心正則筆正”一說。年輕時會讨厭這句話,認為那麼道德,後來發現是有内在道理。書法為什麼可以修身養性,你隻要心沒有靜下來,手頭任何一個變化都會在筆頭展現出來。中國音樂也一樣,講軟弦對軟弓。以前過世的指揮家彭修文告訴我,他在大陸看到最好的民間胡琴家用的樂器,弓拿起來,弓毛是垂在下面的,拿起來,弓毛可以纏三匝。好處是什麼,你們有沒有用毛巾去抽人?一個道理,可以在瞬間達到最大的張力位差。而現在我發現弓越做越緊,某種意義也就是一種美學的退化。

我們聽20歲的《塞上曲》,中年的《塞上曲》,老年的《塞上曲》,這樣一種因音色的變化而産生的情懷對應,必須在具體實踐中才能感受到。我曾說過,樂譜是沒有辦法表現音色的。它可以表現音高表現結構,沒有辦法表現音色。是以從譜子認知一個中國作品,可能那個原點就缺了。而這樣一個原點缺失,就會導緻中國音樂裡可能最重要的一塊就從根柢流失了。也容易出現一種以西非中的心理異化。我們最豐富的一塊樂譜反而是不能記錄的,想想多吊詭!但其實,樂譜是不是真正完全不能記錄呢?也不盡然,我們知道中國樂譜裡附有很多指法譜,這裡就有音色的表現。忽略這一塊,我們對中國音樂發展就會認識不清。

【本文節選自《音色裡的中國人文——林谷芳教授在北京大學的講演,原刊于《文彙報·每周講演》,2003年12月21日)】

作者:林谷芳

編輯:陳瑜

責任編輯:楊逸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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