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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評論丨當我們談論《簡·愛》時,還能談些什麼?

文藝評論丨當我們談論《簡·愛》時,還能談些什麼?

很少有像《簡·愛》這樣讓人不知所措、不知該從何談起的小說,面對像簡一樣狂熱、自虐又自我的叙述者,任何關于女性、階層、婚姻和抗争的“陳詞濫調”都讓我感到羞愧,盡管,它們是如此重要的生存議題。甫一面世,這部作品便在英國社會掀起了所謂的“簡·愛狂熱”,因而談論《簡·愛》是不自量力地試圖加入一場長達一個多世紀的紛争與對話。

寫于1846-1847年的夏間,夏洛蒂·勃朗特的第二次小說嘗試迅速得到了曾退她稿件的出版商Smith, Elder and Company的青睐,手稿寄出後的八個禮拜,對友善出版了這部勃朗特日後留名文學史的作品。當時,他們并不知道勃朗特的真實身份,為了避免由于作者性别引發的不必要的偏見,勃朗特采用了較為中性的筆名:柯勒·貝爾。首版時,這部小說就獲得了巨大的商業成功,在讀者間引發了諸多讨論。

文藝評論丨當我們談論《簡·愛》時,還能談些什麼?

毫無疑問,簡是一名充滿反叛意識的抗争者,但與此同時,小說童話般的結尾又一定程度上消弱了她抗争的嚴肅與徹底性。如果說這是個關于一名喪失雙親的孤兒如何與不公的命運抗争并最終尋得家園的故事,女主人公簡又顯得太過幸運——

在羅沃德時,她從摧毀性的斑疹傷寒熱中幸存了下來,而該疾病奪取了她的好友海倫的生命;得知羅切斯特已婚的真相,簡悲痛欲絕地離開了桑菲爾德,當她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苟延殘喘時,簡忽然看到“荒原上有一條白印子”,并順着它走到了接下來收留她的裡弗斯家。

整個故事中,簡踐行着“異常廣泛的叙事可能性”(潘妮·鮑梅哈):她先後從事了三份工作,在五個家庭中生活過,被求過兩次婚,學習了三門外語。《簡·愛》的情節設定,充滿着一種被英國學者伊格爾頓形容為“孩童般的”天真殘忍與肆意妄為(而這種書寫方式在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被推向極緻)。當簡的意志出現動搖,準備接受聖·約翰的求婚時,她忽然聽到了遠在千裡之外的羅切斯特“狂亂、怪異和急切”的呐喊——“簡!簡!簡!”并是以徹底拒絕了約翰。阻礙簡和羅切斯特結合的伯莎·梅森則慘死在一場由她自己引發的大火中(簡因而是完全無辜的),羅切斯特由此落下的眼疾和殘障似乎是對他的懲罰:他竟敢隐瞞自身的婚姻狀況,并将毫不知情的簡卷入一場險些令她喪命的倫理危機中。最終,一筆來自從未謀面的叔父的遺産神奇般地解決了簡和羅切斯特之間的階級差異。

從文學史的視角來看,這些情節上的安排和叙事上的跳躍使得《簡·愛》脫離于以狄更斯和喬治·艾略特等作家為代表的英國現實主義小說傳統,它糅雜了羅曼司、哥特、童話和現實主義小說等不同文類。勃朗特在叙事上的探索既與她孩童時廣博的閱讀經驗相關,也可被了解為作家在試圖借用形式來解決一系列在她所處的時代可能無法解決的現實問題,這些問題事關女性的生存處境,事關階層差異,以及浪漫主義的激情和工業文明的理性之間令人不安的沖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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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這個角色的複雜性也正在此。她的身上充滿着一種無法窮盡、無處安放的激情和渴望,這種無以名狀的狂熱一方面令她感到恐懼,她因而常常訴求于理性(“不過我恢複了理智,強調了原則,立刻使自己的感覺恢複了正常”),一方面令她永遠處于一種不滿與匮乏中。

簡坦陳道,“我會被說成貪心不知足。我沒有辦法,我的個性中有一種騷動不安的東西,有時它攪得我很痛苦”。勃朗特多次借用風景描寫來彰顯女主人公躁動的内心世界,她無限渴求着遠方,然而可怕之處也在于,遠方永遠都是一個相對的概念。在羅沃德的八年正常生活令簡感到“厭倦”,當她盯着窗外,視線追蹤着“那條白色的路蜿蜒着繞過一座山的山腳,消失在兩山之間的峽谷之中”時,簡不由感慨道:“我多麼希望繼續跟着它往前走啊!”。她随即開始祈禱,祈禱自由,而“這祈禱似乎被驅散,融入到微風之中”。于是她“放棄了祈禱,設想了一個更謙卑的祈求,祈求變化,祈求刺激。而這懇求似乎也被吹進了浩茫的宇宙”。最終,簡“近乎絕望地叫道,‘至少賜予我一種新的苦役吧!’”。當簡在桑菲爾德府安頓下來之後,她又被這種平靜的日常所折磨,在她“極目遠望與世隔絕的田野和小山,以及暗淡的地平線”時,簡再次呼喚道:“我渴望自己具有超越那極限的視力,以便使我的目光抵達繁華的世界,抵達那些我曾有所聞,卻從未目睹過的生氣勃勃的城鎮和地區”。類似的心理活動反複出現在簡的幾段生活經曆中,對遠方和變化的想象構成了故事得以推進、發展的源動力。

與此同時,簡對苦役的主動召喚使得讀者難以對她施以輕率的同情,甚至,任何來自他者的同情,似乎都在消解她行動的神聖性。早在小說的第一部分,簡便借用自己被體罰的經曆,來展現苦難和羞辱何以轉化為一種崇高體驗。當簡因為不小心打碎寫字闆,被迫“站在屈辱台上示衆”,痛苦到“呼吸困難,喉頭緊縮的時候”,海倫從她的身邊走過,同時投來一道目光,這道目光給了簡巨大的支援,她将此解釋為:“仿佛一位殉道者、一個英雄走過一個奴隸或者犧牲者的身邊,刹那之間把力量也傳給了他”。将自我類比成“奴隸”或者“犧牲者”,簡從這種自我想象中體驗到了一種殉道般的崇高與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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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說中的簡一樣,勃朗特同樣以家庭教師一職謀生,這份職業一方面帶來更多的機遇,使得她有機會接觸上流階層,施展她的才學,一方面又帶來了更多的羞辱與不堪,因為它本質上是一種服務型職業。智識上的自命不凡和經濟上的窘迫不安困擾着勃朗特,在寫給友人艾倫·納西的信中,她坦陳道:“熾熱的想象有時會吞噬我,使我感到社會的平淡乏味。”

勃朗特深知寫作和想象如何賦予庸碌的日常激情和意義(這也是她和她的姐妹從小玩的遊戲),她讓她的主人公簡也加入叙述,愛上叙述,并通過倒叙,讓簡得以不斷反刍過往激勵的情感體驗。

簡描述道:“這個故事由我的想象所創造,并将繼續不斷地講下去。這個故事還由于那些我一心向往、卻在我實際生活中沒有的事件、生活、激情和感受,而顯得更加生動”。在她和羅切斯特的親密關系中,簡不斷通過自我貶低、自我羞辱來滿足她對激情一種近乎病态的渴求,因為,沒有比羞辱更能強烈地觸及自我存在的情感。在那段(曾經)振聾發聩的自白中,簡呐喊道:“難道就因為我一貧如洗、默默無聞、長相平庸、個子瘦小,就沒有靈魂,沒有心腸了?——你不是想錯了嗎?我的靈魂和你一樣豐富,我的心胸跟你一樣充實!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姿色和充足的财富,我會使你同我現在一樣難分難舍,我不是根據習俗、正常,甚至也不是血肉之軀同你說話,而是我的靈魂同你的靈魂在對話,就仿佛我們兩人穿過墳墓,站在上帝腳下,彼此平等——本來就如此!”

然而,沖突之處在于,簡并非平等的最佳代言人,她和羅切斯特之間的愛情充滿着權力鬥争和由此激發的情欲想象(盡管對于後者,小說并未直接言明)。借助倒叙,叙述者簡得以重返記憶中這個充滿情感張力的時刻,并且,她通過言語,再次羞辱了曾經的自己。勃朗特深谙羞恥的激烈與酣暢,她讓簡反複自我審判、自我羞辱:“那麼,簡·愛,聽着對你的判決:明天,把鏡子放在你面前,用粉筆繪出你自己的畫像,要照實畫,不要淡化你的缺陷,不要省略粗糙的線條,不要試圖抹去令人讨厭的不勻稱的地方,并在畫像下面書上‘孤苦無依、相貌平庸的家庭女教師肖像’。”鏡子和繪畫使得簡得以同時扮演凝視者與被凝視對象,這是一個關于自我懲戒以及自我臣服的戲劇想象,也是一個政治失能的脆弱個體在通過自我羞辱和虐待來代償性地體驗權力,它是關于書寫的隐喻,在最初的版本中,勃朗特早就先知般地将該小說命名為《簡·愛:一本自傳》。

“‘人應當滿足于平靜的生活’,這句話是毫無意義的。他們應當有行動,要是無法找到,那就自己來創造”。如果《簡·愛》中那些充滿想象力的情節設定已經無法說服當代讀者,那麼至少,我們可以借助閱讀來試圖體驗,書寫和想象如何創造意義。

作者:張牧人 文學博士、華東師範大學外語學院講師

策劃:陳熙涵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文彙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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