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死可以區分“金”與“玉”?
懷念,針對的是不在身邊但依然在世的人;悼念,針對的則是已然不在世之人。“懷金悼玉”,是以,似乎具有世俗生活意涵的“金”之钗[注1]不會死,而具有家國政治意涵的“玉”之钗[注1]則必死無疑。
紅樓文本中,“妙在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若看其寫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而第八回脂批指出:“晴有林風”,是以,晴雯和黛玉之間雖然在身份上存在巨大鴻溝,但她與黛玉之間存在着神奇的聯結。
第七十八回,賈寶玉用最美好的語言、最沉痛的語氣,為不幸夭亡的晴雯杜撰《芙蓉诔》,脂硯齋也明确指出:“當知雖诔晴雯,而又實诔黛玉也”、“诔文實不為晴雯而作也”,是以,晴雯屬于具有政治意涵的“玉”之钗。
晴雯隻是個“身為下賤”的女仆,而《芙蓉诔》中卻用了賈誼、鲧、石崇、嵇康、呂安等在政治紛争中遭禍的人物典故,原因就在于此。十二钗又副冊中,關于晴雯的畫 ——“既非人物,亦非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滿紙烏雲濁霧而已”,同樣也頗有傷時罵世之意味。
第二十回,文本提到,麝月“公然又是一個襲人”。“襲乃钗副”(第八回脂批),是以,麝月屬于具有世俗生活意涵的“金”之钗。

第六十三回,麝月占得題曰“韶華勝極”的荼蘼花名簽,上有一句舊詩“開到荼蘼花事了”,其注雲“在席各飲三杯送春”。正統之“三春”完全過去,在非正統的壓迫之下,代表正統的寶玉和大觀園諸芳,要開始“各自須尋各自門”的世俗生活之旅,是以,在席的要各飲三杯,“三悲”送别“三春”。其中,襲人不得不離開她無時無刻不在意的寶玉,另嫁蔣玉菡。脂批指出,襲人出嫁之後,麝月代襲人之任,陪侍在寶玉、寶钗身旁,是以,“三春去後”,麝月依然活着。
而且,第二十回脂批指出:“麝月閑閑無語,令餘酸鼻,正所謂對景傷情。丁亥夏,畸笏。”丁亥夏在作者去世的壬午年之後,是以,“金”之麝月,直到作者去世之後還健在,她是為數不多陪侍作者走到最後的紅樓夢中人。
“金”、“玉”之代表寶钗和黛玉,在故事終局之時,寶钗悲壯地活着,黛玉悲壯地死去,而“金”之麝月和“玉”之晴雯,也是麝月生、晴雯死。似乎在正統滅亡、非正統氣焰嚣張之時,文本中的“玉”必死無疑,而“金”雖然生存不易,但依然還會活下去。
但是,世間的事物總是相對的,而文本的偉大之處就在于它豐富得如同世界的本身,事關文本主旨、“大有深意”的“懷金悼玉”的“金”與“玉”也不是簡單地用生死所能界定的,兩者之間具有更為複雜、更為深刻的關系。
2、“金”之钗也會夭亡,“玉”之钗也未必夭亡
第五回脂硯齋指出:“題隻十二钗,卻無人不有,無事不備”,是以,以钗黛為代表的諸芳,她們悲劇性的命運,其實是為封建時期一個悲劇時代畫像[注1]。這是一個動蕩不安的時代,正統與非正統之間争鬥慘烈,正統“正強忽弱”,最終非正統出人意料上台,末世也就此開始了,多少人被卷入時代漩渦,為此白白付出生命的代價,即“白骨如山忘姓氏,無非公子與紅妝”。看似“金”的夢中人也是這個時代的一分子,是以,文本中看似“金”的夢中人也有大機率會夭亡。
如“襲乃钗副”的襲人,看起來無疑是“金”之钗。第二十八回,蔣玉菡的酒令:“女兒喜,燈花并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随真和合。”襲人在正統之象征、“避秦之亂”的大觀園成為昨日幻夢、非正統甚嚣塵上之時,在“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的滿目肅殺之下,嫁與蔣玉菡,似乎又尋得“避秦”之“桃源”,成為諸芳之中少數的幸運兒,迎來人生又一春,并與蔣玉菡“供奉玉兄、寶卿得同終始”(第二十八回脂批)。
但是,文本暗示寶玉将會兩次出家,一次因黛死(第三十回),另一次因襲亡(第三十一回),在“草蛇灰線,伏脈千裡”的文本中,襲人一定會死亡。
第六十三回,她占得桃花花名簽,上有一句舊詩“桃紅又是一年春”,此句詩出自宋朝詩人謝枋得《慶全庵桃花》,全詩如下:尋得桃源好避秦,桃紅又是一年春。花飛莫遣随流水,怕有漁郎來問津。
“一年春”暗示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最終“花飛遣流水,漁郎來問津”,即暗示完全得勢的非正統一方并沒有放過她,最終還是找上門。第二十八回,蔣玉菡的酒令還有“女兒之悲愁”:“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最終,蔣玉菡将一去不複返,而襲人也将會在窮困潦倒中,走向人生的終點。
又比如,金钏兒作為王夫人身邊大丫鬟,看起來也是一個“金”之钗,但是她卻于第三十二回早早“烈死”,魂歸幻境。
還有,開卷第一女子、“有命無運,累及爹娘”的甄英蓮(香菱),一系列改變甚至決定命運的事件,如元宵節被拐、遭遇呆霸王薛蟠以及不得不侍奉夏金桂等等,似乎都隻是意外,與政治意涵絲毫無關,但最終也“香魂返故鄉”。
在封建時期,即使再黑暗的朝代,有再多的政治受難者,也總會有幸存者。是以,“玉”之钗也未必會夭亡,比如,金钏兒妹妹玉钏兒和小紅(林紅玉),看似是“玉”之钗,但前八十回,沒有任何線索暗示她們将在故事終局前死亡。
3、“金”、“玉”一體,難分難辨
為一個時代繪像的十二钗中,看似“金”之夢中人也會如看似“玉”之夢中人一樣夭亡,而看似“玉”之钗也未必會夭亡,是以,在用“賈雨村言”敷演的“甄士隐”之文本中,“大有深意”的“懷金悼玉”所“甄士隐”的時代是一個令人無所适從、無能為力的末世,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努力都無濟于事,隻能期待周而複始的下一個輪回,即賈雨村口中所謂的賈家祖先是東漢的賈複。
看似“金”之夢中人也會如看似“玉”之夢中人一樣夭亡,而看似“玉”之夢中人也未必會夭亡,其中蘊含着一個深刻的社會命題,即家國政治之“玉”與世俗生活之“金”其實是難分難辨的一體,因為人在世上,吃喝拉撒睡都是必不可少的,但人作為社會性動物,又總是要生活在特定時空下的社會結構中,又免不了受到政治的影響。
是以,在“大有深意”的“懷金悼玉”中,家國政治之“玉”和世俗生活之“金”,其實不是泾渭分明的對立面,而是不可分離的一體兩面,“金”之悲即“玉”之悲,同樣,“玉”之亡亦是“金”之殇,兩者之間,很難劃出一條清晰的界線。
“金”、“玉”一體,具有深刻的含義,即家國政治和世俗生活不可分離,互相依存,又互相影響,在“表裡皆有喻”的文本中,呈現在十二钗之冠、“懷金悼玉”中的“金”與“玉”之代表——钗黛,就是前四十來回無論兩人如何雙峰對峙,到了第四十二回钗黛終歸要合體,從此钗現黛影、黛有钗風[注2],即該回回前總批所雲“钗、玉名雖二個,人卻一身,此幻筆也“。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71《“辛酸淚”泛濫的悲劇時代》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9《钗黛一體,幻中之真》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