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杜都督 編輯 | 闫如意
這是劉學州第三次出現在新聞報道裡。
第一次,是他作為被拐賣兒童,自己在網上公開尋找親生父母,很快父母被找到;
第二次,是團圓7天後,他被親生父母再次遺棄,爸爸諷刺他“網絡乞丐”、“賣慘成功”;
第三次,也就是這一次,他在三亞的海邊吞服了大量抗抑郁藥物自殺,搶救無效身亡。
他的微網誌裡留下了一篇長文,裡面講述了他短暫的一生,還原了一些網友關心和争論的真相。
短短十幾年,滿是血淚。
被命運抛棄的男孩
在之前很長一段時間裡,劉學州甚至不知道自己多大,他說自己“在04-06年之間出生”。
因為在他小的時候,家裡就頻生變故。
四歲那年,一起煙花事故帶走了他的養父母。
劉學州清楚地記得,那天他聽到了一聲巨大的響聲,外婆安頓好他後匆匆離開。
再見到媽媽時,她躺在醫院,全身重度燒傷。後來,媽媽放棄了治療,躺在燒焦的屋子裡打吊瓶,身上鮮血淋漓,卻還叮囑他,要他好好聽話。
這場事故的官方報道是兩死一傷,他的爸爸和媽媽,都在這起事故中喪生。
家裡,是被炸的焦黑的家具,屋外,散落着自己藍色的小書包。
失去了父母的劉學州上學了,在學校裡,沒父母的孩子幾乎是“理所當然”地受到了其他小朋友的“優待”。
劉學州說,他被搶文具、被推進廁所、被誣陷,老師也不聽他解釋,甚至連人人都會發一個的雞蛋,他也被刻意忽略過去了。
因為總是受人欺負,他國小6年轉了5次學,隻和比自己低年級的小朋友一起玩,就即使這樣,也會在宿舍挨上一頓拳打腳踢,外婆問起,他也隻敢說“是自己摔的”。
村裡有人說他是“爸媽從外面買來的野孩子”,當時劉學州并沒有在意。
他的一切委屈,隻跟姨媽說。姨媽“很疼很疼”他,在劉學州看來,姨媽就跟他的親生母親一樣。
但這樣不多的溫情,也随着姨媽的去世而消散了。
命運的重拳似乎總是落在這個不幸的男孩身上。
上了國中以後,劉學州遇到了一個男老師。老師故意不正常地接近他,指使他幹活,甚至一次酒後,猥亵了他。
老師威脅劉學州,要他不許把這些事情說出來。
難過之時,懷疑的陰影在心裡越積越深,他終于忍不住問了家裡的老人才知道,原來,他真的不是家裡的親兒子。
劉學州登記了自己資訊,入了血庫,但尋親的事情一直沒有音訊。他好像安徒生童話的主角,受苦受難,但依然匍匐前行。
後來,劉學州考上了中專,專業是學前教育,他收獲了滿滿榮譽證書,擺了滿床,特殊時期還當過防疫志願者。
劉學州說:“這是我在黑暗中,一個一個拼出來的。”
如果不想着找爸媽,或許劉學州就會這樣長大,雖然命運不斷地給他打擊,但好在他健康頑強,像雜草一樣生長。
直到去年,孫海洋找到了自己被拐14年的孩子,在社會上掀起軒然大波。劉學州忍不住,把自己的資訊也發在了平台上,受到了一些網友的關注。
那段時間,爺爺奶奶告訴他,他其實有一個疫苗本,他發現疫苗本上寫着“丁晶”和父親“丁**”,于是順藤摸瓜,他通過種種搜尋,找到了自己的親生父親。
他撥通了親生父親的電話,顫抖地問對方,有沒有丢過一個叫“丁晶”的孩子,對方先說打錯了,迅速挂掉電話,十幾分鐘後又打來,要加劉學州的微信。
兩個人做了DNA鑒定,一切符合。
劉學州終于找到了親爸媽。
他說:“我很開心,開心到流淚。”
從見面,到拉黑
本來以為,找到17年未見的親生父母就是故事最圓滿的結局,沒想到,這竟然隻是事故的開始。
劉學州聯系上親生父母後,父母雖然和他打電話、視訊,但是都沒有立即要見他的意思。
生父告訴劉學州,他和劉學州的生母已經分開了,自己現在的妻子還暫時不知道劉學州的存在,要他給自己一些時間;
生母那邊也是吞吞吐吐,因為她現在的丈夫雖然知道,但是并不允許她和劉學州的生父見面。
明明已經認親,他仍然回不去家。
在周圍人言語的拼湊中,劉學州才發現自己的身世有多狗血:
當初劉學州被送走,是親爹為了攢彩禮。
在直播中,劉學州說,當年生父母兩人未婚先孕,生下劉學州。但生母家要彩禮,生父給不起,于是兩個人把三個月大的劉學州送走後,拿着錢結了婚,又生了一個兒子。
後來,倆人的婚姻又被第三者插足,生父母離婚,又各自有了孩子。
在和劉媽結婚前,劉爸已經有過兩段婚姻,生了一個兒子;劉媽也曾有過一段婚姻。
父親結了四次婚,母親結了三次婚,孩子生了一堆,而劉學州卻是那個最特殊的,是因為要攢彩禮,可以被“犧牲”的對象。
當然,他的親生父母認為這并不是“人口買賣”。隻說養父母想要這個孩子,他們隻是“送給”對方,對方也隻給了幾千塊“營養費”而已。
認親一周後,生父來河北見了一次劉學州,一起吃了個飯,這件事當時被新聞報道了出來,大家舉杯相慶,一副其樂融融的景象。
不過,短暫的親情并沒有能持續多久,吃完飯第二天父親就走了。
而劉學州第一次見生母,是多天以後,在弟弟的生日宴上。生母告訴劉學州,弟弟要過生日了,邀請他參加生日宴,而劉學州此前的17年,隻過過兩次生日。
但劉學州仍然興沖沖前往生父母生活的大同,參加弟弟的生日派對。
提前半天到了大同,生父怕被現任老婆知道,沒有帶他回家休息,而是安排他在外面的房子歇腳,派對後,劉學州被父親送到了生母家。
跟弟弟住了兩天後,他又偶然聽到母親的姐姐來電,埋怨母親把他帶回家。
已經認了親,卻還是有家不能回。
絕望的劉學州連夜回了石家莊。可是學校已經放假,劉學州沒有地方可以去,隻能借住在舅媽家裡。
此時的劉學州,已經無路可去。
之後就是很多人知道的,母親對媒體表示當時劉學州要求自己給他買房,而劉學州在直播中卻說自己當時說的是,“有個住處就好,買房租房都可以”。
在遺書中,劉學州詳細地描述的當時的對話。
他對母親說,想要一個家。
結果母親說,你這樣是在逼死我。
可是現在的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當初是誰造成的呢?劉學州反問她,沒想到母親卻說:
“你怎麼不問問你的養父母,他們不抱(買),還有别人家,好的抱(買)你呢。”
吵完架後,劉學州就被母親拉黑了。
河北尋親男孩再次被遺棄的事情很快發酵,父親卻在朋友圈說他:“人設包裝,賣慘成功”。
劉學州,自始至終想要的,就是一個家。
可是,一切竟然這麼難。
萬般無奈之下,他又開始領孤兒補助。
多諷刺啊,親生父母在世的劉學州,居然要領孤兒補助。
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劉學州直播講述了自己的經曆,但是很快出現的,不是同情和安慰,而是質疑與網絡暴力。
網際網路上的傳播總是片面的,當初他說的“買房租房都可以,想要一個住的地方”,被裁剪成“劉學州要親媽買房”,和“被親媽拉黑”放在一起。
他被扭曲成了一個“認親1月就要求親媽買房,結果被拉黑”的不知廉恥的人。
他遭受到了鋪天蓋地的惡意。
有些人質疑他尋親的目的。說一找爸媽就要買房子,這心機也太深了。
“到底是在找爸媽,還是找房子?”
還有人說他沒骨氣,畢竟可以刷盤子養活自己,還非要問爸媽要房子,簡直沒有自我奮鬥的意願。
“先不說這對父母的無情無義,你這孩子張口就是要房子,你一定也是想要啃老吧?”
本來還有一點點對無家可歸的劉學州的同情,但一個可憐的尋親男孩,怎麼能長得高大白淨、還問親爹媽要房子?
同情立刻變成極端,悲慘也變成了賣慘。
可是他們但凡往前翻一翻,就會發現劉學州早就說過,他沒有住的地方,認親後無處可去,買房租房都無所謂,他隻想要一個能居住的庇護所而已。
這場災難的源頭在于被親生父母遺棄,而一些站在聖光裡的正義之士,不在乎他的經曆。
他們隻是口口聲聲地說着,看啊,他就是想借認親要房子,難怪被拉黑,他罪有應得,我看不起他。
可是,哪怕退一萬步說,他就是問父母要房子,又如何呢?
他才17歲,養父母已經去世,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親爸親媽,這些人先将自己遺棄、後不願意再見面,這些對他有養育責任的人,不應該盡自己的一份心嗎?
可是劉學州沒有。他實在比大多數人設想的要成熟許多。
他說自己“也有一筆小錢”,還告訴記者,說他不需要親生父母助他成家立業,他自己也可以的。
因為家裡條件不好,劉學州很早就在外面打工,上中學的時候在列印店幫忙,上大學做家教,當過飯店服務員,寒假還找了一份臨時工。
這些年來,他自己一直在默默攢錢,從21年下半年開始,他就沒有再問家裡要過錢了。
認親之後,他曾去三亞散心,在平台上發過自己的旅行照片,可這竟然成為了他的原罪:
你沒錢為什麼還要去三亞?有錢為什麼說自己苦?你是不是在賣慘?
劉學州飽受其擾,痛苦無比,他在社交平台上寫道:“哈哈哈生下來就是在贖罪。”
可是,這是誰的罪呢?被遺棄,被二次抛棄,為什麼要讓他來承擔後果?
他的私信裡,都是陌生人的“親切問候”;他的賬号評論區,是一群一發微網誌就開噴的網絡暴民。
劉學州曾經反抗過,他多次說媒體報道裡的“母親借錢讓他出去玩”、“堅持立刻買房”不是實情,還發了錄音自證,表示自己的咄咄逼人是被逼無奈另有原因。
但是仍然有人,躲在虛拟id的背後煽風點火,站在聖光裡指指點點。
他們說,“你不自殺我都瞧不起你。”
最後,在多重聲音的交雜之下,劉學州吞服了大量抗抑郁藥物,再也沒有醒來……
這是一場悲傷的黑色鬧劇。
12月16日,劉學州找到了親生父親。
1月17日,他被親媽拉黑。
1月24日,劉學州公布了遺書,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然而,即使人沒了,嘈雜的聲音也不會消失…。
在找到父母前,劉學州曾說:
“我的夢想是在30歲之前完成學業,站在三尺講台教書育人,用樂觀的态度教好小朋友,感謝各位,我要去努力過好自己的生活啦(心)”
可是在虎年春節前,劉學州已經離開了。
别說30歲,他甚至沒有等到自己的18歲生日。
最後的時間裡,劉學州分享了一首歌,歌詞裡說,就老去吧,孤獨别醒來。
這首歌叫《理想三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