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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白的下午茶——和主角原型讨論上海生活及愛情

老白的下午茶——和主角原型讨論上海生活及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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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紅衛給我發來一個定位,是長樂路上的朵雲書院。我們約在這家書店的咖啡館裡聊聊。

電影《愛情神話》上映後,白紅衛的許多朋友都在笑談他與電影主角老白的相似:“沒想到老白成了電影人物的原型”、“白辛苦把自己折騰到電影裡去了”、“我的朋友老白出名了,變成網紅老白了”……

導演邵藝輝在上海度過了“無所事事”的六年,交了一堆“閑人”朋友,白紅衛便是其中之一。但白紅衛決不承認自己是閑人,他曾在上海電視台工作,後來忙着畫畫、燒菜、打鼓、接送混血小孩、寫小說,稱自己“白辛苦”。邵藝輝将這些元素都安置在老白身上,還給老白的畫展起名為“白辛苦不辛苦”。

白紅衛和片中的老白都住在舊法租界,朵雲書院亦在此。店内牆上挂着金宇澄的畫作,玻璃門上貼着戲劇台詞,比如“在智慧對智慧者不利的地方,擁有智慧多麼可怕!”來自《俄狄浦斯王》。

我去到時,白紅衛正參加一個下午茶局。六人圍坐,白紅衛靠着門,另有五位四十多歲的上海女人。她們都喜歡《愛情神話》,有四位去看了兩遍。她們說這片子特别貼近她們的生活,又接地氣又有趣。

“上海男人就是很愛去菜場的,我爸爸八十多了,每周還要做一桌喊我們回去吃。”

“我老公周末都要去菜場逛逛的,解壓。”

“到我們這個年紀,周圍很多人都離過婚了。”

“愛情嘛,有最好,沒有也可以。”

我問她們為什麼今天工作日也不用上班,她們大笑說:“我們就是有錢有閑,隻不過老公還沒失蹤。”她們覺得片中的三位女性之一格洛瑞亞有趣又潇灑,不禁念出電影中的台詞:“做隻野貓也蠻好的,想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想做啥就做啥,無憂無慮無牽無挂。” “吃好之後,嘴巴一擦,頭也用不着回,跑路呀。”

她們也喜歡畫畫,拿出手機點開裡面的畫作照片,請白紅衛挨個點評。“這個不錯”、“你這個老師教的有點問題”、“明暗應該有個大切分。”白紅衛道。她們說以後要轉來白紅衛這裡學畫畫,白紅衛擺擺手說别了,他要去寫小說。

她們都是在“上隻角”長大的上海人。盡管上海各區已經繁榮發展了三十年,“上隻角”、“下隻角”這兩個曆史詞彙依然會出現在一些老上海口中。“上隻角”指舊上海時期的法新租界和公共租界西區。具體而言,就是那些著名街道:南京西路淮海中路、武康路富民路、巨鹿路長樂路、複興路衡山路等等。除此之外的舊上海,都是下隻角。

時至今日,“上隻角”依然是上海最繁華的地方。無怪乎她們說到徐家彙時依然要提起那曾經是一片農田,對五角場和複旦大學的記憶隻有“沒有人氣“和“陰森森”——五角場的規劃源于民國政府為打破租界壟斷城市中心的“大上海計劃”。

當我同她們說起網絡上一些對于電影“懸浮”的争議時,她們連連反駁:“喝咖啡的修鞋匠在别的區可能懸浮,但在我們這個區,很正常”、“淮海路的修鞋匠修的老巨(貴)的鞋子,修的都是好鞋子。”

老白的下午茶——和主角原型讨論上海生活及愛情

老白《愛情神話》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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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片好評中,邵藝輝所面對的最尖銳的争議莫過于:影片所呈現的上海是不是真正的上海?老白的老房子市值大約五千萬,這還能算是普通人的故事麼?

邵藝輝在社交媒體上反複回應過這個問題,大意是說她想講的是談情說愛的小事,而不是為了展現道地的上海。“我隻是拍了一個局限的、我熟悉的、但不夠全面和客觀的上海。”她說,“是中産還是小市民,是窮人還是富人,也得是觀衆根據自己的坐标去判斷。”

舊法租界住着富人,也住着搬不走的窮人;内環的懷舊,外環未必能共情。但在一部愛情片中讨論階級問題就像在凱司令面包房裡找蔥油拌面:兩者都是本地特色,但它們各有各的來處。

另一個與老白相似的細節是,白紅衛和老白都有幾套房子在收房租:他們都在過去二十年的房價飛漲中有所收益。不同的是,老白的房子是外公留下的,白紅衛的房都是自己購入的。

白紅衛祖籍山東,兩歲時随着父母來到上海,住在浦東。“那時候陸家嘴像農村一樣,”他說,“1999年在安福路買了房子,就搬到了安福路。我賺了一點錢,就開始投資買房,話劇中心那附近的房子我買的時候才八千二一平,現在十萬多一平。”

邵藝輝這樣形容她的閑人朋友們:“他們這些上海人,首先家裡都有房,是不缺錢的,他們又不想掙大錢,也沒說要怎麼階層躍升一下,或者是有更大的野心。反正不缺錢,能吃能喝,同時也沒有花銷的。我覺得根本沒有什麼(所謂)過某種精緻生活,隻是說很享受生活,就是願意把錢用來喝咖啡。”

白紅衛将自己的工作室安置在巨鹿路的新式裡弄,他和朋友們喜歡去三樓露台吹風聊天,在夏夜喝酒唱歌。“天氣好的時候坐在露台,藍天白雲,四周都是紅色的瓦片,巨鹿路、富民路被大梧桐遮着,非常舒服。”

他好客,手藝是跟酒店大廚學的,都是響油鳝絲、紅燒肉、糖醋小排、清蒸鲈魚這樣的家常菜。“我燒飯,大家來吃,來聊天,帶有意思的朋友來,真的是非常熱鬧。”白紅衛說,“我也是有情懷的文藝青年,不喜歡俗氣的人,一天到晚談怎麼賺錢,我不喜歡。我覺得我買了好多房子,錢的事情就不要談了。談了半天錢,你會把錢給我用嗎?我很讨厭這樣的人。我喜歡大家談談藝術,談談文學,談談詩歌,談談建築,談談愛情,談這種東西我比較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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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紅衛說不清自己談過多少戀愛,總之每次都是刻骨銘心,每次都是不歡而散,“我有什麼辦法,每個人都有軟肋。我非常欣賞那些能從一而終的人,就好像一個工作從二十歲做到退休,太厲害了。我不是這樣的人,但我對感情是真摯的。我尊重我自己,如果沒感情了,一直吵架了,大家就是應該分手。”

他有過一段九年的婚姻,一雙混血兒女。“現實的婚姻和談戀愛完全是兩碼事。談戀愛是約會,結婚後每天起來就是吃喝拉撒,大家都赤裸裸面對這個杯子誰洗,這頓飯誰做,這個過程中就會産生争吵,最後離婚。”白紅衛說。

“哪有那麼多愛情神話啊,”《愛情神話》裡的李小姐說。中年人輕盈澄澈的心動,勇敢地走向對方,已經是一場神話。

“二十歲的時候有激動,有心動,有眼淚。哪怕我七十歲,我也希望有這種感覺,我希望我騎車約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出去吃飯。但也就是心裡想想。年紀大了,我也騎不動車了,浪漫的東西也沒了,都要回到現實。”

一個中年人,反複經曆了因為長相氣質産生好感,接觸後互相喜歡,墜入愛河,再因争吵分手的過程後,已經感到“無聊”。“認識、談戀愛、分手,每次情況不一樣,但本質是一樣的,一輪一輪這樣重複,很煩的。”白紅衛反思過,也總結過,“都希望自己有好的愛情、好的婚姻,但真碰到這種事情有什麼辦法?”

我與白紅衛分享了一位中年朋友的感慨:“中年人的感情特别純粹,年輕人談戀愛還能圖個什麼,中年人是真的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是啊。如果我20年前離婚,我會覺得房子和錢對我都很重要,還要好好繼續我的事業、我的愛情。現在我55歲,感覺說不定再過十年我就死掉了,管那麼多幹嘛。”他說。

對白紅衛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寫小說,這是他從少年時代延續至今的夢想。他已經不期待愛情的心動與眼淚,言詞間透着中年人的現實:“我們這個年紀,已經想得很通透了。找個老伴伴一伴,出去旅個遊、吃個飯、逛個街。老夫老妻了,不要吵架,不要鮮花禮物,倒茶、喝水、吃個藥,互相照顧下,安安心心等死。”

“是以,愛情會消失麼?”我問他。

“愛情不可能消失。但兩個人之間的愛情絕對會消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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