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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實秋筆下北平的冬天

梁實秋筆下北平的冬天

說起冬天,不寒而栗。

我是在北平長大的。北平冬天好冷。過中秋不久,家裡就忙着過冬的準備,作“冬防”。陰曆十月初一屋裡就要生火,煤球、硬煤、柴火都要早早打點。搖煤球是一件大事,一串駱駝馱着一袋袋的煤末子到家門口,煤黑子把煤末子背進門,倒在東院裡,堆成好高的一大堆。然後等着大晴天,三五個煤黑子帶着篩子、耙子、鏟子、兩爪鈎子就來了,頭上包塊布,腰間裕布上插一根短粗的旱煙袋。煤黑子搖煤球的那一套手藝真不含糊。煤末子攤在地上,中間做個坑,好倒水,再加預先備好的黃土,兩個大漢就攪拌起來。攪拌好了就把爛泥一般的煤末子平鋪在空地上,做成一大塊蛋糕似的,再用鏟子拍得平平的,光溜溜的,約一丈見方。這時節煤黑子已經滿身大汗,臉上一條條黑汗水淌了下來,該坐下休息抽煙了。休息畢,煤末子稍稍幹凝,便用鏟子在上面橫切豎切,切成小方塊,像廚師切菜切蘿蔔一般手法伶俐。然後坐下來,地上倒扣一個小花盆,把篩子放在花盆上,另一人把切成方塊的煤末子鏟進篩子,便開始搖了,就像搖元宵一樣,慢慢地把方塊搖成煤球。然後攤在地上曬。一篩一篩地搖,一篩一篩地曬。好辛苦的工作,孩子在一邊看,覺得好有趣。

萬一天色變,雨欲來,煤黑子還得趕來收拾,歸攏歸攏,蓋上點什麼,否則煤被雨水沖走,前功盡棄了。這一切他都樂為之,多開發一點酒錢便可。等到完全曬幹,他還要再來收煤,才算完滿,明年再見。

煤黑子實在很苦,好像大家并不寄予多少同情。從日出做到日落,疲乏的回家途中,遇見幾個頑皮的野孩子,還不免聽到孩子們唱着歌謠嘲笑他∶

煤黑子,

打算盤,

你媽洗腳我看見!

我那時候年紀小,好久好久都沒有能明白為什麼洗腳不可以令人看見。

煤球兒是為廚房大竈和各處小白爐子用的,就是再窮苦不過的人家也不能不預先儲備。有“洋爐子”的人家當然要儲備的還有大塊的紅煤白煤,那也是要砸碎了才能用,也需一番勞力的。南方來的朋友們看到北平家家戶戶忙“冬防”,覺得奇怪,他不知道北平冬天的厲害。

梁實秋筆下北平的冬天

一夜北風寒,大雪紛紛落,那景緻有得瞧的。但是有幾個人能有謝道韫女土那樣從容吟雪的福分。所有的人都被那砭人肌膚的朔風吹得縮頭縮腦,各自忙着做各自的事。我小時候上學,背的書包倒不太重,隻是要帶墨盒很傷腦筋,必須平平穩穩地拿着,否則墨汁要灑漏出來,不堪設想。有幾天還要帶寫英文字的藍墨水瓶,更加惱人了。如果伸手提攜墨盒墨水瓶,手會凍僵。手套沒有用。我大姊給我用絨繩織了兩個網子,一裝墨盒,一裝墨水瓶,同時給我做了一副棉手筒,兩手伸進筒内,提着從一個小孔塞進的網繩,于是兩手不暴露在外而可提攜墨盒墨水瓶了。饒是如此,手指關節還是凍得紅腫,作奇癢。腳後跟生凍瘡更是稀松平常的事。臨睡時母親為我們備熱水燙腳,然後鑽進被窩,這才覺得一日之中尚有溫暖存在。

北平的冬景不好看嗎?那倒也不。大清早,榆樹頂的幹枝上經常落着幾隻烏鴉,呱呱地叫個不停,好一幅古木寒鴉圖!但是遠不及西安城裡的烏鴉多。北平喜鵲好像不少,在屋檐房脊上吱吱喳喳地叫,翹着的尾巴倒是很好看的,有人說它是來報喜,我不知喜自何來。麻雀很多,可是豎起羽毛像披蓑衣一般,在地面上蹦蹦跳跳地覓食,一副可憐相。不知什麼人放鴿子,一隊鴿子劃空而過,盤旋又盤旋,白羽襯青天,哨子呼呼響。又不知是哪一家放風筝,沙雁蝴蝶龍睛魚,弦弓上還帶着鑼鼓。隆冬之中也還點綴着一些情趣。

過新年是冬天生活的高潮。家家貼春聯,放鞭炮,煮餃子,接财神。其實是孩子們狂歡的季節,換新衣裳、磕頭、逛廠甸兒,流着鼻涕舉着琉璃喇叭大沙雁兒。五六尺長的大糖葫蘆糖稀上沾着一層塵沙。北平的塵沙來頭大,是從蒙古戈壁大沙漠刮來的,來時真是胡塵漲宇,八表同昏。脖領裡、鼻孔裡、牙縫裡,無往不是沙塵,這才是真正的北平冬天的标志。愚夫愚婦們忙着逛财神廟,白雲觀去會神仙,甚至趕妙峰山進頭炷香,事實上無非是在泥濘沙塵中打滾而已。

梁實秋筆下北平的冬天

在北平,裘馬輕狂的人固然不少,但是極大多數的人到了冬天都是穿着粗笨臃腫的大棉袍、棉褲、棉襖、棉袍、棉背心、棉套褲、棉風帽、棉毛窩、棉手套。穿絲綿的是例外。至若拉洋車的、挑水的、淘糞的、換洋取燈兒的、換肥子兒的、抓空兒的、打鼓兒的……哪一個不是衣裳單薄,在寒風裡打戰?在北平的冬天,一眼望出去,幾乎到處是蕭瑟貧寒的景象,無須走向粥廠門前才能體會到什麼叫作饑寒交迫的境況。北平是大地方,從前是辇毂所在,後來也是首善之區,但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地方。

北平冷,其實有比北平更冷的地方。我在沈陽度過兩個冬天。房屋雙層玻璃窗,外層凝聚着冰雪,内層若是打開一個小孔,冷氣就逼人而來。馬路上一層冰一層雪,又一層冰一層雪,我有一次去赴宴,在路上連跌了兩跤,大家認為那是尋常事。可是也不容易跌斷腿,衣服穿得多。一位老友來看我,觌面不相識,因為他的眉毛須發全都結了霜!街上看不到一個女人走路。路燈電線上踞着一排鴉雀之類的鳥,一聲不響,縮着脖子發呆,冷得連叫的力氣都沒有。更北的地方如黑龍江,一定冷得更有可觀。北平比較起來不算頂冷了。

冬天實在是很可怕。詩人說:“如果冬天來到,春天還會遠嗎?”但願如此。

梁實秋筆下北平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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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舍獨幕喜劇:梁實秋精讀》

作者:梁實秋

出版社:浙江文藝出版社

出版年:2021.7

梁實秋(1903—1987),20世紀中國最重要的文學評論家、散文家、翻譯家。他學貫中西,著作無數,堪稱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上的泰鬥之一。是世界上第一個完整翻譯《莎士比亞全集》(40個劇本)的人,也是華語世界最早翻譯出《沉思錄》之人。

“雅舍”是梁實秋抗戰時期在重慶的居所,重慶《星期評論》邀其寫專欄,于是便以“雅舍獨幕喜劇”為欄目名。“壹本”中,收錄了這些獨幕喜劇文,飲食、下棋、散步、理發等日常瑣事娓娓道來,妙趣橫生,受到大衆喜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