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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花樹|孫郁

北京花樹|孫郁

電影《城南舊事》(1983)劇照

我在北京住了大半輩子,卻說不清這座古城的底細,至于對那些舊歲裡的風景感受就更為模糊了。老城舊迹,已經成為一門學問,今人叙述它時,是在不同的層面展開的。史學家關注台閣間風雨,文人卻喜談市井煙雲。後者多詩意與謠俗之趣,每每被世人青睐。不過,至今沒有誰敢說寫透這座古城,舊迹與新風都在漩渦裡,跳出其間來看世界,并不容易。

我的印象裡,五四新文人筆下的古城,文字多有味道。姜德明先生曾編過一本《北京乎》,是新文學家的視角,名篇很多。書中一些外來人寫北京,與本土出身的有所不同,自然也存在着另類感受。和北京人的自言自語比,是現代性背景裡的遺存,流動的是開放的感覺。其實外省的作家寫北京,難免皮毛之談,他們借着古都的邊邊角角,講的還是自己。而老北京眼裡的一切,往往有一些幽微之處,須細品方能知道本意。像蕭乾、金受申這樣的人,文章是有厚度的,比如金受申的《老北京的生活》,與齊如山的一些著述相似,寫京城日常生活和習俗,自己隐在後面,可謂于不動聲色中,畫出林林總總的形迹。儒道釋的古訓,在他們筆下分解成碎片,散落于市井的裡裡外外。四季時令,婚喪禮俗,莊館茶社,餘裕之趣,七行八作,都有時光裡的顔色。舊俗藏着遠去的靈魂,一代代人去捕捉它,說起來有不少的典故。

陳平原曾提出“北京學”的概念,希望從不同的角度來研究這座古城。這是重要的。不過這是外省人的感覺,目的是要把複雜的感受系統地整理出來。做研究要依據的,就有原始的資料,而親曆者的自述,顯得頗為重要。土生土長的人,對于自己的過往的陳述方式,有書本裡沒有的東西。郭寶昌筆下的藝林之影,止庵書裡的東西城的日常生活,靳飛文章裡的老派人物,如今想來都有意思。和老一代作家比,新起的京味兒寫作者,可說還在前人的文脈裡,但也漸漸在找自己的道路。我所接觸的侯磊,是個八十年代出生的青年,他的北京記憶,有另一種滋味。由于他,我感到了京味兒寫作的延伸性,傳統的審美還活着,在他那裡得到印證。

老北京屬于平民的那部分氣息最為難得,京味兒的價值在于切掉了帝京貴族的贅肉,炊煙與吆喝裡盡是百姓神采。陳師曾當年畫《北平風俗圖》,很傳神的就是街市裡的味道。老舍作品感人的地方,也是這種圖景的記錄。侯磊在許多地方受益于前人,他筆下的世界,有許多我過去陌生的經驗,經由其感性的筆觸,打開曆史的一扇扇門,胡同故事傳遞着曆史演進中斑斑痕痕。以往我們看到了太多的宏大叙述,卻遺忘了舊路與老屋裡惆怅的目光和沉寂之影。尋找消失的存在,比起今天時髦的東西意義不差。

《北京煙樹》是侯磊的新作,此書有一個人與一座城的錄影,個體生命的印記與許多日常生活在此活了起來。作者對于身邊的一切,有着好奇心,那些關于一日貨聲,冬日取暖,澡堂行迹,寫得饒有趣味,不是深味其間脈息者,難能有此文字。簋街的小吃店,駐店歌手,廟宇,人流,北新橋的文脈,勾勒得也有溫度,牽出的人與事,都無意中注釋着時代。侯磊筆下的舊話,有的參考了曆代文獻,但也來自自己的觀察,娓娓道來間,告訴我們歲月深處的波紋。隆福寺的漢藏文化背景,中軸線的朝代隐語,通州的漕運碼頭的傳說,侯氏家族的照相館史,糾葛的是舊歲的神經。這些都不是刻意的點綴,而是自然流淌出來的風景。人間之雜色,命運之無常,刻在街市深處,也飄動在鴿哨悠長的吟哦裡。我們外來的人看到的是熱鬧,作為老北京的後代,侯磊體味出的是人間雜味。

古人覺得,王朝久遠之地,易遠夢成靈。老人們也善于演繹過那裡的奇幻之景。《北京煙樹》于市井間總能透出神秘、有趣的一幕。像草木叢的狐狸、黃大仙,貓城之音,是有靈異之感的。那些老屋與廢園間,藏着不可理喻的精魂,一些傳說也讓我想起六朝裡志怪與錄異的文本,出離了儒生的模式。國人對于神怪的想象,向來帶有薩滿教的痕迹,于詩意中,也有人生經驗。孩子們借此想象了世界,也将自己化為了飄動在時間裡的蝴蝶,嗅到了花草間的流香。深宅裡的神秘之氣,與城池的數字、形狀布局不無關系,民間對于萬物的感覺縮小到身邊的靈物那裡,對于不可知的存在的體察,使語言也沾滿了詭異氣。

看過去的一些作品,有一個現象很有意思,關于北京有深度的叙述,都是遠離故鄉的人寫就的。老舍在倫敦發現了北京,梁實秋在台北醒悟了古都之美。當年靳飛在東京,想起家鄉的點點滴滴,遂有了《北京記憶》的面世。但侯磊一直生活在古城裡,卻能将自己的經驗加以對象化的打量,是頗不容易的。所有新出的東西,都易變舊,一切存在成為舊物時,方有端詳的價值,因為它藏着世間裡的秘密。寫作有時候乃秘密的解析,想起來也是對的。

久在高樓裡的人,對于身邊的存在是木然的。即便有一點雅興,也是某種點綴,進不了胡同的深處。我們這些外來的人在京城,因了謀生的緣故,在街市裡走得匆匆忙忙,不太留意煤煙老街裡的曲直,唯有深味這煙火氣的有心人,方能在尋常之中看出風雲流轉,人間百态。于世俗世界看出人的常與變,是要有非凡的眼力的。老舍的偉大,就是發現了帝都的精神流脈,為那些底層的人們度苦與歌吟,而那時候在苟活中的文人的酸腐文章,現在沒有多少人能記住了。

在什麼地方讀到德國人黑塞的一句話,“離開自我是一種罪過”。此語背後的所指是,忠實于内心是何等的重要。對于大多數北京人而言,生命的點點滴滴,都印在時光的延伸點上。無論什麼人,在“大而深”的古城裡,都不過滄海一粟。從自己的世界才能反射出萬物,具體說來,百姓的衣食住行,系着生活的陰晴冷熱,其間也有不能言說的隐憂。為着自己的内心而找到溫故的詞語,就離真情近,與妄念遠,讀者是喜歡的。

作者:孫 郁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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