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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歧路,今安在 —— “障礙寫作”今夕|| 粥 樣

作者:文藝縱橫
多歧路,今安在 —— “障礙寫作”今夕|| 粥 樣

多歧路,今安在

—— “障礙寫作”今夕

粥 樣

一、回 顧

廣東多年來的最強降雨仍下得熱鬧,2024年4月23日中午,廣州越秀公園北門旁的“粥城”,詩人老刀、典裘沽酒、粥樣聚首。作為“障礙寫作”人文理論的核心成員,他們沒有這樣為了專題讨論而坐在一塊兒,已有多年了。

三年疫情洶洶,改變了多少,如此刻所在,廣州城内小山越秀山山腳,原有一好聽的名字“雍雅山房”(或也稱雍園山莊?),不知幾時改成了“粥城”這麼直通通、“無障礙”的倆字。

年月不饒人,當年的“腦殘三寶”已各有身體困擾,相逢一笑,都是時光撿漏人。

依然是老刀引導着話題,雖有蹭蹬,他對整整12年前提出的“障礙寫作”在理論性上的圓滿自足、廣被博照,依然堅信不疑。

回溯到2012年孟春,在粵西台山詩歌頒獎晚會上朗讀詩作《書生》之時,便如得授靈機的一刻。老刀乍然領悟了,如自己所描寫的那個行動迂腐的書生,人生做事難猶如古時行路難,難在事相表裡不諧,總有認知不到處,此現象可用一詞概述:遇到了“障礙”。

在障礙中左沖右突者,當時被譏笑是“腦殘”。其實所謂腦殘者,很可能是追蹑到事物的“另一方面”去了。那麼從心而寫,以“不了解”去“了解”,将一種特異認知用于寫作的話,豈不可在傳統寫作上另樹一幟?

便就命名為“障礙寫作”,詩歌體裁的話就直叫“腦殘體”,又有何不可?衆人笑我,我不語!

老刀借鑒了文學經典,契诃夫的《套中人》、韓少功的《爸爸爸》等,捋出人類精神的虛隐線索。他将創念同老友典裘沽酒交流。典裘本就出身于“垃圾詩派”,對這種新穎的人生解讀接受起來沒有留難。兩人進一步拟出了“用障礙說話”等幾條原則,但以本條為重。

二人恰巧受邀參加深圳一個為腦癱兒募捐活動,同行者是一樣熱愛詩歌的粥樣。回程在寶安汽車站候車時,将此理念同他講解,有心廣學天下的粥樣倒是無可無不可,很願加盟以作探究詩藝的門徑。

于是乎,“腦殘三寶”慨然攜手,初心至今不渝,時在公元2012年4月4日清明節上午。

在台山,當時省内詩歌的一方豪傑東蕩子,聽了老刀在詩歌朗誦會上提出的“用障礙說話”的障礙寫作,東蕩子大贊,提出由他寫一篇大的文章,來闡述障礙寫作這一核心理念。更後,出身中醫世家、寫得一手既掏心窩子也指東打西的詩作的梅老邪也興緻勃勃地入夥了。(短暫結盟的還有從事酒吧劇活動的江南藜果、河北遠來的女詩人青山雪兒等。)

再後來,中國重要的民間思想家海上先生也饒有興緻地傾聽介紹,表示此理論的闡發潛力非常大。

老刀、典裘聯手操辦活動很使廣東詩壇熱鬧一陣——

2012年4月30日,本寫作理念宣告誕生僅16天後,便召開了“第一屆障礙寫作(腦殘體)理論釋出與研讨會”,徐肖楠、東蕩子、黃禮孩、世賓、羅西,海南詩人紀少飛、艾子等幾十位評論家詩人參與。

2012年12月,在《廣州文藝》期刊發表“腦殘詩歌一束”。

2013年7月26日,“腦殘三寶”聯袂東蕩子在廣東省作協舉行專題對話,并将整理稿分兩期載入作協機關報,今《廣東文壇》。(不幸的是,東蕩子先生以大有作為之年華,竟于兩個半月後猝然辭世…… )

2014年元旦,詩人、翻譯投身者大藏發表《“腦殘體”詩歌生發的契機、外在語境與詩學價值取向》,對本理念作出初步回報。

2014年4月12日,“第二屆障礙寫作(腦殘體)理論研讨會”召開,其間給粥樣以“腦殘詩人”稱号,并由後也在英年離開我們的知名詩人與評論家溫遠輝先生頒授。

這次活動更多了業内行尊郭玉山、鮑十老師莅臨,并有批評家、學者伍方斐、龍揚志、李俏梅、蘇文健,民間評論家馮楚等都在會上侃侃而談。

2015年3月22日,移居北京的文化理論家朱子慶在報端發表《詩壇葉公本是夢“殘”人》,批評障礙寫作,“腦殘三寶”發文作了相應回應。終化幹戈為玉帛,成就一段文壇佳話。

2015年4月23日,馮楚發表《新詩如何在現代性轉換中找到新的自然性表現》長文,從全面詩歌生态的高度賦予障礙寫作理念以時代性意義。

……

青蔥歲月難敵滄桑,倏忽到了2023年2月16日,這是一個重要的日子。在廣東現代作家研究會詩歌研究中心和省文化傳播學會南方詩歌委員會的聯合主辦下,老刀與廣東 “完整性寫作”理論的首倡人世賓在作協舉行了一場“詩歌觀念交流會”。兩種看似“頂牛”,實則相反相成的理念經受了觀點大碰撞。

其後,“腦殘三寶”(加梅老邪)時有聚首,共同緬懷東蕩子,孜孜矻矻于理念與實創進路,利用從網絡訪談到如今微信公衆号釋出的一些列新媒體手段不斷廣宣。

作為得風氣之先的老刀對這一理念最有感情,領悟也深。他創作了堪稱“障礙寫作”代表作的詩歌,《反過來》,以及《真實》《騙子》《敵人》《鋼琴》《吉他》《葫蘆絲》《秋天到了》等讓人讀來百感交集的作品。典裘沽酒《重陽節》《回音》《我的靈魂》等以猛虎嗅薔薇的粗豪加細膩活現人的扭曲心态。粥樣勉力跟進,《名詞比較》《無題》(“昨天把那隻羊”)等奉上弱者的心靈掙紮,并試作關于美國影院殺手的組詩《窮兇極惡》。

三人之外,青山雪兒的《傷口》《沒有什麼,隻有詩》,梅老邪的《我的2005》系列選、《陽台》,還有江南藜果的《盲人》都是“腦殘體”作品庫中對應理論自洽、經得起時間檢驗的作品。

而時間便是白駒過隙,哪堪點數,人間幾番跌宕。三人收回目光,大雨稍歇,甚至難得地多日掩蹤的日頭也捧場般露了露臉。在靜雅的氛圍中,好詩者不覺要探尋:舊酒可有新瓶?

如今人工智能當道,便以此作話題吧。老刀剖析障礙寫作對人類幽隐心理的固着依附,敢言即便将來,AI寫詩趕上了人類,走到事物另一面去的障礙寫作者,其獨特表達也會是最後與之抗衡的人類寫手。

他在長年書寫不辍的詩歌随筆《老刀的唠叨》中提出“情緒叙事”,比諸上世紀30-40年代著名詩人戴望舒二十四條詩論中專注于内在詩情節奏的探讨,可謂總體邁前一步。如将這一觀念完善,将成“障礙寫作”的有力枝幹。

典裘沽酒帶來了收有他長短詩歌代表作的厚冊《“一個時代的詩歌典範”》(其中的《喊》就不俗:我在山谷大聲的(地)喊 / 我喊什麼 / 山谷就回應什麼 / 許多人以為 / 山,不再沉默 / 山,被喊醒了 // 其實,隻是山谷 / 埋葬了所有鹦鹉的屍體)。他解讀“障礙寫作”是總括性概念,而“腦殘體”的稱呼更有沖擊力。

近來已成網紅朗誦“播客”的老典,已越來越懂得藝術地使用精神直覺,相信循着一種内生途徑,他能創作出面貌一新的作品。

差別于老刀對創作形式的推陳出新,粥樣對障礙寫作的了解仍圍繞着創作者對人類有限性的把握和對混沌未明的精神狀态的觸撫,要為詩歌保留那些珍貴瞬間。他近期苦讀中山大學陳希教授的大部頭專著《西方象征主義的中國化》,領教民國時期卞之琳、金克木等大家對“智性詩歌”概念的探索,認為障礙寫作中的“反智”依舊是立論之本,但反智表現在創作之時,不等于任何時候都“拒智”。智在非創作時刻是心靈深化不可或缺的依靠。

雖是這樣講,典裘在粗看粥樣的長詩《她們》腦殘版後說,裡面理性的東西還是淡化得不夠。可見說易行難。

二、文本趣品

接下來“三寶”們對互相間的典型性作品進行具體分析。首看——

老刀 · 墜落之美

你們可以飛翔,但是我要墜落

狐狸的饑餓是如此完美。

我離開你們,離開自己,離開預置的軌道。

我要一直墜落進你的心裡,那低處的高地。

讓你想,讓你回到自己,

讓你用泥水将我層層包裹,

又一一解開。

由“你們”到“我”到“狐狸”,詞語鍊在滑動。“飛翔”和“下墜”間的張力可以了解,“饑餓”的“完美”是突兀的,“狐狸”是不是“我”的幻象?引人聯想。

下面繼續說“我”,“離開你們”可解,“離開自己”則打破常态。思緒回複到“墜落”,出現一個單數“你”,“低處的高地”增加證明“你”在“我”心目中的不同尋常。末二句連着兩個“讓”是“我”對你的祈願—— 我願歸你擺布。

回望“狐狸”完美的饑餓,或許是“我”對“你”充分的渴求,願打願挨而樂在其中。全詩有濃烈意味而難言傳。這種非常的心緒正诠釋了如何在事物的另一面寫詩。

再看——

典裘沽酒 · 婚姻

如果,家是頭

臉,就是愛情

頭發遇見風

風就是你

帽子

就被吹落

我就會随風遠去

回想11年前三寶與東蕩子的作協對話,談到腦殘體詩人對思、行“一根筋”的人的心态的捕捉。這首作品的抒情主人公庶幾類似。家-頭,臉-愛情,頭發-風-你,帽子-我,一組組詞魚貫而出,詞與詞之間的合理性“我說了算”,最後落實到“我”在設想中的遠逝。那麼它和題目所規定的“婚姻”有什麼聯系呢?

婚姻用“家”暗示,其愛情基礎重要,因為是“臉”嘛,但夠紮實嗎?代表“你”的風吹帽即落,有沒有吹“臉”呢?“我”随風遠去了,“臉”如跟随着,必大變了吧。臉變了,此頭也非彼頭了,“婚姻”岌岌可危了。導緻變故的“你”是呼呼吹的風啊,護頭 - 護家的帽子被吹落了,“你”的魅力不是一般地大呀……

這是一首好玩的詩(甚至可聯想到上古《詩經》的某些戲作),是典裘贈送他層出不窮的女詩友的海量作品裡他自己都不記得了的一首。是以他說,詩歌要不管不顧先寫出來。不作道德評價地把玩,裡面的意思一茬茬冒出來。

當年顧城在晚期寫過不少類似童話的情趣詩,他追求構造單純。典裘這首裡的玩法,心裡有什麼想說,因“腦殘”無法直說出來,便幻想出這麼有關聯又跳脫的情境,則要複雜了。

三看——

粥樣 · 牙痛

澡已洗好 電視已看完 做夢的材料都預備了

卻沒能入睡

小鳥已歌唱 上班的道路已疏通 待發的鈔票也印好了

卻沒能醒來

這首詩通共兩部分,每部分三個意象加一個逆反的結果。怎麼這麼倒黴呀這個家夥,讀者如果知道結合标題看,便“一目了然”了—— 該死的牙痛鬧的。六個意象基本算平常,“鈔票也印好了”有些打破平頭推進,引出這個牙痛的人不安中一點可憐的盼念。

從三首詩中,不知讀者能不能領略“障礙寫作”之一斑。它是非常瞬間幾道怪樣的心底波瀾,或許掀不起什麼大浪,卻是人性在因為一言難盡的原因偏離尋常路時的文學表達。

詩歌在這裡如安撫、如纾解,或也不必“如”個什麼,就是人生情态裡不安分的蹦跳。

法國荒誕派戲劇貝克特也是詩人,要在他古怪詩風裡尋得趣味得頻頻搔首,但在精當的障礙寫作文本中,也許沒那麼難吧。

當然,這還需要不怕世人譏笑,認準一條道路的“腦殘”詩人們多多感受和努力。

多歧路,今安在 —— “障礙寫作”今夕|| 粥 樣

(右至左:老刀、粥樣、典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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