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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癡:一個久經廢稿考驗的人 | 素人寫作專欄

作者:文學報
阿癡:一個久經廢稿考驗的人 | 素人寫作專欄

“素人寫作:真實和日常的力量”

阿癡:一個久經廢稿考驗的人 | 素人寫作專欄

阿癡,本名徐芬,江西人,畢業于華中師範大學。《問道江南西》是她的首部出版作品,二十多萬字的體量寫出了厚重的年代感,也展現出“80後”作者的文采奔騰。

阿癡說:“我寫啊寫啊,終于可以确定地這樣說起來:我們并不确然地生活在此時此刻,此間此地。隻要想,我們可以生活在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段時光裡。所使用的方法,無非是閉上眼睛去想(不閉也可以),或者借助一支筆。這樣一來,我們便擺脫了某種被囚禁的必然,活着變得複雜和多元度,痛苦有了逃遁,貧乏裡也能咂摸出一些趣味。”

文 | 阿癡

刊于2024年5月2日文學報

2008年(畢業一年了),我來到北京開始了教育訓練師的工作。

一開始可沒有那麼好,還教育訓練師呢,那些厲害的網際網路搜尋銷售們收入豐厚,絕對不可能坐在會議室裡聽我說什麼。一開始是銷售總監助理。就這也很不容易,托人找關系(同學的朋友),好不容易進了這麼一家網際網路公司。

從我上班的第二個星期開始,每周一的總裁大會都要讨論一回要不要把我裁掉的問題。開完會,總監從會議室氣勢洶洶地走到工位上,檔案夾一摔,就對着我說:“又說你了!總裁非要把你裁掉,我能咋辦?我隻能說再等等,再看看。下周開會他如果還這麼說,我可就保不住你了。總裁說了,他都沒有助理,憑啥我有個助理?塔馬德(這句比較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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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間公司三百來号人,我如此重要。總裁會議上得談到我。

我随時準備走人。心理建設已經做好。桌子上就是一台電腦一個水杯,背的包是棕紅色的,掉了一大塊皮。到時候把我喝水的家夥什往包裡一塞,我就直杆杆往電梯口走,一個回眸都不會有。裁我,沒有眼光的公司才會裁我。

過了一個多月,我還好好呆着——完全仰仗于總監強悍的行事風格。就給霍去病配個煮茶的,又怎麼了。然後我等到了,命運的齒輪終于轉到了那一個格上。

周日我去動批買衣服,錢包拿出來,又放回包裡的那一個瞬間,就不見了(我相信錢包根本沒有落在包底的布面上,而是落在了一隻技藝精湛的巧手上)。我沒了身份證,哪兒也去不了。周一上班,總裁會議開完之後,總監說決定過幾天去深圳出趟差,看看那裡的銷售情況。

我猶豫了一天,第二天可憐巴巴地對總監和總裁(他倆座位挨得比較近)說:“去深圳帶我一個吧,我得去辦個身份證。”

一個月四千工資不願意給我,但是這趟差竟然差不離地,别人願意讓我跟着一起飛一趟。我搞不清總裁的腦回路,但也許這就是他能當總裁的原因吧?

總監和幾個大區經理聊完工作之後,私底下又找到我說:“帶你去得有個由頭啊,你去了幹嘛呢?”

我說:“我會講課。我可以給銷售們講講銷售技巧。”(我人生到那時為止,一針一線都沒有賣過)

總監竟然很認真,她問我:“你會講什麼課?”

我說:“我會講易經。”

“卧槽。”她猛地定睛,看向我的眼神裡冒出了這兩個字。

剛吃過午飯,華南大區銷售經理和華東地區銷售經理就跟着我的腳步,來到一間會議室裡,聽我講東西。

也沒有準備PPT,就拿着一隻筆,對着白紙講。

我準備了大概五頁内容。

我當時很有信心(當然事實也确實證明),我講的一定是他們想要聽的。講了大概十五分鐘,我脫離了原有内容,突然福至心靈,問了他們一個問題:“如果你的對手各方面都超出你一截,你還想赢他,有什麼好辦法嗎?”

那個時候,外面的聲音傳不進這間會議室,是以室内顯得安靜,氣氛顯得緊張,答案顯得懸疑。

我的目光可能突然變得銳利,刺向這兩位老江湖的眼睛。

他們兩人變得猶疑糊塗不确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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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他們倆開始撓頭,口氣變得尴尬而讨好。

我收緊答案,緩緩走向他們面前,緩緩蹲下一半,湊在他們跟前。

一個四拍過去,我敲擊桌面,就像高三數學老師面對兩個學生似的:“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就是這句話。咱們網際網路行業,就是這句話。你們體會一下。”

我清楚地看到他們的眼睛就像放煙花一樣,起先是震驚,随後是釋然、恍然大悟,然後是琢磨,沉思……

就那一分鐘,我想,我是世界上最卓絕的催眠師,我赢得了兩位老江湖的震驚(讓她去深圳講講看,大體也差不到哪裡去),保住了一份四千塊的工作。

從此以後,我就開始了教育訓練師的生涯。幹了差不多六年。

後期兩三年裡,我走在路上,心裡知道自己是全北京最優秀的教育訓練師。哪裡都有我的飯碗,哪裡都有我的工資。就是馬化騰坐在教室的椅子上,我站在講台上,我也照講不誤(一種誇張的修辭手法)。

到了第六年的時候,那家巨型遊戲公司在花光了現金流之後裁員。中午,我吃過散夥飯後,走很長一段亂磚碎石子小路回到出租屋裡收拾東西。太陽偏西。

我站在碎石堆裡欣賞夕陽的美景。

命運的齒輪又滾過一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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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突然意識到,我不再需要繼續做教育訓練師了。有那麼一句話突然闖進我的腦子裡:

“一直以來,你不是在給他們講道理,而是在給自己講道理。全世界,沒有人需要你的道理,隻有你自己需要那些道理。現在,你的傷口已經痊愈,你不再需要繼續講下去了。”

從那天開始,我把全部心思投入到裝修香河我新買的房子上。那是一處非常非常好的小區,四周全部都是田,馬路邊有毛驢車賣香瓜(有時候也賣驢肉,以此證明确實是真的驢肉)。我決定從此以後在那裡寫作,走我原本就想走的那條路,以後隻打零工,不再做全職工作。

後來事情雖然有了一些變化(我成了家,住在南邊賣西瓜的田附近),但我确實從此就開始寫起來了。

繞了這麼久,我終于講到“廢稿”這件事情上來了(不過,前面的這一大堆不會也是……?)。

我寫過很多很多廢稿,這意思就是它們無法被發表,發在豆瓣上(我主要發豆瓣)也不太有人看。偶爾有一兩個陌生的讀者看了,他們說的話都令我十分動容,覺得被懂得了被溫暖了,但是我的主要工作其實就是在寫廢稿。我日複一日地寫它們,心中充滿了欣喜。

它們對我來說,絕不是廢稿。它們中的某一個句子,是我在寫完一百個句子之後才找到的,很不容易。那是一把鑰匙,開啟我靈魂之門的鑰匙,有了那個句子,我可以走進我的童年時光,走進故事的某個角落,走進一種詩意的存在之中。我的存在,依托于那一個句子。也就是說,其實我既不在毛驢走過的田邊居住,也不在西瓜田邊居住,我居住的地方太多了:每一個句子,都是一個世界。時光來回穿梭,空間蕩漾。我顯然是一個會魔法的人。

在寫《問道江南西》之前,我寫了好幾年與此相關的廢稿。隻有我喜歡它們,懂得它們。它們被表述出來,我趨近家鄉的路途就多了幾個腳印,家鄉就離我更近。那些早就被我忘懷的東西,就慢慢地從迷霧中顯出輪廓來,我所受過的複雜的高難度的教育就一點點褪去魔力,我原初的生命力就一點點強韌起來,耀眼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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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嘉映老師不是說過嗎,每個人都有靈魂,可能,隻是你忘記了。

寫作得有靈魂,更重要的是,寫作是尋找靈魂的方式。在重要性方面說,尋找靈魂似乎比寫作本身還要重要一些。

後來我搬了家,就住在中國作家協會大樓的對面。

我的屋子很小(大卧室給我媽和娃住),書桌擺上台式電腦之後就沒有多餘的空地。但我還有一個小圓桌,在拼多多上買的,實木的,放在床邊,我坐在小闆凳上對着筆記本電腦寫。

那天我突然找到了一個别樣的突破口,寫出了前四五個句子。我的家鄉在那幾個句子裡清晰無比,其間生活着的一個人無言的苦痛也清晰無比。我于是開始寫起來,覺得這一次也許可以發表了。

2021年的五一假期,我回到了家鄉(在此之前,我有十年沒有回過)。後來的暑假七月、八月我又再次回到家鄉。

午後大家都睡覺的時候,我騎着小電驢(租的)頂着烈日去一家咖啡廳寫。廢稿在我的心中醞釀,又被否定,再冒出來,品了品之後又被放棄。我在這個過程中試圖矯正自己思路和下筆的角度,試圖真切地表達一些東西:我為什麼愛着我的家鄉,我是如何被小說的主人公報生打動并堅信他一定會有不為人知的偉大的一生,我為什麼同樣也時常感到空而痛苦……

我做教育訓練師的積習未改,渴望通過一個故事說清楚一個道理。許多人害怕故事中有明确的道理,可是我卻不管不顧,一定要把這個道理傳達出來,清晰地,明确地。我有太多原因這樣去做,但是我隻說一個。

我中間在一家私人投資公司待了一年。它買進酒店,組建員工,營運一段時間後,再以高價賣出去(是這個商業模式,但是做得不太好)。

給酒店員工教育訓練的工作,就全部都是我的。這意味着啥呢,就是說,全部由我負責,我教什麼就是什麼。沒有人管我到底在教育訓練些什麼。那個時候公司挺亂的,快錢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缭亂。我的工作就是穩住這些新招進來負責接待、前台、布草、保潔、餐飲的這些年輕人,讓他們每天都有确定的事情幹。

我就給他們講《論語》《道德經》《易經》《金剛經》……我多的是想要講述的内容,多的是做PPT的無窮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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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對工作的話術隻有一句:“遇到顧客的時候,心裡想想我們講過的東西,心情會平靜,愉快,也會更加靈活。談吐之間,偶爾能說上一兩句話,顧客會覺得我們的員工素質高。”

我就這樣滿懷着熱情地講啊講啊,度過了大半年。

後來公司營運不善,這批員工全部被遣散。

有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辦公室裡看書。來了一名河南籍的小夥子,長得白淨高大,面容很羞澀。他漲紅了臉,捏着衣角,走到我的辦公桌前。

他是專門來感謝我的。在離職前這最後一天,他走進這間他極少進來的辦公室,來感謝我曾經給他們講過的課程。“我沒有父母,從小是爺爺帶大的。一直以來,我心裡總有種說不清的東西,讓我覺得挺難受,也睡不好覺。但是上了你的課以後,我覺得你說的特别有意思,我特别喜歡,自己買了好幾本書回去看。一看就看進去了。”

我立刻拿出桌面上那本《論語别裁》送給他做紀念。一本書十幾塊錢幾十塊錢,對于工資微薄的他來說,也是一個負擔(這套書一年多前,就是由别人送我的,我當時買不起)。

小夥子不肯,死活非要掏出錢給我。

我也不肯,要他一定收下,“你愛看書,這是最好的事情了。雖然沒有機會上大學,但是隻要你自己肯學,一點點看,你以後一定會不一樣的!”

他謝了又謝,紅着臉走出了辦公室。

人無往不在苦痛之中,看書很多時候是為了求解,是為了拯救自己。如果看到一本書,心中塊壘能漸漸消除,生出對“生”的信念和愉快來,那是多麼欣喜的事情。

紅土之地何其遼闊,生出幾個能寫的寫手出來是一定的事情。而我寫,并非為我而寫,而是紅土借由我來寫,來歌唱,來抒懷。

我心中明了一些道理,然後借由故事表達出來,進而被讀者接收到,心中懷揣着感悟、沉思,就此轉了念,堅強而快樂起來——這是我的願望。

曆史長河浩渺深遠,湮滅就湮滅。

而在短促的一生中,如果能有發一點點光亮,那就是我這個片羽之存在的全部欣喜了。

新媒體編輯:李淩俊

圖檔:攝圖網 資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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