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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愛吃肉幹,如果送他浙江的黃魚鲞會怎麼樣

作者:上觀新聞

魚之鮮美者為鲞。在大多數浙江人的年貨清單中,各種鲞是必不可少的。

在水産品華麗轉身為幹貨的過程中,通常有曬、晾、風、烤等不同套路:在陽光下暴曬、挂在繩上晾曬、在海風中勁吹、架火上細烤。在家鄉,除了螃蟹之外,幾乎所有的海鮮都能通過這幾種方式,制作成各種幹貨。

鲞、鮳、幹,皆是海貨的成品,鲞的塊頭最大,有黃魚鲞、鳓魚鲞、烏狼鲞(河豚)、墨魚鲞、鲨魚鲞、鳗魚鲞等;幹有彈塗幹、蝦幹、泥鳅幹、蛏子幹、魚片幹、鲨肉幹;風,有風鳗;鮳,有龍頭鮳、梅子鮳、白帶鮳、黃鲫鮳、雜魚鮳。

家鄉台州的鲞,名頭很響。明嘉靖《太平縣志》載:“永樂年間,松門制鲞業益盛,南北漁船、客商皆雲集交易。尤以黃魚鲞、烏賊鲞、蝦米、海蜇、腌泥螺、銀魚等品質最優,指為宮廷貢品。”溫嶺松門出産的黃魚鲞,清代美食家袁枚稱贊它“肉軟而鮮肥”,明末文學家張岱有《松門白鲞》:“石首傳天下,松門獨擅場。以酥留作味,奪臭使為香。皮斷膠能續,鱗全雪不僵。如來曾有誓,僧病亦教嘗。”石首是黃魚的另一個名字。張岱是世家子弟,一生追求高品質的生活,吃的用的,俱是頂尖的東西,松門白鲞能得到他的青睐,可見的确不俗。

家鄉的海域盛産黃魚,大陳島和松門的黃魚都非常出名,汛期時,“黃魚笑,老大叫”“春雪滿山,黃魚滿灘”,家鄉還有俗語,“獨個兒,餐餐過黃魚”“拉着胡琴吹着箫,吃着黃魚咕着糕”,講的是漁民打魚歸來,拉着二胡、吹着箫,美滋滋地吃着黃魚燒年糕。大黃魚由于濫捕,一度稀少,最近,浙江沿海又傳來大黃魚豐收的消息。

以前,黃魚大豐收時,根本吃不完,将新鮮大黃魚剖開,取出魚膠,清水洗淨内髒,再用鹽腌漬。浙東有一句歇後語“黃魚鲞裡尋苦膽——難找”,曬黃魚鲞之前,黃魚的所有内髒全部清除得一幹二淨,曬好的鲞裡,哪裡還找得到苦膽呢,指的是徒勞無益的事。腌漬二三日後,取出曬幹,竹席或竹架上的黃魚,像煙葉一樣曬在大太陽底下,金燦燦一片,在陽光下晃得人眼花。海邊人家,一到豐收季,就忙着曬鲞,我們那裡的人,把仰卧或太陽底下曝曬的人戲稱為“曬鲞”,或者“曬鮳頭”。在家鄉,“曬鲞”的另一層意思是,女人之間互揭隐私。

松門的黃魚鲞品質好,曬幹後,灰白中帶淡黃與淡青,以灰白色較多,故名白鲞。曬好的白鲞外層用竹篰,裡面用幹淨的稻草密封起來,藏于谷倉或麥櫃裡,經久不壞,比火腿的儲存時間更長,且肉質緊韌,伴有鮮香。黃魚肚子裡的魚膠,加工成長膠、片膠,更是名貴。陳年黃魚鲞有清心敗火之效,海邊的人,上火牙痛,眼睛紅腫,吃陳年的老鲞或喝鲞湯去火。

黃魚鲞可生吃,很有嚼頭,這一點就遠勝于火腿。它的最妙之處在于“殺飯”,夏天天熱,吃啥都沒胃口,燒碗黃魚鲞冬瓜、鹹菜黃魚鲞、黃魚鲞豆腐,一碗飯馬上下肚;尋常的青菜豆腐,加幾塊黃魚鲞,醇厚撲鼻,入口酥爛。燒肉得用老鲞,這樣才香。從前在家,冬天時,父親經常做鲞凍,早上我們用白鲞凍泡飯吃,真是鮮香。

孔子愛吃肉幹,如果送他浙江的黃魚鲞會怎麼樣

服務員正在晾曬剖開的黃魚,制作黃魚鲞。 新華社發

不同的時節裡,有不同的魚汛。墨魚豐收時,可以曬墨魚鲞。将墨魚用刀剖開,放出墨水,取出内髒後腌制,也有的剖開身子,并不掏内髒,而是連同墨魚蛋與墨魚囊一同腌制。曬幹的墨魚鲞,背上有白白的一層霜,如霜冷長天,如霜降草木。不是海邊的人,還以為是發黴。有一次我請一位外地朋友吃飯,她吃了墨魚鲞燒五花肉後,大為叫好,墨魚鮮而韌,肉香而酥,她說從未吃過這麼好吃的墨魚。回去後,我給她寄了幾條墨魚鲞,她打開一看,誤認為墨魚鲞發黴了,真是掃興。

家鄉還有種烏狼鲞,是用老毒物河豚曬制成的。清明時節,河豚旺發,把河豚剖開,去除所有有毒的東西,反複清洗後,撒上海鹽,在太陽下曬幹。曬幹後的河豚,狀如樹皮,用來與肉或筍幹紅燒,濃香無比。

玉環坎門的鳗鲞十分出名。在家鄉,鳗魚産量僅次于帶魚、鲳魚和青占魚,排在第四把交椅。把鳗魚平放在木闆上,用耳刀從魚頭剖到魚尾,清理幹淨後,中間用竹簽撐開,以免粘連,風幹至六七分幹時,就可以吃了。這時的鳗鲞肉,雪白香嫩,上鍋蒸熟,噴香。曬到完全幹透時,風鳗就老了,不過,老有老的妙處,肉質緊緻,用來與豬肉同燒十分鮮美。用來燒肉的鳗鲞,須風幹至完全失掉水分。

鲞中的極品,恰恰都是風幹的。漁民會直接在海上把魚剖開,拿海水洗淨。海水洗過的魚,鹹度恰恰好,挂在船上,風從四面八方吹來,呼呼呼地,使魚中的水分迅速收幹,海風帶來鹹濕的氣味,勁吹着魚兒。還未等漁船回港,魚鲞就風幹好了。新風鳗鲞、新風帶魚,都是尖貨,這種美味,非尋常人家可享用。市場上也有風幹魚鲞,多數是用電風扇吹出來,幾台大風扇一齊開動,雖也算風幹,但這種風跟海上的風沒法比,滋味更不在同一個檔次上。

鲞通常都是塊頭大的海鮮幹貨,而幹與鮳,以小海鮮居多。

家鄉的海鮮幹中,有泥鳅幹、彈塗幹、蛏幹、蛤肉幹等,最出名的是蝦幹和彈塗幹,清代聶璜的《海錯圖》就大贊台州的彈塗幹鮮美非常。彈塗頭大眼小,性子活潑,喜歡跳躍覓食,又稱跳魚,活動量大,是以肉質十分細膩,三門縣的灘塗上的彈塗很出名。當地的漁民用一根長竹竿,抛得遠遠的,就能釣上彈塗,那簡直就是一門絕技。彈塗幹既非曬幹,也不是晾幹,而是用竹簽、蘆葦或鐵絲,把彈塗像串羊肉串一樣,穿成一串串,架在火上烤,烤到七八成熟時,魚體收縮,再放在平闆上,用菜刀把它壓扁,使其兩邊開裂,再放火上,略加烤制,或直接放到陽光下曬幹。燒湯、燒面時,放幾條彈塗幹調味,其鮮無比。

海蝦豐收時,菜場裡的蝦又多又便宜,主婦們會買鮮蝦回來,放太陽底下曬成蝦幹,太陽猛的話,一天就曬好了,或者直接放烘箱裡烘幹。燒豆面、燒米面麥面或者放湯,扔幾條蝦幹下去,鮮得不得了,如果是軟殼蝦,連殼都可以吃,又有營養又補鈣。

還有鱿魚幹。小時候常吃的一種零食叫鱿魚絲,春遊時帶上一包,一路走,一路嚼着吃,再遠的路也不乏味。鱿魚絲是把鱿魚幹在炭火中烤軟,用一根小木棒,一下接一下,反複敲打成的。

鲳魚幹味道也很好。小的鲳魚幹如一片小小的樹葉,舟山人把它比作楓樹葉,委實形象。舟山人還以“楓樹葉跌落怕頭敲開”比喻膽小怕事的人:小鲳魚幹因為太輕,風稍大一些,曬在高處的小鲳魚幹落葉一樣被吹飛,如果剛好有人經過,沒準會落到頭上,吓人一跳。

鮳頭中,有梅子鮳、白帶鮳、黃鲫鮳、雜魚鮳、龍頭鮳。龍頭鮳最是常見,有鹹腌和淡曬的兩種,鹹腌是用鹽腌漬後,放在竹席或竹匾上,在大太陽底下曬幹,這種龍頭鮳可當“壓飯榔頭”。還有一種是淡曬,把新鮮龍頭魚的大嘴用繩子串起來,挂在通風處晾曬風幹。

吃慣了魚鲞的人,如果有一段時間吃不到這種味道,會十分懷念。家鄉有些重口味的人,不愛吃新鮮的魚蝦,隻愛吃這種我們老家方言叫作“燥貨”的東西。家鄉俗語說,有魚弗吃鮳。其實也未必,鹹香的魚鲞,有時候味道遠勝于活魚。但隻有好魚才能曬出好鲞。家鄉老話說,“破網難遮太陽,臭魚難曬好鲞”,與新鮮的水産品相比,海鮮幹貨别有風味,并不亞于剛出水的海鮮,反而多了曆久彌新的鹹香。在陽光、海風、時間的作用下,魚鲞完成了蛻變,各種蛋白分解轉化成奇妙的味道。

尤其在年邊,它們是海邊人家餐桌上的主力軍,無論幹炒、紅燒、放湯,都少不了魚鲞的影子。“過酒墨魚鲞,下飯龍頭鮳”已成日常,更進階的則是“過酒鳗魚鲞,下飯黃魚鲞”。當年孔老夫子說,肉幹實在是太好吃了,如果有人主動能送十條肉幹給他的話,那麼他一定會收留他做學生。如果孔老夫子吃了我家鄉的松門白鲞、玉環風鳗、三門彈塗幹之類的燥貨,想必他會收他當關門弟子。

欄目主編:孔令君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新華社

來源:作者: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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