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名家側影|苗長水:我是被軍藝文學系培養起來的

編者按

“名家側影”欄目由《時代文學》1997年推出,先後由何鎮邦、白烨、賀紹俊等人主持,每期選一位名家,并請幾位同好、老友從不同角度暢聊其人其文,讓讀者更全面深入地了解作家在作品後面的鮮為人知的故事。二十餘年來,100多位當代中國作家,500多位欄目作者,在這個可以從容成長一代人的時間裡,以各自不同的姿态與讀者相見,并在文學史上留下璀璨星光。

有鑒于此,中國作家網重新推出“名家側影”系列,精選文章精華部分,一起聽文壇上的老老少少聊文人,話文事。

名家側影|苗長水:我是被軍藝文學系培養起來的

苗長水

苗長水是位資深的軍旅作家,也是齊魯文壇的一員骁将。自上世紀80年代步上文壇以來,從被稱為“沂蒙系列”的《冬天與夏天的差別》、《染坊之子》、《非凡的大姨》、《犁越芳家》等名篇,到本世紀初的長篇小說《超越攻擊》,以及2008年趕赴四川地震災區采寫的報告文學《北線大出擊》,勾畫出苗長水的創作道路,也凸顯出苗長水的創作個性。

這次邀請長水的親人、戰友和文友一起來聊聊他,看父親誇兒子、戰友誇戰友,讓人不禁發出會心的笑聲。看來,長水的作品與人品均有過人的魅力。

紀念軍藝建院50周年訪談

苗長水(口述) 蔣昭媛(整理)

我們這代人差不多有同樣的經曆,青少年時期趕上“文革”,生活沒有什麼管束,很自由,學業上卻比較荒廢。我的父親苗得雨是詩人,家裡書比較多,交往的也多是詩人、藝術家,我從小就對文學耳濡目染。但是直到我十七歲那年人伍,真正生活在連隊裡面,才意識到文學的重要性。我的第一篇作品是一首短詩《小鞋匠》,就是那個時候寫的;現在看來其實寫得很簡單,但就是因為這首啟蒙階段的小詩,讓我最終走上了文學創作的道路。

我們這一屆的許多同學在進軍藝之前就取得了很大的成績,而我則是真正被軍藝培養起來的。之前我是報社的編輯,主要從事一些新聞、公文寫作,文學創作卻很少。到軍藝以後,我感受到了濃烈的文學氣氛。

文學系第一期學員報到那天,我是和李存葆、李荃一道來的,一大早就到了。系黨支部書記吳斌家在總政歌舞團,為了準時接我們,在系裡的闆凳上睡了一宿。

當時文學系的老師劉毅然和我們是同齡人,即《搖滾青年》的作者,那時他早上天不亮就去接老師,早飯都來不及吃。我們晚上搞創作,早上有時候起不了床,有一次上課就去了六個同學,劉毅然因我們落課,都氣哭了。

不能不提我們首屆文學系的徐懷中主任,他是戰争年代過來的軍人,在昆明軍區當過文化部長,作品在50年代就有名了,但真正産生反響的是改革開放後反映南疆保衛戰的《西線轶事》。我覺得他的創作之是以在改革開放之後還可以領潮流之先,是因為他比我們同時代的老作家的思想更能與時俱進,甚至開明得讓我們這些學員都感到震撼。現在想來,正是由于懷中主任那些創新大膽的辦學思想,文學系才能取得後來的輝煌成就。

還有給我們講孫犁的冉淮舟老師,他的剖析深人透徹,對我影響頗深。在軍藝,既是大學教育又是藝術教育的課程,讓我們接觸到了和以往的部隊生活截然不同的領域,它開拓了我們的視野,打開了我們的思想,啟蒙了我們今後的文學之路。為了進一步讓我們接受藝術的熏陶,學院還積極組織我們去看多種優秀的藝術演出。我至今仍保留着去看法國芭蕾舞劇《吉賽爾》的說明書。很簡單的故事,卻令我至今記憶猶新。

還有一次是在“首體”看冰上舞蹈,那是我第一次看世界頂級的花樣滑冰。我記得當時在場的同學幾乎都驚呆了,我們那一刻都為這種新式藝術形式的獨特魅力所折服。我們還參加過法國電影周,一起去看過“新浪潮”電影。是這些讓我們目不暇接的新玩意兒啟發了我們的思維,讓我們在文學的道路上走得更遠。

那時,新生的文學系絕不因循守舊——什麼新奇來什麼,什麼熱門來什麼。我們聽着頂級的講座,我們看着最前衛的演出,我們接受着最前沿的思潮。那是個富有活力和激情的年代,是以,在那麼短的時間内催生了衆多震撼文壇的大作家,是一種必然。

閱讀也十分重要。

說到讀書,我在連隊的時候什麼都讀,特别喜歡契诃夫,也讀《牛虻》,讀《少年維特之煩惱》,讀完激動得不得了;上軍藝以後才開始系統地涉獵,國内的愛讀孫犁,國外的喜歡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等。

同學們都愛讀書。李存葆給人的印象很粗犷,好像一點兒不沾書卷氣,但實際上他是有時間就會手不釋卷的。他對于中國古典文學的喜愛,是要明顯高于對外國文學的,我想這也是他創作上率真風格的主要形成基因。我對外國文學和影視作品的興趣要優于中國文學,尤其是對于當代中國文學,打開雜志和書,總感到像一個人寫的一樣,缺乏語言風格和思考生活的獨創性。但有時照着存葆兄的嗜好,認真讀一讀國内文學雜志和書籍,也有收獲。最有利的是能更清晰地選擇自己的突破方向,發現自身也存在的某些缺陷。看外國作品是找不到我們自身缺陷的。

當年在我們軍藝文學系第一期的同學中,莫言買書是比較多的。他未成名,經濟困窘,但床頭上總是擺着一摞摞新出的中外文學書籍。讀得比别人多,成名就比别人快。當時莫言和崔京生住在一起,上次我和莫言去上海,到崔京生家裡做客。我對莫言說你見到崔京生的夫妻得叫師母,莫言自己也承認崔京生對他影響很大。他給莫言帶來了很多新思想,比如爆炸文學等等。當時他的小說寫得非常好。他的《水米之魂》寫得非常超前。他非常有才,是當時很有希望沖出來的作家。後來沒有“沖出來”原因很多,可能是因為他的創作太超前了,有一組不錯的小說雜志沒敢給他發,我覺得那時他是最有才氣的。

很多同學沒有想到我能寫出來。我碰壁碰得比較多,大家總開玩笑說你的稿子又被槍斃了。

創作需要實踐,有過失敗才能有成功。畢業之後回沂蒙老家,喚醒了童年的記憶,慢慢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東西,同時也受到《解放軍文藝》《十月》《人民文學》很多老編輯的幫助。他們對文學負責,知識淵博,很有見地,文學系很多作家從某種程度上說是被這些“伯樂”們發現培養起來的。

我自認為我的風格還是比較依托生活的,我認為生活比想象更奇妙。我始終對部隊基層生活密切關注。《超越攻擊》所寫的部隊,我從80年代就比較關注。那個部隊出事多,能幹事,比較有性格,上司也很重視文化。何繼青、徐貴祥等就是從那個部隊出來的。

電視劇《震撼世界的七日》是濟南軍區執行抗震救災任務的部分紀錄。“5·12”第二天我接到上司電話就跟着車走了。現在回憶起來,還有很多生活細節并未在第一時間表現出來。我并不是采訪,而是在執行任務,很多東西你僅僅采訪無法感同身受。我在火車上一邊走,一邊和官兵們聊天,随時借着燈光寫下來。這些東西都是後方需要的,我們甚至比新聞報道還快。通信中斷了,我們開着車拿着無線網卡到處找信号,隻要有信号就馬上發給後方。

2008年以後,軍隊一有大的活動,我都積極去參加。隻有不斷深入連隊,你才能更好地反映當下部隊的真實生活。我寫的很多東西你不在部隊生活,你不親曆光憑想象是虛構不出來的。可以說部隊是我創作的第一源泉。

這一次,寫寫兒子

苗得雨

沂蒙山老家人說:“苗家莊有兩個名兒起得最好,苗得雨和苗長水。”我是上抗日國小前自己起的,長水是他老奶奶起的。他老奶奶說:“孫子是八路軍澆大的苗,重孫子就叫長水吧。”後來任省委書記、當年在我家鄉任抗聯主任的李子超同志說:“這老太太雖然沒上過學,可是知識淵博。”有人說:“作家不遺傳,你出了個作家兒子,你是怎麼培養的?”我說兒子成為作家我一點沒想到,我給多少個作者談創作,但沒給兒子談過。他從上學到參軍—— 一個從少年走向青年的時光中,我正倒黴,倒黴時家人“沾光”,首先是孩子中的老大,他不會忘了“教訓”。我自己“栽”到文學上,怎會讓兒子再“栽”?他是一顆自生果。要說有影響,可能是“無心插柳”,我、妻子,他老奶奶、奶奶,鄉親、夥伴和沂蒙山那片地方。他自己也不是“有意栽花”,他心中的一片深厚生活積澱,形成于自然。沂蒙山在他心中有不尋常的位置。他在一篇散文中講童年在沂蒙山老家,想爸爸媽媽了,老奶奶哄他說:“你到家門外邊去望着吧,看見有個要飯的小媳婦,坐在坡裡用土坷垃洗澡,那就是你娘來了……”末尾說,“我的感覺是,在你的一生中,在不知不覺間,總是有些種子種進你的心靈。它們一顆一顆被記憶的豐沃土壤埋藏下來,而後它們也會像種下時一樣,在你不知不覺間,發出根芽;然後生出枝葉,越長越高……”

我從1963年到“文革”,連續受到錯誤批判,十餘年間的磨難,使我已下決心“不再走那條路”。想不到一遇到“解放”,手又癢癢起來,這時候,兒子已經在“那條路上”學步了。由師報道組寫稿——同我當年在解放區寫新聞也寫詩歌、散文,兒子給師宣傳隊寫演出節目——也如我給農村劇團寫劇本、曲藝。兒子調軍區報社當編輯到創作室——也同我從新聞走向文藝。也巧,1975年10月号《解放軍文藝》上發表了我重新在全國發稿的第一組詩作,那期上也有兒子的“處女作”。但真正引起讀者注意的,還是十年後的那個中篇《季節橋》。當中發過也有影響的《淨土》《有這樣一條河》《間奏曲》等,也就是“間奏”。1984年他去軍藝前和去軍藝後,下力寫了一組,有的得到系主任徐懷中的贊賞,同學尹衛星曾在介紹軍藝的文章中說長水有一批作品叩響幾個編輯部的大門,然而沒有“響”出來。一悶近兩年。

這孩子有一個特點,凡沒有發出的稿子,他從不再拿出來發。

1985年春,我們在一起看法國電影展,我在空餘寫了篇當年我家鄉青年女性命運的散文《識字班大姐們》。他翻了草稿後說:“爸爸,你這篇文章先别發,我摳個細節,弄個中篇。”原來其中寫村上第一對自由戀愛的胡兒與采妮私奔的故事,給了他什麼觸發。待他重新寫出,就是這春天拆冬天修、時隐時現的“橋”了。這部小說第一次引起青年評論家的興趣:“和以往小說相比,出現了似曾相識、貌似依稀但又前所未見、風韻别緻的情景。(李彤)這個中篇家鄉的鄉親不一定能看到,但1997年電視台約我們父子回家鄉拍專題片,有個村裡的年輕人一起跟着,默默地幫着維持秩序,一問,原來他就是采妮和胡兒家的後代。

兒子真正打響和久久有響聲的,是又憋了一年多,于1987年4月間憋出來的《冬天與夏天的差別》。這個中篇,呈現出了異樣的光彩。當時主持小說選刊》的老作家李國文看到後即予重點推出并寫了推薦文章,《新華文摘》《人民日報·海外版》《文藝報》等都作轉載。此後一連串中篇《染坊之子》《非凡的大姨》《犁越芳冢》《戰後記事》《南北之夢》等推出,讓青年夥伴們說有“目不暇接”之感。不少評論家由衷地寫了評論。如雷達的《傳統與創化》、牛玉秋的《戰争與人性美》、宋遂良的《長長流水、款款深情》、譚好哲的《人生因真情而美》等,有的文章我看到了,有的文竟我看不到兒子也不給我說。知道的還有部隊的韓瑞亭、朱向前、黃國柱等評論家的文章。還有常給他當編輯的王瑛、李敬澤、楊德華等都在國内外一些報刊上寫了不少介紹他的文章。雷達說:“苗長水的出現是一個奇迹,他的嘗試為文學拓寬了路子。”老友江曉天評文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我去信表示感謝時,他才知兩苗原是一家。

幾年後幾部長篇推出,輕易無興奮之語的兒子,說還較為滿意。夥伴們也說能響一陣了,其中《等待》我讀了兩遍,都久久在一種情緒中走不出來。我說:“就寫等待不來的“等待’。那一句'百分之百的美麗是沒有的,但百分之兩百的美麗卻是有的’,可以和托翁的'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媲美。就憑這個發現,這部作品也會成功一半。”爸爸的感動可能不冷靜。我為在評論家中沒有得到多些的識者而惋惜。

兒子冷靜了。兩年、三年、五年,一冷至今。一直在“按兵不動”着。多家出版社約他編集子,包括外文翻譯集子,他都不着急,多少地方約稿除了非寫不可的,差不多都沒有應約。一部長篇已敲打了四五年,有說已寫完了,有說寫了一半的,我說:“你這個屬小龍的,也成了“見首不見尾,的‘神龍’了。”老同學鄧友梅在電話中說:“這孩子不浮躁,是塊難得的材料!”

他是個很珍惜水準的作者。從來沒有一篇作品是靠名氣湊合的。他記憶好,寫作有靈氣,稿子都是一遍出,清清楚楚。字也寫得一筆一畫,讀他的原稿,首先見了字就喜歡。他不人雲亦雲,随波逐流,但也從不鋒芒畢露、很能和人相處。家中有些故事,都是不露聲色,漫不經心地撿去的,什麼時候在作品中“露”出來,我們才發現。

他的妻子工作忙,他想自己是“坐家”,勞動從小就鍛煉,就多擔家務事。哪怕電腦上正打出靈感,也不耽誤時間去采購、做飯、照應孩子。有一次在《齊魯晚報》上發表了一篇小文《我家的吃飯問題》,說妻子甯願忙這忙那也等着吃丈夫做的飯;兒子打饅頭,玩着忘了,說人家夥房下班了。這一下把妻子、兒子都得罪了,妻子賢惠,不好意思說;兒子直截了當:“我爸爸寫小說最不好了!”

現在兒子的兒子也成了部隊的小上尉了,繪畫很有天賦,字也寫得出手不凡,長水卻也沒有着意讓他走文學之路,由着他在自己的成長道路上發展。長水對人說:“作家的知識是可以自學出來的,但許多科學知識卻需要按階段學習,錯過後就沒有機會再學了。”這恐怕是他自己讀書時節趕上“文革”,沒有學習好文化知識;在想當排長、連長的時節,又是“文革”影響而沒有如願的經驗教訓的總結。

現在我和老伴都已年屆八十,到了“人生古來稀”的階段。明年,既是我的八十歲壽辰,也是我和老伴“鑽石婚”慶典。在我七十九歲生日的家庭聚會上,在香港和美國的大女兒和小女兒都打回電話祝賀,并說明年一定回來參加“大慶”。三個兒子和三個兒媳及小孫子們,在宴席上跟我們商量明年怎麼搞,老大長水說:“爸爸一到宴席上就先跟服務員要地瓜、芋頭、紅燒肉,吃完這個就說飽了……不如明年别到大酒店了,找個附近的沂蒙山飯館,他一定吃得很滿意!”老伴、兒子、媳婦們都笑了。

我們這個大家庭很幸福,也經過很多磨難,現在其樂融融非常團結和諧。但是正如我和孩子們在生活習慣上有不同,在創作上同樣有不同觀點。長水經常勸我不要再寫了,寫寫毛筆字畫點畫保養好身體就行了。我也經常教導長水不要再寫長篇了,畢竟他也快六十歲的人了,可他卻神不知鬼不覺又寫出一個長篇,而且還有出版社搶着出。看來文學這條路一日走上了,誰都難放下,我知道孩子們最希望我和老伴長壽,也安慰他們說:“我和你媽肯定都能活到一百歲。從現在到一百歲,不就二十年嗎?”

那一天,我們踏雪回家

李德昌

走遍天涯尋不到自己所需要的東西,回到家就發現它了。

——[英國]摩爾

春節剛過,我們創作室的苗長水、桂恒彬、劉燦校和我,相約一起去青島看望恩師黎星。黎星這個名字,對現在很多人來說,可能很陌生,但在我們那一代人的眼裡,可是個“大腕”式的人物。1970年代的軍旅中都會唱他寫的一首歌:“踏着革命路,唱起英雄歌,亮開鐵腳闆,挎槍走山河。”(黎星作詞)他是我們67軍文化處的老處長,是上司,是長者,是偶像,也是恩師。當年,我們幾個都是在他的拉扯下走上創作道路的。

出發那天一大早,天氣預報濟南有中到大雪。我們在宿舍樓下集合。天上已經飄起雪花。長水臉上泛着紅光,手裡提着一盒禮品,肩上背着一架相機,身上穿了一件黑色短大衣式的外套。我誇贊他那外套很給力。長水詭秘地笑笑:“你摸摸裡邊,這可是水貂的!一位老首長深情相贈,可惜一個冬天都沒有機會穿出來。天天盼着下大雪!今天好了,老天爺開恩,你們也跟着開眼了!”苗長水在小說中不乏幽默,生活中卻是個不苟言笑的人。今天能這樣說話,可見他心情不錯。

濟南開往青島的“和諧号”靜候在月台邊。春運已過,頭等車廂裡不少座位空着。我們各自找了一個靠窗的座位坐下。車窗外落雪無聲。我叫了一杯綠茶,調整好座椅角度躺下,聽着若有若無的音樂,感覺比坐汽車舒适多了。為此很感謝這場初雪。火車啟動得無聲無息,隻感覺窗外的景物在緩緩地後移。樓頂、地面、道路全都蒙上了一層白色。天空低垂,看上去非常肅穆。

手機忽然“嘀”了一聲。打開一看,是苗長水發來一條短信:大昌詩作,請分享。大昌姓呂,也是我們的戰友,轉業在濟南軍轉辦工作。本想和我們一起去看望黎星,無奈走不開,遺憾之餘,連夜寫了一首詩,獻給敬愛的黎星處長:

自從見到了你,就記住了您的模樣。我們曾無數次地談論您,總想給您畫一畫像。那是70年代的第一個10月,魯中大地的天氣格外睛朗。戰略預備隊的三支師宣傳隊彙聚在一起,将要進行新一輪的對抗和較量。您走過來了。臉有點黑,牙有點黃,軍帽有點歪,軍裝有點髒,後背有點駝,走道有點晃,手裡點着煙,一口純正的河北腔。“他是誰?”我問饒班長。“黎副處長!”“嘿,這老頭有派啊,演壞蛋肯定不用化裝。”“你别胡說入道,他可是冀東魯藝的老革命,他過的橋,比咱走過的路還長。”在您的指導下,俺的處女作竟登在了大軍區的《連隊文藝》上。當鋼筆宇真的變成了鉛字,俺做夢都不敢去想。這當然是您的精心教誨,隻是您批改作品的繁體字,總讓我們這幫小戰士們無比惆怅。你從不以老革命自居,下部隊不住招待所,就吃在師宣傳隊的夥房。頂多加個炒雞蛋,景芝白幹也就小酌二兩。您穿的軍裝總是那麼不合身,軍用涼鞋的鞋帶總也系不上。您不是專業作家,書寫的活劇一幕幕威武雄壯。您不是導師,培養的人才一個個精英棟梁。他們中有無數個作家、畫家、雕塑家,作曲家、教授,還有多少個将軍、導演和文化部長。黎星——黎明前的星光,為我們啟迪人生的航标。讓我們唱着您寫的歌兒,共同把如歌的歲月暢想!

長水起身走過來在我身邊的座位上坐下。由着大昌的詩,說起往事。有些事情,他記得,我卻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長水說,我們第一次見面,應該是1972年秋天吧。濟南軍區在萊陽舉行各軍、師業餘文藝彙演。黎星點名調我去觀摩,當時你也在。我們在一個桌上吃飯,上來一盤黃乎乎黑乎平的東西,我不知道是什麼菜,你說,雞蛋扒海參,吃!

我想了想,還是沒有印象,甚至不确定我是否參加了那屆彙演。長水笑了說,那時你已經在《解放軍文藝》發表了好幾個頁碼的鉛字,我卻是第一次吃雞蛋扒海參!那次觀摩也是我當兵後第一次離開連隊,坐火車到萊陽,一出站看見滿街的萊陽梨,買了滿滿一挎包,邊走邊吃。車站離軍部十幾裡,我進大門就想拉肚子了。我身體非常好,那也是第一次鬧腸胃病。滿院子都是各師宣傳隊的女兵,又不好意思打聽廁所在哪裡……

我搖搖頭,确實想不起來了。感歎長水還記得這些糗事。是以回憶往事,驗證的不僅僅是記憶力,還有性情、志趣和品質。長水看上去孤傲清高,其實他的謙虛、率真和不羁,深藏在骨子裡。

火車仿佛在時間隧道裡滑行,窗外是我們當士兵時非常熟悉的魯中大地。長水說:那一次在軍裡參加創作學習班你還記得吧?恒彬、燦校、我們都在。這事我倒還有些印象。大概是1973年,黎星把全67軍的業餘文藝創作骨幹都集中到軍裡寫節目。有一天他過來視察,發現從部隊調上來的這些業餘文藝新兵,一個個全都躺在床上睡大覺。他罵道:這幫小子,我在那邊天天熬夜,你們好意思在這裡恢複疲勞!事後大家坐下來一起檢讨,有人說老爺子批評我們“恢複疲勞”?

長水說,那次學習班黎星對他期望很大。黎星聽說他父親是著名詩人,他又進過師報道組,認定他一定會寫東西。就讓他寫一首歌詞,他憋了整整一個月都寫不出來。黎星親筆幫他一遍遍地改,真像呂大昌說的那樣,滿紙全是黎星的繁體字,他的字幾乎一個也看不到了。最後,黎星很失望地說,苗長水基本不能寫。

中午時分我們抵達青島。青島警備區政治部李主任、田副主任、宣傳科郭科長在飯店迎候我們。他們都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新兵,對我們這幾個老兵的熱情,更多的還是出于他們對那個時代的軍事文學和“前衛作家群”的熱愛與敬重。濟南軍區的文學創作,曾經輝煌一時,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達到頂峰,出現了《高山下的花環》《在這片國土上》《最後一個軍禮》《冬天與夏天的差別》《漢家女》等一大批蜚聲文壇的文學作品。形成了一個以李存葆、李心田、李延國、苗長水、周大新等為代表的“前衛作家群”。苗長水是其中最年輕的一個。如今唯有長水還固守在軍區,成為一面孤獨的旗幟。

苗長水的小說,雖然看似平常,卻充滿浪漫情懷和善良柔性之美,具有滴水穿石、以柔克剛的力量。文學在本質上是獻給那些偉大的靈魂的。現代商業社會名利得失的蔓延,侵蝕了人們的心靈,而偉大的文學傳統就在于它奉獻給讀者人間的真情、摯愛的力量,一種偉大的人格的力量,一種偉大的民族精神力量。在這種視野中,苗長水的小說是我們優秀文學傳統的繼續。可惜的是這種既能見到人性溫情,又有大精神境界的作品,現在是越來越少了。這,也許正是苗長水的小說曆久彌新,至今為人稱道,讓人備受推崇的原因。

苗長水之是以能寫出這樣品格的作品,與他自身的性格不無關系。别看苗長水面目呆闆,内心裡卻是個柔情似水的人。他知恩圖報,性情溫和,感情細膩,特别有家庭責任感。記得他對我說過,兒子十八歲那年,在南京上大學,參加學校運動會,很需要補養。他和夫妻連夜煲了一鍋甲魚雞湯,第二天一早便通過“兔兔快運”遞往南京。這事對我的震撼巨大。很長一段時間,使我想起在北京讀書的女兒便心裡難過。

飯後閑聊,長水笑着幽默地對我說了一句話:“黎星處長對我的一生來說很重要;而實際上,我真正的文學創作是從軍藝開始的;而我能不能上軍藝,與你有很大關系。你記不記得,1984年軍藝文學系恢複招生,濟南軍區的李存葆、李荃、你、我四個人都報了名,但軍藝隻錄取三人。如果不是田愛習部長把你留下來當處長,按當時的情況,你能頂替我上軍藝,我卻不能頂替你當處長……”

我望着遠處寬闊的大海,許久沒有說話。長水說的如果,不過是一個假設。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也沒有如此在意。如果他不提及,我幾乎已經忘記。想不到這個假設,卻在長水心裡真實地存在了這麼多年。

下午兩點,我們準時來到位于雲霄路上的原67軍幹休所。這座二十多年前建造的院落,如今被四周聳立的高樓大廈擠壓得似乎喘不過氣來。我們四人一進黎星處長家的門,老處長在鬥室中嘹亮地“嗷”地叫了一聲,迎出門來,給了我們很大的一個意外。這位八十四歲身患重病的老人,臉色是那樣光鮮,腰杆是那樣挺拔,嗓音又是那樣洪亮。别說與我們想象中的病态相距甚遠,就是與呂大昌詩中描繪的昔日形象也大相徑庭。黎星病重住院的消息,是節前總政文化部老部長田愛習從北京打電話告訴我的。而我又專門打電話詢問了幹休所衛生所長康雪玉,她是我們軍政委的女兒,說黎處長的病是經過北京301醫院确診了的,十分危險。家裡人都清楚,隻是他本人還不知道。

黎星處長哈哈哈地大笑着,把我們拉進客廳裡。說他的病就是個冠心病,沒大礙,零件老化了,住院“搞搞油”也很正常,用不着大驚小怪。到客廳坐下,舉手指着我們,對陪同的青島警備區郭科長和徐幹事說:三十多年前,他們幾個都是我們軍裡文藝戰線上的小新兵。今天都成了著名作家,我感到非常驕傲!接着,又評點起那些近日來看望他的得意門生,一個個如數家珍。

長水拿出手機,把大昌的詩一句句念給他聽。黎星閉起眼睛,輕輕搖晃身子,就像當年審查創作一樣,臉上的表情一忽兒像笑,一忽兒像哭,變幻突兀完全沒有過度。就是這種奇怪的表情,當年曾經多少次讓我們心驚肉跳。

念完大昌的詩,老處長并沒有我們預期的激動,隻是平靜地指了指茶幾上的水果,讓我們吃。大家矜持着,誰也沒有動手,唯有苗長水毫無遲疑也毫不客氣,拿起一塊哈密瓜便吃。

長水生性率直、單純、天真,有男人味兒也有孩子氣。他特别愛吃水果,嗜水果如命。一天不吃飯可以,不吃水果絕對過不去。記得有一年下部隊傳回,晚飯後,離上火車還早,師政委安排我們在接待室臨時休息一下結果,在苗長水的帶領慫恿下,我們把人家冰箱裡準備第二天招待軍委總部首長的進階水果一掃而光,也不知接待方事後作何感想。

黎星聽着長水與水果的故事眉開眼笑,拍着他的肩膀表示贊賞,說長水的性情跟自己有些相近,性情相近的人容易産生共振,二人都笑得非常開心。

四點一刻,我們與老處長合影後告别,整個探視過程一滴淚都沒流。火車離開青島的時候我們正對着一面模糊的夕陽,在西天橘紅色的暮霭裡搖搖欲墜。晚上七點二十五分,我們回到了濟南。濟南的雪下了一天,司機打來電話說,車隊怕出事故,一律不準出車。長水問怎麼辦,我建議步行回家。很久沒有這樣的體驗了,恍惚又回到從前。我們排成兩列,小心翼翼地追随着,提醒着,說笑着,一步一個腳印往前走。積雪很厚,踏上去咯吱作響。就像大地發出的密碼,大家想起了當年雪野拉練的情景。天寒地凍,身心卻十分火熱。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