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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夾縫”中的李安,并不安

作者:我的大道小谷
“夾縫”中的李安,并不安

大道小谷給您介紹的第 5 位朋友:李安

說起李安,在電影屆如雷貫耳,愛看電影的人應該也會不陌生。

電影屆有句評語:論東西跨界的導演,唯有李安。

而縱觀李安的作品,一開始的華人父親三部曲 《推手》《喜宴》《飲食男女》都取得不俗的成績,而後的英國片《理智與情感》,美式大片《冰風暴》《與魔鬼共騎》也獲得諸多獎項,《卧虎藏龍》《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獲得奧斯卡獎幾乎是水到渠成。

有幾個導演的作品可以通吃天下?屈指可數。

一個在美國的台灣人是如何做到的呢,異國他鄉,他走在電影藝術的路上,遇到了什麼困難,是怎麼解決的呢?為什麼他說:即使到今天,我還是個外人,李安心裡并不安呢?

一起來聽聽他的自述。

1、外界傳我在家做家庭煮夫,吃軟飯吃了六年,這個不是謠言,是事實。我來美留學,30歲畢業,誰知畢業就失業。誰會找一個默默無聞的華人導演來拍片呢?

2、我太太是學微生物的博士,但剛畢業做研究員的她,薪資并不高。我們兩個小兒相繼出生,經濟一度非常窘迫,還好雙方家庭偶爾變相接濟一下。我在家主要負責做飯,照顧孩子,空餘時間就寫劇本改劇本,在家悶久了看起來就像個老頭。太太有時看我垂頭喪氣,就帶我和小孩進城吃麥當勞,那時麥當勞對我們來說都是奢侈的。

3、有些人好奇我那段艱難時光是如何度過的,說實話,很長一段時間我也懷疑自己來到世界上就是來傳宗接代的,我但凡有點日本武士的骨氣,早就應該切腹自盡,但我沒勇氣,也沒有辦法跟命運抗衡,我隻是死皮賴臉待在電影圈,時機來了就迎上去,如此而已。

4、而起機來自台灣的一次劇本創作比賽,那時我已将近40不惑之年。我寫了兩個劇本《推手》和《喜宴》參加競賽。殊不知兩個作品均獲獎,一個獲得第一名,一個獲得第二名,台灣中影給了我大約1500萬預算給我拍片。借這個機會,我推開了導演的大門。

5、說實在的,我也不曉得如何運用這筆錢,我一開始靠同學,台灣的熟人,後來發現他們在組織策劃上不夠專業,效率也不太好。經朋友介紹,我找到了合作至今的好機器公司的詹姆斯。詹姆斯可以說是行銷人才,人面廣,他在大學授課,同時又辦雜志,了解觀衆的品味,市場嗅覺非常靈敏。好機器公司有自己的合作班底,總得來說,對業務非常熟悉。于是,我拿着中影的資金,跟他們開始了首次合作,結果一直合作到今天。

6、與詹姆斯的合作,對于初次拍片的我來說,帶來兩大好處:一個是他們的制片理念,相比較把時間放在劇本創作上、大資金拍攝,慢慢磨片的打法,好機器公司的理念更吸引我。他說要高效低成本拍片,首先要做計劃,計劃是不花錢的,做好計劃後,就按照計劃來執行,比如多少錢一天,一天拍多少個鏡頭,是有規定的,如果今天拍多鏡頭,那就要考慮剩下的鏡頭是否需要縮減,這種計劃—>執行的風格,雖然流水機械,但對于那時的我來說,是很合适的;其次,詹姆斯是美國人,有他把關,我的電影就有了國際檢驗。

7、首部片《推手》面市,在台灣大受歡迎,一舉奪得台灣金馬獎。這真是極大的鼓勵了我,憋在心裡不得志的悶氣,總算是出了一點。我還記得有一天徐楓請吃飯,在座還有張國榮,陳凱歌,王家衛等人,餐桌上的菜可真好吃,我一想到遠在美國的太太不能同享,心裡面很難過,就跟身旁的王家衛說了說。真是憋得太久了,氣剛順過來。還不太習慣。

8、《推手》的投資是1350萬台币,最背景北票房是1800萬,算是安全上壘,打平了一筆。趁熱打鐵,中影馬上催我拍新片,于是就有了《喜宴》。從結果上來說,如果《推手》是喜出望外,那《喜宴》算是豁然開朗闖出新局,就如它的名字一樣,給我帶來嶄新的變化。

9、《喜宴》的靈感來源于我洗澡時的閃光一現,它講述了一個來自台灣,在美生活的同志男士,為了滿足父母結婚的期待,找了付不起房租的房客假結婚,結果假戲真做,有了孩子。

10、除了同志身份,這個男士的其他教育和背景,幾乎是我真實的寫照。我祖上很有錢,早期石達開帶部隊經過,都是住我家。但是到了我祖父這一代家産被敗光了,還好祖父争氣,通過從商又有了積累。有一次受到政府不公正待遇,立志把父親送去從政。我父親謹記家族依托,最終實作了家族期望,在大陸民國時期,我父親官至教育部秘書長。我是家裡的長子,可見父親對我的期望。但是我不争氣,從小一念書就睡覺,一看電影就兩眼放光。台灣那麼多好大學,我竟然考了一個無人問津的藝專,聽說父親當晚就掉眼淚。現在,我幹了在父親看來屬于戲子的行業,我充滿了罪惡感,無奈,委屈,抱歉常悶在心中,我既想擁有自我(做自己),又想盡孝道(為人子)。這種沖突一直在我心裡撕扯。

11、我的沖突,我的思考,我的尋找,貫穿了我早期的父親三部曲作品,從這些作品的創作,到市場的回報,我也慢慢找到了答案,找到了我自己,也找到了我的定位。

12、拍攝《喜宴》,劇本是由我和詹姆斯共同創作的,尤其是同志的部分,他在那個圈子有很多朋友,寫的比較真實,其他結婚的部分,就是我李安結婚的真實寫照。劇情非常熱鬧又荒唐,一推出市場,受到熱烈的歡迎。我被各地發行公司安排着行程,開始地毯式的宣傳。

13、我一開始很頭疼宣傳,不想去。旁邊有經驗的人就跟我說:這是投資,将來你會從這裡拿回‘利息’的。果然,長年累月下來,就這樣一點一滴地建立起我的各地關系。由于華語片少有明星,不是大發行網,是以宣傳重點多放在導演。凡是對導演本身及電影、電影語言、文化背景有興趣的媒體,才會來采訪,而不是從電影明星和所謂的賣點(high concept)出發。剛開始,我是以一種走透透的方式跑宣傳。記得最後一次歐洲宣傳的兩周内,一個地方接一個地方,平均每天十五六個通路,從早到晚,都是硬邦邦的一對一,記者們輪番上陣,每半小時到一小時就換個人進來,中間隻能趁便喝口水,午、晚兩餐一個多小時,則和大媒體邊吃邊談。就這樣,一點一滴地透過媒體,我逐漸把自己、電影及想法介紹給觀衆。而觀衆對我有興趣後會産生回饋,反過來再影響媒體對我産生興趣。就這樣滾幾次,我跟各地發行商、媒體開始建立起交情,之後持續經營,這些日後都成為我的人脈和錢脈。同時,也逐漸建立起觀衆和我之間的熟悉感及觀衆對我的期待性,形成草根性的群衆基礎。

14、拍片能力外,各地片商、媒體對我的支援,觀衆對我的熟悉與期待,這些因素共同形成了一個市場潛能,它雖然不像好萊塢那麼大,但它是一種市場,是我的“腰杆子”。有了這個群衆基礎,我不會是光溜溜地去面對一個不可知的市場,或得聽從老闆的賣點去拍片。因為我自己已有基礎,本身就是一個市場,是以比較能夠照自己的模式拍片。這些,都源自于《喜宴》。《喜宴》對我的電影發展有決定性的影響。

15、我還通過《喜宴》摸出市場定位,在台灣及其他亞洲地區,我的電影走大衆主流院線,到了歐美,就是藝術院線。這個市場不但是我的财源,也讓我能夠保有創作上相當的自主性。因為片商知道還有其他的投資者,一來風險分散,二來沒有一個大老闆管,于是我得以保有創作上的自由。

16、經過密集的宣傳,《喜宴》在各地賣出好價錢,在美國則賣出了75萬美元的價格,重新整理了華語片的記錄。而且《喜宴》帶來轟動效益,我下一步片還沒開拍,已有錢送上門。

17、雖然影片讓我快速學習和成長,帶來了名氣,然而我并沒有賺到錢。真正賺到錢是我的第四部片《理智與情感》。當時他們想重拍《理智與情感》,于是找到了我。這是我第一次受聘作為導演,拍一部其他人的創作劇本,而且還是在别人的地盤——英國——拍攝。

18、雖然我跟美國班底有已經熟練的合作經驗,然而,這種跨地區的,猛龍過江,一個人去和一團人合作,面對的還是英國的電影精英,又是搞他們的本行,簡·奧斯汀的經典作品,我心裡還是沒底。

19、情況确實非常具有沖擊性。我又一次得到快速成長。做導演,一般的工作習慣,經常是一上來先顯顯本事,露兩把刷子或刁難一下,先懾服衆人,才好上司統禦。但我需要先摸索一番,逐漸才知道該怎麼做,是以,在旁人眼中我是很笨的。我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我覺得一開始就凡事清楚,會自我設限。我通常拍到一半時才進入狀況,至少也要到三分之一才有個樣子。是以一開始就被質疑。

20、當時的團隊成員,個個都是劍橋,牛津,或是皇家劇院出身,每個人都有很多想法,我語言又表達不到位,人家提出各種問題,我也不知道如何應答,那種有苦說不出,吃癟的狀态。

21、後來詹姆斯來英國探班,幫我在他們面前吹噓,說我是個東方的禅師,很多問題可以解決。然後我在過程中慢慢意識到用自己的長處去彌補自己不足,比如中國擅長于用留白,遠景來表達感情。剛開始他們不服,休格蘭特大段大段地念對白,結果發現我隻是遠遠的拍了影子,并沒有拍到他的聲音和表情,非常不滿,直到後來送來了試片,大家圍過來一看,效果不錯,才開始慢慢服氣。

22、通過這次,我深刻認識到,華人的溝通與他們的溝通的巨大差異。他們是有什麼就直接說出來,而我們中國人講厚道,裝糊塗,各取所需,各退一步。隻要過得去,大家就睜隻眼閉隻眼。在歐美拍電影,導演就像總統,你要兼顧很多,讨好各個人,在亞太拍片,就像皇帝,導演說什麼,大家照做。

23、《理智與情感》在英國首映禮的時,查理王子還問我如何讓英國演員守規矩:how do you keep English actor in order? 我還假兮兮的客氣:他們很好,哈哈。

24、事實上,當時苦哈哈的很,但這種通過實力“去賺取他人的尊重”的做法,讓我成長很多。在英國這段時間,我也總結出如何應對這種局面:拍電影,一定要把它歸納到可以處理的範圍内,才能拍好。将素材加以處理,先将之瓜分,才能蠶食,即先區隔到你能處理的尺度,再加以細緻經營。

25、如此,後期我去到别的陌生地區,單槍匹馬跟别人一個團隊合作,我就沒再害怕。我現在可以跟各種班底合作,比如在美國用美國班底,在香港用香港班底,去英國就用英國的班底。有了合作的底氣。

26、最關鍵的是,《理智與情感》這部戲劇的成功,給我帶來18萬美金的酬勞,當我拿着這張支票填寫納稅單據,我手軟的簽不下去。18萬美金,證明了我終于可以靠導演公衆來掙飯吃,我是可以做這一行的。

27、《理智與情感》結束不久後,我還拍了兩部西片,然後回頭再次拍華語片《卧虎藏龍》,這部片用的是香港的班底,國術我也不在行,不過,根據過往我那麼多年的經驗,還有自己的媒體,觀衆緣,還有詹姆斯好機器公司他們的大力,專業團隊合作,我們拿下奧斯卡,幾乎也是水到渠成。工作從此也是一步一個腳印,走上了正道。

28、對于我拿到奧斯卡——電影屆的最高獎——我父親的反應跟楊德昌的媽媽一樣的态度:小安,差不多就退休就去教書吧。

29、在父親的眼裡,導演始終不是正業。撇開父親的認同,拍片确實在體力和心力都是極大消耗。拍片經常是連夜工作,體力極大透支,作息時間經常是颠三倒四;在心力方面,一部片就是進入一個新的世界,像拍《色戒》,我經常感覺張愛玲陰魂不散跟着我。很多演員都有殺青憂郁期,拍完戲要一段時間才走得出角色。我剛開始也是,不過後來家庭的溫暖治愈了我,我一回到家,就會忘記,回到現實。

30、電影和現實,很難說哪個好,哪個不好,我在現實中是個很笨拙的人,很多問題都不會處理,在電影世界,我就可以盡情釋放自己。

31、十三邀的許知遠采訪我,我跟他說,我們這行,是拿命在手裡把玩,按照中國的命數來講,這個是要付出代價的。但我又不得不拍,我試過了,我做什麼都不在行,隻會拍電影。我記得奧格威也是這樣的人,他在《一個人廣告人的自白》這樣說:除開廣告之外,我是一個可憐的笨蛋。我看不懂資産負債表,不會使用電腦,不會滑雪,不會高爾夫,也不會畫畫兒。

32、拍電影還有個好處,它給了我發言權。你不拍,大家就以為是現成的樣子;你拍的話,人們在現成之上又多了一種選擇。我覺得,人人都要珍惜自己的發言權,不要不吭氣,讓它随着大家的成事習慣或成見,就這樣地過去。藝文工作者就是要把它反映出來,讓世人看到人們真正的心聲。

33、拍片,某種程度,讓我可以活在外人的世界裡。現實中的我,一輩子都是外人。何處是我家我也難以歸屬,在台灣我是外省人,到美國我是外國人,回大陸我是台胞。其中有身不由己,也有自己的選擇。命中注定,我這輩子都是外人,這裡裡面有台灣情,有中國結,有美國夢,但都沒落實。久而久之,竟然心生天涯住穩歸心懶之感,反而在電影的想象的世界裡面,我覓得暫時的安身之地。我常常說,李安,實則不安。

“夾縫”中的李安,并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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