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潇潇,不知不覺下了一整天了。
今天來了好幾個危重病人,累得我有些疲倦了,趴在桌子上小憩,護士佘文喊我:“艾醫生,有人找你!”話音剛落,一個老頭來到了我的面前,他灰容土貌,頭發花白,個子矮小,穿著破舊但幹淨整潔,一手拿着雨傘,一手提着一個鼓鼓囊囊的紅色塑膠袋。“艾醫生,你不認識我了?”他漲紅了臉,略微有些激動,這個長相特别的大哥在我腦海裡馬上浮現出來,原來是他,“噢,你是荀大哥,快坐!”我趕緊給他拉了個闆凳。“謝謝你啊,我媽出院後一天比一天見好,按你的叮囑在我們當地醫院定期複查,快一年了一直說要當面謝你,因為疫情來不了,今天抽空來看你,這不我拿了點香氣撲鼻,顆粒飽滿的大紅袍花椒,是我媽一粒一粒精挑細選的。”“不不,我不能收你的東西!”我趕緊推開了他,他臉色有點發白,眼圈有些泛紅,咬着嘴唇,身子有些微微顫抖,顯然我令他手足無措,很難為情,他嗫嚅地說:“這是我們的一點心意,你一定收下,不然我不好給我媽交代。”佘護士聽見了我們的談話,她快人快語:“你就收下吧,人家大老遠冒雨而來,不然就不近人情了!”我隻好收下了。他又誠懇地說感謝我的話,我再次給他交代要定期複診,并注意飲食。他要趕最後一趟班車,我們就匆匆道了别。透過窗戶看見荀大哥撐着雨傘,疾步快走消失在雨霧中,雨仍淅淅瀝瀝的下着。
我的思緒回到了一年前那個春寒料峭的禮拜天,那天刮着西北風,天空飄着小雨,早上科室沒來病人,中午我們醫護人員在一起吃飯還開玩笑說今天老天爺給我們放假了,誰知臨近下班,護士佘文喊了起來:“馬上要來兩個病人,這兩人名字咋一模一樣,年齡也一樣,是不是資訊錄重複了?”我仔細的檢視電腦上的兩個待收住院的名字,一個叫苟清香,一個叫荀清香,都是八十歲,我給佘文說了你看仔細點,她有些不好意思。不一會從科室的門口傳來了沉悶的腳步聲,一位個子矮小的男子一手摻扶着一個老婆婆,一手拿着洗漱用品和換洗衣物,老婆婆瘦骨嶙峋,雪白的頭發象稻草似亂蓬蓬的,腰佝偻着近乎九十度,一隻手捂着肚子,不斷地呻吟着,表情很痛苦,護士連忙上前招呼老婆婆坐下趴在桌子邊,話說這個老婆婆剛落座,樓道又傳來了一陣局促雜亂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大夫快來,快收住院!”我們一看有好幾個中年男女推着一個輪椅快速到了護士站,輪椅上坐着一位體态虛胖、面色恍白,低垂着頭、虛弱無力的老婆婆。佘護士指着先到的老婆婆說人家來得早,先給人家辦住院手續。坐着輪椅的老婆婆的一位家屬,一位肥碩的女人,衣着考究,滿身挂着金貨,聽了佘護士的話,好像氣不打一處來,柳眉倒豎,杏目圓睜,嘴角揚了起來,聲音提高了八度,沖到護士跟前:“什麼意思,你們不知道輕重緩急,分明我們病重,應該給我們先辦,你們辦不,不然我要投訴你們,我要拍抖音,發視訊,讓我的粉絲看看你們啥态度,我還認識你們院長,不信我現在打電話......”女人一手指着我們,一手使勁拍着護士台,嘴裡的話像連珠炮似的不假思索就蹦了出來,其他的家屬都鐵青着臉,頭扭向一側不說話,家屬的神态也無形的助長了那位女人更加咄咄逼人。這時不知誰叫來了護士長楊靜靜,護士長個子不高,但辦事幹練果斷,高年資的她見過形形色色的人,處理過很多麻辣棘手的問題,她趕緊上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不急不躁說人家先到,再說人家病也重,該給人家先辦。結果女人的态度較前更加蠻橫無理,不依不饒,圍觀的患者和家屬越聚越多,空氣裡彌漫着一股緊張躁動的氣氛,事态馬上發展到了不可控制無法收場的地步,這時先來一步的婆婆擡起了頭,擺擺手有氣無力地說話了:“給她先辦吧,我不要緊。”婆婆的陪人也說給人家先辦吧。就這樣這場風波平息了,相繼把他們安排在了一個病房,先來的婆婆叫荀清香,後到的婆婆叫苟清香。
我詳細地詢問了她們的病史,仔細的查了體,心裡大緻有了底,她們都是腸胃問題。荀婆婆主要症狀是納差、反酸燒心,病程有一個月了。苟婆婆以前患有腦血管病,有認知障礙,就是輕度老年癡呆,她這段時間主要是呃逆嘔吐,人也瘦了一大圈。我很快下了醫囑,接下來給家屬告知病情并簽字确認。
我先叫來了荀婆婆的兒子,乍一看他的長相讓我立馬想起了《悲慘世界》中的敲鐘人加西莫多和《聊齋志異》中的喬女。他口眼歪斜,一側面部的肌肉有些塌陷還不時的抽動,整個顔面嚴重失形,簡直不能用醜陋來形容了,年紀約摸六十開外,穿着一身洗的發白的勞動布,看起來有年頭了。當然我對待患者不論貧富貴賤、貌美醜陋、年老年少都一視同仁不厚此薄彼,隻不過這個長相給我的印象太深刻太讓我震驚了。我詳細的告知了病情,他聽的很認真:“目前主要是給病人對症治療并加強支援恢複體力,後天做個胃鏡,胃鏡有普通的、無痛的,無痛的有一部分自費不報帳,但病人少受些罪,你們自己選擇。”他一直畢恭畢敬地站着,讓他坐也不坐,我都不好意思了,最後站起來和他談話,他說:“大夫,你說咋辦就咋辦,就無痛的吧!”然後他簽字回病房了。
接着我叫苟婆婆的家屬,那個胖女人來了,經過早上那番鬧騰,我領教了她的難纏,是以我暗暗告訴自己和她談話要滴水不漏、嚴絲合縫,不能讓她挑出一絲一毫的瑕疵,留下口實。她說她是苟清香的女兒,病情她要先知道。我說苟婆婆的病情可能更複雜一點,雖然腦血管病穩定,但有輕度癡呆,她說的症狀不完全準确,我剛把這句話說完,她不樂意了:“大夫啥意思,我媽就是上了點歲數,咋能是癡呆,就是稍微糊塗點!”“那不是癡呆是啥?”她不做聲了,但她揚起了頭,眉毛吊了起來,神情顯然不對了。我接着也給她說明确病因要做胃鏡,“有可能是啥病”,“胃炎、胃潰瘍、胃癌都有可能”,“胃癌你們能治嗎,能治好嗎”,“我們就是個普通的基層醫院,在沒确診之前說進一步咋治療是不是太早了,如果你們現在要轉院也可以”,“你這是推诿搪塞病人,病查出來了,又治不了,這不是折騰人嗎,耽誤了病情,還叫我們白白花一大筆錢”。”一大筆“三個字語氣很重,字音拖的很長,“我有兩個哥哥,做胃鏡我可做不了主,責任我可擔當不起!”說完摔門出去了,我愣在那裡硬是久久沒緩過神來。在冰冷的醫院裡,我面對着痛苦絕望的病人和焦慮無助的家屬,盡量輕聲細語、語氣委婉,語言溫和,從來不說一些過頭、刺激的話,即使有怨氣、受委屈也隐忍不發,默默承受,我堅信我的寬以待人、以心換心,他們最終會了解甚至感激我的。準備明天再找其他家屬好好談談,正在關電腦,這時來了一位瘦高個,一身西裝文質彬彬幹部模樣的中年人,沖着我笑,給我點頭哈腰,他自我介紹:“我認識你們院長,我是苟清香的兒子,我剛知道我媽住院就來了,我妹妹不懂事,不要和她一般見識,有啥給我說,我們積極配合治療,花多少錢無所謂,住院了我們就放心了......我在政府部門上班,有啥事找我,打擾了。”他的一番話入情入理,聽起來讓人順耳舒心,他滿臉堆笑走了,忘了叫他簽字,剛準備叫他,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來到了我的面前,“我是苟清香的兒媳,”把我搞蒙了,“剛才不是?”“那是我大哥,我是二兒媳婦,我媽和我過日子,做不做胃鏡我說了算,他們說的比唱的好聽,都不拿一分錢。自從婆婆糊塗了,我沒法上班,在家服侍婆婆,我兒子上大四,準備考研,正是花錢的時候,我老公沒技術平時打零工。大哥怕老婆,是個滑頭,妹妹日子好,但會算計、摳門。他們都認為我婆婆的二千多點的終身俸我們一家花了,你說婆婆吃喝拉撒還要吃藥那個不花錢,隻要治治不吐了就行了,在說也八十歲的人了......”她話裡有話,說個沒完,好像找到了一個最好的傾訴對象,把陳年積怨一股腦要告訴我,當然傾聽是一門藝術,我不能打斷她,不然她會認為我不知道她的艱難,她的無奈。她也要強烈的給我傳遞這樣一種信号,她不是不願意花錢,而是其他子女不管。這種因家庭糾紛本來可以治好的不是緻命的疾病,最後越拖越嚴重,眼睜睜地看着患者病情贻誤甚至惡化,我無能為力隻有為病人扼腕痛惜。當然我們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來為他們化解沖突,更沒有權利對他們橫加指責,妄加評判誰對誰錯,再說我們的話有說服力嗎,他們能聽嗎,他們願意聽嗎?
佘護士是夜班,她看到我和家屬談了很久,催促我回家,二兒媳也有些不好意思,簽了字走了。回到家快十點了,我草草的洗漱完畢,就睡了。
第二天早上查房荀婆婆精神狀态好了許多,不反酸了,早上還喝了半碗稀飯。苟婆婆吐得次數少了,我再次詢問二兒媳做胃鏡的事,她闆着臉說,暫時不做胃鏡,緩緩再看,我知道這是推辭更是拒絕的話,我說診斷不清,治療不當,你們要承擔後果,她看着我默不作聲。
第三天早上給荀婆婆安排做胃鏡,準備工作都做好了,可她的兒子不見,沒家屬咋行呢,我正發愁,護士長楊靜靜給我說荀婆婆欠費了,今天早上她遠遠地看到荀大哥在汽車站等車,估計回家籌錢去了,隻好等等吧,早上十點鐘荀大哥氣喘籲籲地跑來了,額頭滲出了細細的密密的一層汗,一直給我們說抱歉的話,果然回家取錢去了。早上給荀婆婆做了胃鏡,手術很順利,鏡下看到胃有淺表潰瘍,胃窦小彎側粘膜充血水腫有些隆起,取了三處活檢,活檢結果大概要三四天才能出來。
這天我值夜班,晚上九點我查完了房,處理完了醫囑,荀大哥來了,他仍那樣客客氣氣,不斷的說着感激的話,我對他說:“這是我的職責,沒什麼。”我随便問了一句:“荀大哥,今天早上你回家了,你家裡還有啥人?”“艾醫生,實不相瞞,我是貧困戶,我爸死的早,家裡本來我和我媽我妹三個人,我妹妹是個殘障人士,我年輕時家境還可以,但人家都嫌棄我妹妹是個累贅,就這樣一拖再拖沒成家,前幾年我妹妹得了一場緊病走了,現在我也快六十了,老大不小了,再說老母親上了年紀,要人照顧,我尋思着就這樣過吧,咱的日子雖然苦了點,但我有低保,再加上親朋好友的幫襯,也過得去,有病盡量給她看,有我吃的就不能叫她餓着,有我穿的也不能叫她凍着,我媽一輩子不容易啊……”我一直認為荀大哥拘謹、不善言辭甚至有些唯唯諾諾,想不到他對我侃侃而談他的過往,說到他的母親很動情,眼睛裡放出異樣明亮的光彩。“我說多了,讓你見笑了,我不該給你說這些,耽誤你了。”他樸素的話語觸及了我的靈魂深處,這個面貌醜陋無比的大哥,難道不是和加西莫多、喬女一樣性格善良、心靈美好,他也用他的實際行動完美的诠釋了儒家倡導的溫良恭儉讓五種德行。
又過了兩天,荀婆婆的病檢結果出來了是輕度不典型性增生,我告知了荀大哥,再次詳細地談了這個病有癌變的可能,一再叮囑他注意飲食、按時吃藥,還要定期複查,必要時手術治療。再過了兩天,那天早上剛查完房,樓道裡喧鬧嘈雜,象炸開了鍋似的,我一看,樓道裡擠滿了人,原來是苟婆婆的三個家屬在打架,胖女人、大哥、二兒媳三個人你推我搡,互不相讓,氣急敗壞,扭作了一團,口裡罵爹喊娘,互相指責埋怨,甚至最絕情最惡毒的話也從嘴裡不斷跳了出來,大家費了好大的勁拉開了三人,胖女人癱坐在地上,呼天應地,嚎啕大哭,一把鼻子一把淚:“他們都不管老媽,我媽命苦呀!我是個出門的女子,我一大家的事還管不過來呢......”大哥也氣沖沖地說:“弟妹一家把老媽的錢花光了,看病她舍不得掏錢,這事鬧得讓大家恥笑了,對不住大家了!”二兒媳委屈地說:“你們都耍好人,都做好人,那三瓜兩棗我不稀罕,這些年到底是誰管的老媽,到你們家我估計一天都呆不下去,你們試試看呀!”說完,她旋即收住了一副委屈樣,做出要拼命到底誓不罷休的架勢。我們三番五次的勸說無果,圍觀的人漸漸散去,最後他們感到有些無趣,悄悄溜走了。
荀婆婆氣色一天比一天紅潤,飯量也大增,荀大哥很高興,第七天我給荀婆婆辦理了出院手續。苟婆婆的三兒媳也要求出院,我隻好出院醫囑這樣寫:進一步檢查明确診斷。
日子像流水一樣一天天過去了,我們過的緊張而充實。大概過了三個月,一天早上護士長給我說苟婆婆前幾天死了,死時沒人在身邊,都凍僵了,還是鄰居發現的,在辦喪事這件事上他們子女意見出奇的一緻,多年沒有走動的遠房親戚,好久沒有聯絡的朋友邀請來了,重金請來了省裡正規的劇團唱了五天五夜大戲,還請來了專門的哭靈人,苟婆婆的家屬也捶胸頓足、肝腸寸斷,高高的白幡白燈籠白花花一片通到了天上,送葬的孝子賢孫的隊伍有半裡地長,驚動了半個縣城,人們都說老太太沒白活,她的兒孫孝順大方,葬禮辦的風光體面、隆重排場。
不久新冠疫情爆發了,全國上上下下團結一心、衆志成城抗擊新冠病毒,漸漸地淡忘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