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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作者丨馬佳秦

編輯丨吳酉仁

中國民俗文化當中,有兩本影響力甚大的“預言書”。一本是《推背圖》,挂靠在唐代人李淳風與袁天罡名下;一本是《燒餅歌》,挂靠在明代人劉伯溫名下。

《推背圖》的騙人方法,短史記在《《推背圖》玩「事後預言」這種把戲,當然百發百中》一文中,已有講述。這裡再講一講《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正如《推背圖》的作者不是李淳風與袁天罡,《燒餅歌》的作者也不是劉伯溫。明代史料中絕無劉伯溫創作《燒餅歌》的記載。按陳學霖的考據,《燒餅歌》挂靠到劉基身上,是比較晚才出現的事情。早期流傳的《燒餅歌》,其實是挂靠在鐵冠道人張中名下,原本叫做《蒸餅歌》。

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清末《燒餅歌》封面

這位張中是明朝初年的一位道士。他在明代很有名,與張三豐、冷謙、周癫齊名,是以明朝市井之中很喜歡傳播他的奇聞異事。宋濂曾為他作傳,《明實錄》中也有關于他的記載。宋濂奉命寫《張中傳》,宣揚張中以預知禍福輔佐朱元璋,隻是為了完成朱元璋下達的政治任務,宣傳朱元璋擁有“天命”合該得到天下——按宋的說法,張中預言神迹的資料,乃是朱元璋提供。解缙在洪武末年上奏批評朱元璋,說他“神道設教”“欲以愚弄天下”,便包括将張中、周癫這類人物刻意塑造為“禦用預言家”。

值得注意的是,早期的明朝史料裡,并無隻字提及“鐵冠道人張中寫過《蒸餅歌》或《燒餅歌》”。大概要到嘉靖末年,張中可以預知明帝國未來的說法才開始流行。此時距離張中活躍的年代,已過去了大概兩百年。嘉靖時代之人鄭曉在《今言》中記載了一個故事:朱元璋微服私訪來到某寺廟,群僧早已在山門前伏地恭迎。朱問:“何以知朕至此?”衆僧回答:“聞鐵冠道人雲。”于是朱元璋召見了鐵冠道人張中。張中進門時,朱元璋“手上餅食未半,即賜道人”。朱還說,你既然能預料我會來到寺廟,那不妨再為我預料一下國事。于是,張中“訊口誦數十句”。被鄭曉記錄下來的,則隻有“戊寅閏五龍歸海,壬午青蛇火裡逃”兩句。鄭曉說,這是準确預測了朱棣奪位和建文帝在大火中失蹤。

這個君臣二人吃着餅預測未來的故事(是故事而非史實),後來被挂靠到了劉伯溫頭上。故事裡的張中隻“口誦數十句”,後世《燒餅歌》的體量遠不止此,可知是後人刻意增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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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才圖會》中的劉伯溫像。劉伯溫在朱元璋時代命運悲慘,屢遭打擊,險些死于非命。

《蒸餅歌》這個書名首次見于史料記載,已是明朝萬曆末年。

時人顧起元在《客座贅語》中,記載了一個與《今言》大不相同的故事:朱元璋遊南京雞鳴寺,見該寺所在位置能俯瞰皇城大内,于是生出毀寺的念頭。尚未來得及說出,衆僧已集體跑來求情。朱元璋問衆僧如何知曉自己的内心想法,衆僧回答是“鐵冠道人語”。于是,朱元璋召見了鐵冠道人張中,親自測驗他:“今日我有何事?”當天是中秋,于是張中回答:“太子某時進餅”。朱元璋遂将張中鎖入房中,然後坐等,要看看太子究竟會不會在張中預言的時刻吃餅。結果是張中預言準确。朱元璋于是派人将自己吃的餅賜給張中。派去的人打開房門,發現張中已經消失了。桌上留下一篇《蒸餅歌》,裡面預言了靖難之變和土木堡之變。

《今言》與《客座贅語》兩書,大約相差了半個世紀。兩書記載的“吃餅故事”情節大不相同,應是故事在民間流傳過程中發生了不同的變異。雖然最原始的故事是何種模樣已不可考,但從某寺廟(《今言》)變為南京雞鳴寺(《客座贅語》),從籠統的“口誦數十句”(《今言》)變為留下一本《蒸餅歌》(《客座贅語》),由這種細節上的具體化,仍能看出“曆史層累效應”的存在——時間越靠後的故事,細節往往越多,情節往往越完整,可信度也往往越低。

需要注意的是,顧起元的《客座贅語》,隻記載了鐵冠道人給朱元璋留下了《蒸餅歌》的傳說,并沒有說當時的明朝市井之中,已有《蒸餅歌》這本書在流傳。事實上,也沒有史料提到當時有人收藏、閱讀過《蒸餅歌》這本書。邏輯上同樣不可能——按《客座贅語》的傳說,《蒸餅歌》沒有外傳,隻留給了朱元璋,朱為了明帝國的千秋萬代,沒有将該書散播到民間的道理。

《蒸餅歌》從一個傳說中的書名,變成現行刊本那樣的實體書,已是它被《燒餅歌》取代、并挂靠到劉伯溫名下以後的事情了。這一變化發生的大體時間是清朝中晚期。活躍于光緒年間的金陵文人王柳門,留有筆記《劍青室随筆》,其中提到:

“今所傳《燒餅歌》,為明鐵冠道人張中撰。……或又謂之《蒸餅歌》。或謂是劉誠意作(劉基獲封誠意伯),未知孰是。今之傳本,皆紊亂不可究竟。且鈔字僞誤不一,又非真本矣。”

據此可知,王柳門當日見過多種版本的《燒餅歌》。有些署名鐵冠道人張中,有些署名劉伯溫,有些書名叫做《蒸餅歌》,它們的文字也不統一。

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王柳門:《劍青室随筆》

為什麼明代隻有《蒸餅歌》的書名流傳,到了清代中晚期卻出現了《燒餅歌》的實體書?

原因是當時的反清思潮。

魯迅經曆過清廷的滅亡與民國的成立。他依據個人經驗在《阿Q正傳》裡寫道:“至于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着崇祯皇帝的素”。《燒餅歌》裡的“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手”,便對應着魯迅的這種經驗(“九十九”是百少一,可被解讀為“白衣”)。日本情報人員宗方小太郎曾言,武昌首義後,他去拜訪黎元洪,見到《燒餅歌》裡的“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手”,被當成對聯,挂在了軍政府的門柱上。辛亥革命時年約14歲的薩孟武也回憶說:“大約宣統元年之時,劉基的《燒餅歌》與什麼和尚的《推背圖》,在市上都可以秘密買到。……當時同學——國小同學,幾乎無人不能背誦《燒餅歌》,……‘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人方罷手’……時人均深信清室必亡”。11歲的夏衍也有相似的回憶,他說:“我每次走過邬家店門前,都有許多人聚集在那裡議論《推背圖》(注:夏衍手誤,應是《燒餅歌》)上說的‘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休’這兩句話。”

顯而易見,《燒餅歌》曾被晚清的革命黨人用作對抗清廷的輿論武器。其中關于清朝滅亡的那部分内容,與其說是一種“預言”,不如說是革命黨人對未來的一種“期望”。今天流傳的《燒餅歌》版本,是經由革命黨人編撰過的——1903年出版的鄒容《革命軍》一書中,除《革命軍》正文外,也載有劉伯溫《燒餅歌》。

這也能解釋劉伯溫為何能取代張中,成為《燒餅歌》的作者。

首先,在明代,張中是遠比劉伯溫更有名的預言家,明代的《透天玄機》一書将劉伯溫塑造為求教者,将張中塑造為點撥者和回答者,便是一個證據。但到了晚清,張中的名氣已經衰落,劉伯溫比他要有名得多,更适合成為彙聚各種傳說的“箭垛式人物”。

其次,在清代天地會與洪門的傳統裡,劉伯溫早已成為與諸葛亮齊名的神機妙算軍師。鹹豐、同治年間,民間傳抄的天地會宣傳資料裡,有許多署名劉伯溫的谶言詩。這些詩或預言太平天國與天地會将取得勝利;或預言“直去征廣東”“真命在福建”,在天地會内部為後續行動制造合理性。晚清的革命黨人經常與秘密會社合作,讓劉伯溫取代張中成為《燒餅歌》的作者,顯然是更好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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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1年,《時報》刊文解讀《燒餅歌》

《燒餅歌》究其本質,是一部集體創作的書籍。晚清革命黨人是它最重要的作者之一。革命黨人之外,它應該還有更早的作者,隻是我們已經不能知道是誰。

不過,也有一些蛛絲馬迹可循。1900年,杭州的《遊戲世界》月刊,登載有一篇《燒餅歌》。這是一篇小考據文章,作者讀過當時民間流傳的《燒餅歌》,這些書大多署名劉伯溫。作者則稱,根據《明史》的記載,與朱元璋一起吃餅然後“口誦數十句”之人不是劉伯溫,而是張中。作者還說:

“今查流傳燒餅歌,滿紙俚詞,獨無戊寅閏五龍歸海二語。除同治以前事,多不驗。庚子拳匪之亂,亦絕不符合。或謂此書系道鹹年間匪徒僞托,煽惑人心,理或然欤。”

此文作者稱,他見到的《燒餅歌》,隻能“預測”同治年代以前的事情,之後的事情就很不準了,連庚子年八國聯軍入侵、慈禧太後攜光緒皇帝倉皇逃跑這樣的大事,也完全沒有預測到。由此可知,該文作者見到的《燒餅歌》版本,還不是完全版,尚未來得及補足八國聯軍入侵這一段(今天流傳的版本,是有這一段的)。革命黨人此時,可能還沒有接手編撰《燒餅歌》。

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1900年杭州《遊戲世界》月刊的文章

另據陳學霖針對《燒餅歌》文本所做考據,此書預言天下大事,“特别是明代的幾場大劫,都是編造者綴拾明清稗乘傳聞而成,所謂應驗之說,亦是因襲前任,撰者不過稍費心思,排比稱篇而已”。比如,預言靖難之變時,劉基對朱元璋說,南京城雖然建得很好,但“隻恐燕子飛來”。這一段其實取材自明代人何喬遠《名山藏》一書記載的劉基逸聞,化用了劉基“美則美矣,燕子得入焉”一句。簡言之就是将前人創造出來的傳說故事略作加工,然後整理到一起,編成了《燒餅歌》一書。

以上,便是《燒餅歌》的大緻始末。曆史事件發生在前,預言書的編撰發生在後;編撰者隐去自己的名姓,再将書挂靠在劉伯溫的名下,這些“預言”,當然會準得不能再準。而在不得不描述未至時代之事時,除了清晰表達強烈的反清立場外,因無具體曆史事件可供創造谶語,便隻好在措辭行文上走隐晦恍惚的路子(如進入民國後的曆史),以求無論發生什麼,都可以牽強附會做一種解釋。天底下所有靈驗的“預言書”,其實都是這個套路。《推背圖》如此,《燒餅歌》也如此。

當然,更重要的是,《燒餅歌》在清末出現,呼應了一種時代情緒。這是它能廣泛流傳開來的主因。 (來源:騰訊新聞)

短史記|“劉伯溫燒餅歌”是怎樣騙人的?

陳學霖:《劉伯溫<燒餅歌>初考》。

(美)富路特:《明代名人傳》之“張中”條,時代華文書局2015年版,地91-94頁。

《<革命軍>版本叙錄及各期版本》。收錄于《鄒容集》,重慶出版社2011年版,第144頁。

陳支平:《福建南安發現的清末天地會檔案述略》。

傅國湧:《百年辛亥:親曆者的私人記錄》(上),東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04-06頁。

王柳門:《劍青室随筆》,《南京文獻》1947年第2期。佚名:《燒餅歌》, 《遊戲世界(杭州)》 19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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