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着急,
你想要的一直在路上。
總有那麼一天,
會有人懂你的奇奇怪怪,
然後陪你一起可可愛愛。
①
張學強和餘桂桂是一對歡喜冤家。
倆人能好上,并不是餘桂桂瞧上了他的家境、長相,或别的物質條件。純粹是因為他會講鬼故事。餘桂桂從小喜歡聽鬼故事,不是那種忽然蹦出來吓人的冤魂,她喜歡真實的靈異事件。張學強是法醫,有次朋友帶出來吃飯,他講刑偵那邊才破了個案子,特神奇,受害者竟然托夢給刑偵大隊隊長,暗示自己是被老婆害死的。一查,果然是的。
餘桂桂對這個故事特别感興趣,纏着他再講講。張學強說哪有那麼多稀奇事,這件事也多半是因為大隊長早就懷疑受害者老婆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就轉了偵查方向。
别人在下面踢張學強的腳。他從事這份工作,整天和屍體打交道,并不好找對象。碰到桂桂這麼個條件比對的,還不抓緊聊下去。
張學強被朋友們上了課,之後開始追餘桂桂。他不擅長撩女孩,嘴也笨,為了追桂桂,唯一拿得出手的招數就是不停地給她瞎編靈異故事——
我有一個學妹在殡儀館工作,殡儀館有好多骨灰盒,有的是等着下葬的,有的是長期放在那兒沒人領的。有天晚上她做夢,夢見有個人說好擠,能不能給挪挪地方。第二天她去一看,那女孩的骨灰盒不知道什麼時候掉到一旮旯去了,把她吓得魂都飛一半。
——還有一次我去看現場,死了一個女人。屍體的腐化程度分新鮮期、腫脹期、腐爛期和幹化期。那個女人處于腫脹末期,身上的蛆大概年齡是5天,是以我初步判斷那個女人的死亡時間在一周左右。還沒正式解剖,屍體拉回局裡了。第二天,值夜班的老頭說他半夜打盹時,看到個女的,女的說她的死亡時間是半個月,她死之後被放在冰箱裡冷凍過。我們一解剖,果然是的。後來值夜班那老頭再也沒敢來上班。
見桂桂聽得特别帶勁,張學強也越編越離譜。純當哄小孩玩。這種玩法,又不需要他買金買銀,又不需要他當舔狗,還特有成就感,何樂而不為呢。
②
就這樣,一個整天找刺激的女孩和一個婚姻老大難結婚了。
桂桂不但相信世上有鬼,她還特别迷風水。什麼卧室必須要小,免得睡覺時散了氣場啊;什麼書桌前面要空着後面要有牆,這叫有靠山呀;什麼屋前不能有流水,流水散财呀;什麼屋裡不能有鏡子對着床,鏡子會變得邪惡呀……張學強哭笑不得,但都是小事兒,全依她就行。
兩人的感情建立得奇特,一個神神經經,一個認真哄小朋友并塑造神秘性。一開始挺好,但時間久了也吵架。哪有不吵架的伴侶呢。一天桂桂說:“這個衣架放的位置不好,擋财路。”張學強說:“那你想放哪兒就放哪兒吧。”結果桂桂把衣架搬到了他床頭,導緻他床頭櫃的抽屜拉不開, 他又把衣架搬了回去。
晚上桂桂看到後,開始發飙,說難怪她今天上班不順。
張學強上了一天班很累,開始跟她對着幹。
“衣架我是晚上挪的,你白天上班不順跟我有什麼關系?”
“怎麼會沒關系?從你有念頭挪它開始,我就不順了!”
“你一天到晚除了無理取鬧還會幹什麼?我看你迷信這麼長時間你買彩票也一分錢沒中過!”
“咱們的好運不在中彩票上,無病無災就要叩謝天恩!”
“那你還買彩票幹什麼?”
吵着吵着桂桂沒詞兒了,就開始數落他收入那個鬼樣,還想指望她彩票中錢,像不像個男人?可笑至極。
張學強說她白念的研究所學生,思想連個愚婦都不如。
哇咔咔,不得了了,敢頂嘴了。桂桂沖上去推他,張學強不甘示弱,和她打起來。張學強下手還算有分寸,隻使了三分之一的力,以守為主,但沒想到桂桂這麼不經折騰,他隻是順着她的力把她甩到茶幾邊上,她就起不了身。張學強自己臉上也挂了彩,被撓得一條條血棱子。他沒管她,氣跑了。
第二天晚上張學強要加班,他做完解剖看手機。天,老婆發來幾張相片,昨天受傷的膝蓋、肩頭全紫了。雖然他知道隻是皮下出血不打緊,但那紫色實在戳眼,在她雪白的皮膚上,一大朵一大朵,像燒殘的釉。張學強立刻忘了自己臉上的傷已被同僚們笑話一天,趕緊打電話給桂桂。接電話的是丈母娘。桂桂媽說:“姓張的,我女兒從小到大我們沒動過她一根指頭,你竟然敢把她打成這樣!”
完蛋了。再怎麼說男人不能打女人。再說自己還是警察,這要鬧到機關來怎麼辦。
過會兒又接到母親的電話,她哭道:“強啊,你快到三醫院來吧,我們剛才去餘家道歉,誰知道你爸被餘老頭打骨折了……”
③
張學強趕到三醫院看片子,真的是桡骨骨折。父親這麼大年紀,供他念軍校,退伍了又支援他考公務員,結婚時他們出房子錢,張學強把家底掏得一幹二淨才有今天,可是,自己的父親竟然被老婆的父親打成這樣!
張學強看着父親瘦小的身軀在被子底下殘弱呼吸,他鼻子猛地一酸。大男人流汗不流淚。可是在父親旁邊坐了一會兒,他内心已經哭碎了最後一點聲音。誰能了解這個父親?他把一輩子都奉獻給了他,可是此刻,他氣息如此微弱,無數次,張學強感覺他的呼吸中間停頓時間太久,他揪着心等待他下一次吸氣,每一次等待,都是心如錐刺。
“我回去離婚!”張學強對母親說。
張學強雄糾糾地回家,一進門,看到餘桂桂居然從娘家回來了,門口放着幾個新買的編制袋。原來她想先搬走?她搬走更好。房子裝修是她出的錢,到時候補她點就是。
餘桂桂坐在沙發上,瞪眼看着他,明明比他低卻有居高臨下的氣勢。
“你既然要搬走,怎麼還不收拾東西?”他問
“誰說我要搬走?”
“你買編制袋幹什麼?”
“分屍。一個袋子怕裝不下你。”桂桂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就你?”
“你難道就不睡覺?你隻要睡着我就動手。”
張學強本來一腔怒火,這會兒不知怎的,忽然覺得這個女人邪惡得可愛,不,怎麼能用可愛形容她呢,頂多是滑稽,可笑。
“你爸把我爸打骨折了你知道嗎?”
“你媽把我媽打得軟組織挫傷你知道嗎!”
“你媽呢?”
“在醫院拿了藥回家了。你爸呢?”
“在醫院住院!”
兩個人坐在沙發兩端,中間空得很長,像并排坐了四位隐形家長,都在等着他們做出決斷,等着他們為自己解氣。
可是現在看起來,貌似都有不對……
張學強坐直身子:“你準備拿什麼刀殺我?”餘桂桂用下巴向廚房示意了一下。張學強跑到廚房去看,好家夥,她還真買了把新的剔骨刀回來。以前張學強跟她講過,分屍隻有莽漢才用砍刀,真正的高手用剔骨刀就行。
他跑出來問:“你來真的?”
餘桂桂盯着他看,不回答,她肌膚之下,形骸深處,有蛇一般的冷豔孤傲在延伸。張學強看着毛毛的。他再次重申:“我爸住院了,我爸那麼大年紀,骨折一次就要半拉命……”
餘桂桂打斷他:“我媽年紀就不大?我媽就活該受傷?我嫁給你就是為了挨你的打?”
張學強冷靜了一下,他覺得到了應該冷靜的時候。他說:“你不應該把這事鬧到娘家去。”
“我不鬧到娘家去,誰保護我?”
“我壓根就沒想打你,我隻是順着你力把你甩到地上了,我要想打你你還有氣兒嗎?”
“哎呀你還厲害了,你倒是來呀!來呀!”
看來這并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張學強隻好讓步,他說:“你不要挑釁我,我決不會再對你動半個指頭。”
餘桂桂沒搭理他。
他接着說:“你也不要做過激的事情,你就算是把我殺了,你也是會被判死刑的。”
在敵人的刀口下說這種話顯得滑稽。他承認他認慫了。這個女人,不貪财不好色,五馬長槍,精靈古怪,給他木讷的生活增加很多笑料。昨天的事是他不應該。今天父親受傷,也是因他而出。
他想了想覺得應該暫避鋒芒。
本來準備談好離婚就去朋友家睡的他,面對即将到來的半真半假的刺殺,反而又不想走了。一是走的話像怕她似的,窩囊。二是他知道如果他走了就是真走了。你看看這個家,地不是自己變幹淨的,馬桶不是自動會清洗的,髒衣服也不會自己飛到陽台上香香的飄揚。兩年前,他一度情緒低落,每天和死傷打交道,面對的都是哭着喊着的受害者家屬。他在工作的時候,把人體的心肝肺拿出來稱重,他都快忘了真正的生活是什麼樣子。是這個女人的出現讓他感受到工作中的成就感,并将他的工作和生活徹底分開,讓人生找到沸點。她笑點低、哭點低、怕點低,可是她生機勃勃,對一切都有着無窮無盡的好奇心。
張學強到書房睡。半夜,他還在聆聽客廳的動靜。最後實在困得不行,他反鎖房門,又拿椅子靠背把門抵上。
④
張學強早上起床,桂桂正在衛生間刷牙。
“你沒有殺成我。”張學強居然有點開心。
桂桂滿嘴泡沫轉過臉來看他一眼。他想湊上來擠牙膏,桂桂用力一頂,把他頂到一邊兒去了。
“好好好,你先來。”
過了一會兒他反應過來:“咦,你的肩膀不是受傷了嗎?”
桂桂不理他。
“讓我看看。”
他上來扯桂桂的衣服,桂桂不讓他看,他非要看。原來受傷的是在另一邊。張學強說:“我去找正紅花油。”
他拿了過期的正紅花油來,要給桂桂抹。桂桂不讓,他就在屁股後面跟着,在她坐到馬桶上尿尿的時候,還扯下她半邊睡衣給她抹肩膀。女人嘴巴厲害,心還是軟的,他揉着揉着,她說:“疼!”他說:“好好,我輕點”,然後她就從了。
“你真準備殺我?”他問。
“我殺你幹嘛?我準備搬家的。”
“那刀呢?”
“上回買羊腿時老闆送的,你多少天沒進過廚房?”
張學強内疚得慌。
“你爸真的骨折了?”桂桂問。
“那還有假?!”張學強理直氣壯起來。
“我爸從小就疼我,我是被一路疼到大的。”
張學強吸了一口氣,沒法跟她對答。
桂桂換好衣服,準備去上班。這時張學強已經想清楚了,兩邊父母已經水火不容,估計都盼着他倆離婚。可是,他倆還有救不是嗎。
如果他去救,就對不起父親,如果他不救,就對不起自個兒。
想來想去,還是以自己為上吧。
于是張學強提出跟桂桂一起到小區門口去吃早飯。桂桂沒吭聲。他低聲下氣地跟着去了早餐點攤兒。
早餐點攤兒每天這個時候都排老長的隊。張學強讓桂桂去占座位,他自己在隊伍裡排着。排了一會兒,他轉臉朝桂桂喊:“我昨晚做了一個夢,是我以前經手的一個受害人,是個美女。”
桂桂把臉挪過來,一臉疑惑,還有好奇。
“她跟我是特别好的朋友,經常在夢裡找我。”
桂桂眼裡更亮。
“她說前天是我不對,是以在我臉上撒了把鹽。我的臉,你瞧,估計要發炎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的臉。桂桂用力拍了一下桌子,把臉埋在臂彎裡,笑。
過了一會兒他把飯端過來,桂桂問:“你解剖的屍體,不是赤身裸體嗎?”
“是啊。”
“那你的鬼朋友不臊嗎?”
“那臊什麼,肉身是肉身,靈魂是靈魂。”
“她的靈魂還挺喜歡你?”
“談不上,隻是普通朋友。”
“她為啥不去投胎?”
“還沒到時間。”
張學強說投胎也是技術活兒,要先在陰間修煉,修得好的,能投好胎。桂桂聽得一驚一乍。張學強心想,嗨,夫妻的沖突真是好解決,可家庭的沖突怎麼辦呢。
⑤
鬧了兩天小情緒,倆人就同床了。依舊是各種賣力,虎嘯莺啼。
可做完覺得有背叛感。他們都背叛了各自的父母。說好的離婚呢。父母們都卯足了勁兒等他們分家産分到雞飛狗跳,兩家再重新戰鬥一場方能解恨。現在倒好,倆人不争氣地和好了。
“咋辦?”張學強問。他想讓她去看看他爸,又不好意思直接提出來。
桂桂也不蠢,知道他那點小心思。她琢磨着,現在去看他爸,老人家情緒肯定會激動,但是又不能不去,比較和諧的解決辦法那就是她懷孕了。
“扯謊不好吧?”張學強說。
“怎麼能說是扯謊?我們這個月加把勁兒,要萬一真懷上了呢?”
“要是懷不上呢?”
“懷不上就說他們鬧得太厲害,我心神不甯,滑胎了。”
“不行不行,這麼說你爸媽會更生氣。”
“那就隻有懷上一條路可走。”
“這個月真能懷上嗎?”
“我怎麼知道!”
“我盡量吧。”
“兵不在多而在強。”
“那就……指望你多炖肉給我吃,多補補身子了。”
兩人光突突的身子在被窩裡貼着,他臉上的傷沒好,她肩膀上也還有印記。他們卻靠得很緊,說很多廢話。她說你下次再敢動手我真的會殺了你。他說姑奶奶我求求你想想我爸吧。她說你爸是怪可憐的,小身闆兒打不過我爸……你爸真不應該下狠手,你看我爸住院還不是要花我們的錢,是以你以後……她打斷:以後?以後隻要你敢惹我,我還是會立刻回家告狀!他隻好說行行行,我怕你。
兩個叛徒摟在一起,三分得意,三分嚣張,剩下四分憂心,估計再來幾次靈肉交合就能解決。張學強一放松,又開始胡編鬼故事:“我跟你講哦,世界上真的有一種人,被開了天眼,知道自己的壽數,比如我,我知道我肯定能活到90歲,是以你說你要對我動刀子,我一點都不帶怕的……”
桂桂眼睛瞪得老大,她半信半疑,那萌蠢的模樣,張學強心都要笑裂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