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曆史是否由勝利者書寫”這個問題之前,我們應該首先明确一點:什麼樣的人才配稱為“勝利者”呢?
任何“勝利者”,其實都存在于一定的時間和空間範疇内,如果抛開時間和空間範疇,那麼“勝利者”這個詞根本就無從談起。
對此,我們先從時間範疇來舉例說明一下。
春秋時期,齊國有一個崔杼的人,他殺了自己的君主齊莊公,史官由此記錄“崔杼弑君”,于是崔杼把這個史官殺了;這個史官的二弟又記錄“崔杼弑君”,也被崔杼殺了。
連殺兩個史官,好大的氣魄,你們說崔杼能被稱為“勝利者”嗎?如果此事到此為止,那麼崔杼自然可以被稱為“勝利者”。
可這兩個史官的三弟出現了,再次記錄“崔杼弑君”,崔杼無奈,隻好任由他去寫。從這個角度來看,崔杼算哪門子的“勝利者”呢?
史書在說起這件事的時候,模糊了一個最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崔杼殺掉齊莊公之後僅過了兩年,就在絕望中自殺了。
這至少可以證明一點:崔杼有能力通過“斬首”的方式幹掉齊莊公,但他并沒有能力掌控全局。如果這樣的人物也配掌握史書的書寫權,那我們也太小瞧古今中外的枭雄了。
比崔杼強點的人物是誰呢?自然就是曹丕和司馬昭之類的人物,他們有能力要挾皇帝“禅位”,有能力擊殺冒犯自己的皇帝,但他們比起崔杼來,其實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
因為曹丕去世後沒過多久,曹家的天下就被篡奪了;因為司馬昭去世後沒過多久,司馬家的天下就在一片混亂中倒塌了。
在這種背景下,各種不利于他們的曆史内容遍地流傳,又有什麼好奇怪的呢?
滿清控制天下二百多年,在這二百多年的時間裡,任何史官在寫曆史時,都需要經過嚴格的文字審查。在這種背景下,任何史官隻要敢說“清風不識字”,滿清統治者就能以這個史官“亂翻書”為罪名,幹掉他全家乃至全族。
可滿清滅亡之後呢?他又有什麼本事阻止别人說“清風不識字”呢?
從崔杼到曹丕司馬炎,再從曹丕司馬炎到滿清,他們通過量變形成質變了嗎?顯然沒有。
說完時間範疇,我們再來說空間範疇。
有一個經典的段子是這樣說的:蘇聯有沒有言論自由?當然有了。因為你在蘇聯,可以随便罵美國總統!
這個段子裡的國家名字和總統名字,你可以換成任何一個專制國家。
正是因為類似的原因,同一個曆史事件或同一個曆史人物,在不同的地區,通常會以天差地别的形象出現。
在一個大統一的小農社會中,這種現象并不明顯。但是在任何時候,野史永遠存在。
比如說,在滿清文字獄空前強大之際,當局依然無法阻止對滿清不利的野史存在。
最經典的例子就是,雍正皇帝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原來在民間的野史中,他爹康熙皇帝竟然是被自己殺死的。
面對這種“謠言”,雍正皇帝差點急瘋了,于是弄出一本《大義覺迷錄》,強調自己繼位是合理合法的。
具體是不是合理合法,我們今天不做讨論。但有一點無法否認,那就是類似内容所造成的影響非常惡劣,絕不是雍正皇帝想消除就能消除的。
脫離小農社會,來到所謂的現代社會,這種現象更是愈演愈烈。
斯大林活着的時候,那就是一副“蘇聯慈父”的派頭,可斯大林剛去世沒多久,他的接班人赫魯曉夫就親自揭發批判斯大林。
你說斯大林算是“勝利者”嗎?僅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和崔杼等人又有多大差別呢?
隻要大家對上述事例不表示反對,自然應該明白一個道理:沒有永遠的“勝利者”,他們個人所能對曆史造成的影響,永遠是有限的。
可這是否表明:“曆史由勝利者書寫”這句話不對呢?不能。
我從時間和空間範疇來舉例,隻是告訴大家沒有永遠的永遠的“勝利者”,但每一個在一定時間和空間内擁有史書書寫權的人,都會遵循同一個思路,那就是宣揚自己的神聖性和正當性。
從這個角度來看,“曆史由勝利者書寫”又有一定的道理。
最直覺的一點就是:如果生活在封建時代,我們怎樣才能當皇帝呢?
如果你抛開一切理論,專注于史書中尋找答案,那麼無論你看誰的傳記,史書都會告訴你一個事實:皇帝不是你想當就能當的,這是天命!
為了保證皇權的神聖性,史官們甚至不惜抹黑開國皇帝,最典型的就是劉邦。
漢高祖劉邦為什麼能當皇帝呢?按照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自然是因為劉邦英明神武、絕勝千裡、全心全意代表人民利益,可問題是:哪個史官敢這樣寫呢?
如果史官敢這樣寫,豈不是意味着當皇帝是有條件的?隻要我符合英明神武、絕勝千裡、全心全意代表人民利益這三個條件,我就有資格角逐皇位?
如果當皇帝能像數理化那樣通過公式推導,那麼它的神聖性何在?
再進一步說,隻要符合英明神武、絕勝千裡、全心全意代表人民利益這三個條件,這個皇帝就是好皇帝,我們應該忠于他。
那麼,如果一個皇帝愚蠢懦弱、變态邪惡、全心全意和人民對着幹,我們是不是應該把他趕下台呢?按照這種思路一推導,民權思想豈不是提前誕生了?
如果你是史官,居然敢這樣引導群眾,就請你好好思考一個問題:你全家全族有幾顆腦袋夠砍?
正因為這種原因,是以我們在史書中看到的漢高祖劉邦,變成了一個一無是處的無賴。
劉邦這貨從小就不學好,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賭博,要麼就是遊手好閑,簡言之就是人憎狗嫌的代表。
但由于他是龍子,大腿上有七十二顆痣,走到哪都有雲氣籠罩,剛出道就把白帝之子殺了。這就說明一個道理:隻有劉邦這樣的天命之子才能當皇帝。
你說劉邦沒本事?不要緊。有本事的人都會乖乖給他當小弟。如果你沒有劉邦的天命,那你撐死了也就是蕭何張良的命,千萬不要對皇位癡心妄想。
大家可以仔細回想一下,哪一位開國皇帝的相關記載裡面沒有“天命之說”?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訴大家,全部都有。
“曆史由勝利者書寫”這句話應該擴充一下,改為“曆史由勝利者統一言辭書寫”。
除了“統一言辭書寫”之外,那些上位方式不合法的“勝利者”也會開動腦筋,因為他們不希望自己篡位弑君的形象原汁原味地保留下來,是以還會在細節和感情色彩上動手腳。
關于這一點,最典型的就是李世民。
在“玄武門之變”中,李世民成為了最大赢家,并成為全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但即便是李世民,他也不敢說李建成和李元吉是因病去世,因為這種客觀事實不是他能掩蓋的。
怎麼說呢?自然隻能裝委屈扮無辜。
我殺了哥哥和弟弟,逼迫父親把家産都交給我,但我要告訴你們這些圍觀群衆:我之是以會這樣做,是因為我們家的财産全是我打拼出來的,我的哥哥弟弟不但是敗家子,還一心要殺我,而我爸爸卻總是偏袒他們,是以我才這樣做的,總而言之,希望大家了解體諒我!
這話拿去騙傻子,傻子都不帶相信的。可相關史書記載的玄武門之變,以及他們對李淵、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論述,基本都是這個調調。
從這個角度來看,李世民的确通過史書美化了自己,而且迷惑了後世不少人。
當然了,李世民自然也是有“天命”的,據說在他四歲的時候,就有一位善于相面的書生說他将來必能濟世安民,是以他才叫“世民”。
你信嗎?反正我不信,愛咋咋地。
不可否認的是:即使強橫如李世民,也隻能在細節和感情色彩上動手腳,因為他改變不了最基本的曆史事實。
讀者隻要不迷信所謂的正史,自然會知道,所謂李建成和李元吉是壞人、李世民是好人、李淵是庸人、李世民是大英雄之類的内容,那不過是李世民控制史書寫權的結果。如果李建成滅了李世民,一切都得颠倒過來。
最後再總結一下。
一、一手遮天的“勝利者”,隻存在于某些所謂有識之士的詭辯中。在人類曆史上,從來就沒有出現過這樣的“勝利者”;
二、“勝利者”在書寫曆史時,最多隻能在細節和情感色彩方面做手腳,絕不能篡改或抹去最基本的曆史事實。
曆史是勝利者書寫的。但是這并不意味着勝利者可以一手遮天,想怎麼寫曆史就怎麼寫曆史。
從這個角度來看,“曆史由勝利者書寫”還可以改為“曆史細節由勝利者書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