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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作者丨林屋公子

編輯丨吳酉仁

古代詩詞中,經常會出現“吳鈎”一詞。

李賀說“男兒何不帶吳鈎,收取關山五十州”,辛棄疾說“把吳鈎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這樣看,“吳鈎”應該就是一種兵器了。《封神演義》說得更明顯:“木吒背上寶劍兩口,名曰:‘吳鈎’,此劍乃‘幹将’‘镆耶’之流,分有雌雄。”那麼,吳鈎就是一對寶劍。

寶劍為何會被叫“鈎”?

一、吳王阖闾的衣帶鈎

被稱為“吳鈎”的文物确實有出土,隻不過并不是兵器,而是衣帶鈎。

浙江紹興有一個西施山遺址公園,又叫土城山,過去傳說是美女西施居住的美人宮所在。

1959 年,在這裡出土過一些青銅農具和兵器。1979 年,又出土了二十多公斤青銅塊及煉銅坩埚殘件。新世紀以來,又陸續出土了大量青銅器,其中不少青銅帶鈎流入民間,據不完全統計有失數百件之多,紹興博物館曾一次就征集過四十五件。

據曹錦炎先生介紹,這些銅帶鈎“長度一般為二至八厘米,以中、小型居多,其中有不少帶鈎邊上還帶有毛刺”,并推測這裡是越國的青銅器冶鑄作坊遺址。曹先生還公布了近年新見三件紹興西施山出土的銅帶鈎,這三件其中一件在紹興越文化博物館、一件在紹興古越閣、一件在某收藏家手中,而三件銅帶鈎銘文完全一緻,内容是:

“工吾王光初得其壽(鑄)金,乍(作)用丩(句)。”[1]

工吾即勾吳,也就是吳國,吳王光即吳王阖闾。句就是勾,也就是帶鈎。那麼很明顯,這三件銅帶鈎就是阖闾所鑄的器物。

那麼,這三件吳王阖闾的帶鈎,為什麼會流入越國的手工作坊?從越國文字與銅器均向吳國學習看,這三件帶鈎應該不是越人為吳王生産的貢品,而是越人制作帶鈎時參考的吳人樣品。紹興是春秋越國都城,吳越兩國是死敵,吳王阖闾、夫差父子先後喪命于越王勾踐之手,其間勾踐一度臣服于夫差過。作為吳王阖闾使用的器具,夫差不太可能送給越人做樣品,那麼最有可能的還是勾踐滅吳之後的戰利品。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吳王光銅帶鈎

帶鈎是什麼?相當于今天的衣帶扣、皮帶扣,是把衣帶系在腰間的生活用具,先秦文獻中非常常見。

大家知道,《史記·齊太公世家》說,管仲本來是齊公子糾的手下,公子糾和公子小白争位,派管仲于半路截殺小白。管仲一箭射中小白帶鈎,小白裝死倒在車上。公子糾信以為真,慢慢悠悠繼續趕路,結果小白就搶先一步即位為齊桓公。《管子·大匡》《呂氏春秋》也都提到了管仲射中小白帶鈎。不過《大匡》記錄略有不同,說的是齊桓公已經即位,與魯莊公、公子糾在乾時開戰,管仲在戰場才一箭射中齊桓公。

一般認為,此吳國青銅帶鈎并非兵器“吳鈎”。

那麼,在吳國青銅器中,究竟有沒有發現“吳鈎”呢?據統計,在出土的吳國、越國青銅器中,包括禮器、樂器、兵器、車馬器、農具、生活用具等,其中以兵器最多,反映了吳越兩國尚武的傳統。但很遺憾,在大量的兵器裡,有戈、矛、戟、劍和箭镞,卻偏偏沒有一件是“鈎”形狀的兵器![2]

那麼,帶鈎與吳鈎到底有無關系呢?我們不妨看看傳世文獻的說法。

二、殺子鑄鈎的父親

在《吳越春秋·阖闾内傳》中,有這麼一個故事。據說,吳王阖闾在得到莫耶劍之後,又指令吳國工匠制作金鈎,并下令說:“能為善鈎者,賞之百金。”吳國的能工巧匠有不少,競争也比較激烈。

有一個人為了貪圖吳王的重賞,殺死自己兩個兒子,把他們的血液塗在金屬上,這樣才鑄造成兩隻金鈎。此人就帶着這對金鈎去吳宮求賞。吳王大奇:“獻金鈎的人很多,為何就你一個求賞,你的鈎和别人的鈎有何差別呢?”

此人把金鈎的來曆告訴了吳王。阖闾就舉出很多金鈎給他看:“那你能看出哪兩隻是你的嗎?”吳王的金鈎很多,形狀也非常相似,表面上完全看不出。于是這人就喊着兩個兒子的名字:“吳鴻、扈稽,我在這裡,大王辨識不出你們的精靈啊!”

剛說完這句話,兩隻金鈎就飛出來,貼附在此人的胸前。阖闾十分驚奇,說:“哎呀!我差點辜負你了!”于是賞賜給此人白金,然後佩帶這對金鈎不離身。

這個故事至此結束,在這個故事裡,父親太無恥,兄弟太可憐。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圖注:“吳鈎”原始出處《吳越春秋》的記載,“既寶莫耶,複命于國中作金鈎”一句,其實已告訴讀者吳鈎不是寶劍——吳王一面以莫耶為至寶喜歡到不得了,一面又讓人另做新寶劍吳鈎,這種了解不通。惟有了解成吳王随身佩戴了神兵莫耶後,又讓人制作可與莫耶的品級相比對的衣帶扣,才合情合理。

當然,它肯定不是完全真實的。用人血鑄成精美的金鈎,而金鈎聽到人名又會飛,這與幹将、莫耶的故事有一定相似之處,反映了古人對青銅器的崇拜,以及古人的原始巫術思維。

這個故事很明顯就是後來“吳鈎”典故的出處。不過,《吳越春秋》說“王鈎甚多,形體相類”,按理說應該存在不少,但吳越考古卻并未發現這種兵器,不得不說比較詭異。

有人主張,秦始皇陵兵馬俑一号坑出土的兩件青銅器就是吳鈎。在一号坑第一列武士俑橫隊的左右兩端,考古工作者發現了兩件大小一樣、形狀相同的青銅器具。這種青銅器具由身和柄兩部分組成,通長七十一點二厘米、身寬二點二至三點三厘米、最厚處零點八厘米、柄長十一點一厘米、徑長四厘米,身體的形狀有點像彎曲的鐮刀,不過弧度比較緩。整理者将其定名為金鈎,并認為金鈎是春秋時期流行于吳越一帶的短兵器,後來又被稱為吳鈎。[3]

不過,這兩件所謂的“吳鈎”既沒有鋒,也沒有中脊這種劍的特征,無法達到鈎殺人的效果。與其說是一件兵器,不如說隻是一種工具。王學理先生注意到這點,故他認為“雖然此銅鈎刀的兩刃很鈍,似乎難于應用,但畢竟屬于模拟吳鈎的實體,也可名之曰‘金鈎’”, 并主張将其命名為“秦鈎”。[4]

這種說法,多少先入為主預設了其是“吳鈎”。考慮到這兩件青銅器是在隊列的左右兩端發現,這很可能隻是一種車馬器,或者用于儀仗的工具而已。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被誤以為是兵器的所謂“秦鈎”。其實,從形制和出土位置來看,它更可能是車馬器。

總體來看,把秦陵這兩件青銅器稱為“吳鈎”還是大膽了點,那麼,吳鈎存在的證據更薄弱了。《吳越春秋》作為東漢越地野史小說,本身就有不少神話傳說的内容,那麼,這個故事是否完全出自虛構呢?

這種可能性确實存在。但其實我們隻要轉變思路,就會輕易探索出另一個更靠譜的答案,那就是:所謂“吳鈎”确實存在,但根本不是兵器,而是帶鈎!

在《吳越春秋》裡,也根本沒有提到“金鈎”是兵器,反而很像是某種中小型的生活用品。如雙鈎“俱飛着父之胸”,這不就是腰帶扣貼在胸口嗎?阖闾“舉衆鈎以示之”,這不就是握着一把腰帶扣嗎?“遂服而不離身”,這不就是腰帶扣挂在腰帶上嗎?從公布的三件吳王光銅帶鈎看,其形制、銘文完全相同,可以印證“王鈎甚多,形體相類”的說法。

隻不過,《吳越春秋》緊接着幹将、莫耶之後叙述雙鈎,也都帶有一種神奇色彩,是以給讀者的印象大概是同一類物品,後世“十八般兵器”中恰恰又有一種叫“鈎”的兵器,《漢書·韓延壽傳》:“作刀劍鈎镡。”與刀劍并列,明顯是一種兵器。唐代顔師古注《漢書》,解釋說:“鈎亦兵器也,似劍而曲,是以鈎殺人也。”是以誤會就此産生。

《夢溪筆談》說:“唐人詩多有言吳鈎者。吳鈎,刀名也,刃彎。 今南蠻用之,謂之葛黨刀。”又把吳鈎當作一種彎曲類的刀。但實際上不管是類劍還是類刀,吳越都沒有這種文物出現。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出土的戰國後期“錯金嵌松石帶鈎”,引自故宮博物院官網

在先秦文獻裡,“鈎”這個字并不罕見,比如《莊子》有句名言:“竊鈎者誅,竊國者侯。”意思是說偷了鈎子的人會被殺,但偷了國家的人卻成了諸侯。偷鈎子為什麼會在此作為案例,來與竊國來對比呢?看來盜竊鈎子應該是一個比較常見的行為,如果說鈎是兵器,那麼肯定談不上作為典型案例,而如果說是系衣帶要用的帶鈎,就很容易了解了。

《荀子》說“說亵衣,襲三稱,缙紳而無鈎帶”,缙紳在後世指官員,其實本義是束衣帶。這段說的是給死者穿上内衣并且蓋上三層外衣,束好衣帶卻不用衣帶鈎。另外,河南信陽長台關戰國楚墓,裡面出土的遣冊記錄,其中也提到“一組帶,一革,皆有鈎”。當然,“勾(鈎)”也有其他意思,比如一種馬用的飾品也叫“鈎”。但确實沒有兵器被稱“鈎”的。

總之,在銘文裡,并沒有“帶鈎”“金鈎”的稱呼,隻是一個簡單的“句(勾)”字。可見,“鈎”在當時就是衣帶鈎的普遍稱呼,而作為兵器的“鈎”此時根本還未出現。直到西漢時期出現了這種兵器“鈎”,才與周代以來被稱為“鈎”的帶鈎産生混淆,于是“吳鈎” 也被大衆誤解成了一種兵器。

三、學術界的基本意見

除了曹錦炎先生主張吳鈎是帶鈎外,董珊先生也持此觀點。[5]

除了曹錦炎列舉的第一件帶鈎外,董珊還列舉了幾件吳國帶鈎,其中有浙江省博物館藏的一件吳王之子帶鈎,銘文是“吳王之子耑□烏□”;又有一件私人收藏的帶鈎,銘文是“吳上句”,此帶鈎銘文似屬戰國時期,表明吳地帶鈎在後世仍是上品;還有一件宋代著錄的鳥蟲書箴言帶鈎,這件帶鈎今已無存,可能鈎體比較長,銘文共有三十三字之多。

據考釋,這三十三字是“删複毋繁,毋怍毋悔,不汲于利,民彥有敬,不擇貴賤,宜曲則曲,宜直則直,物可慎終。允”,前三十二個字分為四行,大概刻在鈎體的四面,大意是:删去重複、不要繁瑣,不要愧怍、不要悔恨,不求财利,尊重賢者,不分貴賤,應彎就彎, 應直就直,有始有終。“允”大概刻在鈎尾,是誠信的意思。

盡管有幾句箴言之間似乎沒有聯系,但李零先生指出,鈎上的箴言實際上是用借喻的手法,以物喻人,道出了這篇銘文設計的巧妙之處。[6]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出土的漢代“兔猴銅帶鈎”,引自故宮博物院官網

不過,最早指出吳鈎是帶鈎的,大概還是王仁湘先生,他是對古代帶鈎研究最系統的學者。[7]

王仁湘先生注意到,魏文帝曹丕在《答劉備信》中提到一句話:“他既備善,雙鈎尤妙。”《與王朗書》中也寫道:“不愛江漢之珠,而愛巴蜀之鈎,此言難得之貴寶,不若易有之賤物。”在曹丕看來,“巴蜀之鈎”是“賤物”,可見應當是衣帶鈎而并非神兵。

王先生即指出:“所謂雙鈎,即是雙子鈎,也就是‘對鈎’,是成組打造同時使用的帶鈎。這樣的帶鈎,有可能是一鈎兩首的雙鈎連體,也可能是兩枚相同的帶鈎并聯使用,有時或者多枚并列使用。考古發現了戰國時代連體的雙首帶鈎,在戰國墓中也屢見雙鈎或多鈎并用的執行個體。”

王先生列舉了河北邯鄲百家村三号墓和五十七号墓、河南輝縣褚邱二号墓、山西長治分水嶺二十五号戰國墓中并列放置的帶鈎[8],認為“這樣的帶鈎無疑是并聯使用的”;還提到日本長廣敏雄《帶鈎的研究》一書中收錄的三首連體帶鈎,認為“并用帶鈎與連體帶鈎是為了改進帶鈎的張力,以增強束帶的力度”。

這樣一來,我們對阖闾“遂服而不離身”的認識就更加深刻了。很明顯,“吳鴻”“扈稽”正是一對并聯使用的帶鈎,是以才能夠同時使用。隻不過作為吳地之鈎,在後世卻流傳入蜀地,還擁有了“巴蜀之鈎”的稱呼,背後究竟有什麼故事,今天也不得而知了。

(來源:騰訊新聞)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1]西施山遺址考古和吳王光銅帶鈎的情況,見曹錦炎:《吳王光銅帶鈎小考》,《東南文化》,2013 年第 2 期。另,據董珊《吳越題銘研究》第32頁釋文,無“金”字。

[2]馮普仁:《吳越文化》,文物出版社 2007 年版,第117-154 頁。

[3]陝西省考古研究所、秦始皇陵秦俑坑考古發掘隊編著:《秦始皇陵兵馬俑坑一号坑發掘報告(1974-1984)》(上),文物出版社 1988 年版,第254 頁。

[4]王學理:《吳鈎·秦鈎·金鈎》,《長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9 期。

[5]《吳越題銘研究》,第 32-34 頁。

[6]李零:《戰國鳥蟲箴銘帶鈎考釋》,《古文字研究》第八輯,中華書局 1983 年版, 第 59-62 頁。

[7]王仁湘:《曹丕的偏愛:巴蜀雙鈎》,《中國文物報》,2011 年 11 月 25 日,後收入王仁湘著《善自限制——古代帶鈎與帶扣》(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 年版)一書中。

[8]分别見:《河北邯鄲百家村戰國墓》,《考古》,1962 年第 12 期;《輝縣發掘報告》,科學出版社,1956 年版;《山西長治分水嶺戰國墓第二次發掘》,《考古》,1964 年第 3 期。

短史記|吳鈎不是寶劍,唐詩“男兒何不帶吳鈎”搞錯了

本文節選自《文物裡的早期中國》,林屋公子著,華文天下出品,上海文藝出版社2022年出版,已獲出品方授權。

作者簡介:林屋公子,文史作家,主攻先秦秦漢史、神話妖怪學。著有《先秦古國志》《先秦古國志之吳越春秋》《魅影:中國古代神靈志異圖鑒》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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