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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1791年,年輕的作家夏多布裡昂開始了他的第一次美洲之旅。在不久之後的《論古今革命》中,他寫下了這次的體驗:走入美洲意味“内心翻騰起奇特的革命”。這似乎表明,這本書的标題所指的并非同時期那場聲勢浩大的政治社會運動,而首先是指作為一個新世界的美洲大陸,一個足夠遙遠進而能夠思索舊世界的立足點。在這裡生活着既非現代人、同時也更早于古代人的“野蠻人”,它存在于一種真正的自然狀态中,這甚至比盧梭的構想還要更進一步。

某種程度上,皮埃爾·克拉斯特的《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也繼承了這一寫作傳統。與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中所做的類似,克拉斯特對印第安人的描述也承擔對自身所處文明傳統的批判工作:借助對文明的他者的研究,我們看到了一種别樣的可能性。

然而,或許我們首先要問的是,什麼是“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這個題目可以被分成兩部分:“瓜亞基印第安人(indiens Guayaki)”和“編年史(Chronique)”。這個表述暗含着一種錯位:就瓜亞基印第安人自身而言,他們根本不會有一種編年史。換言之,這部編年史并不是瓜亞基印第安人所作,他們也不需要,甚至也無法想象這種東西。當我們試圖通過編年史來把握印第安人的時候,我們仍然站在自己的曆史中。這種錯位堪稱一種命運,它一度支配着人們對于“普周遊史”的觀念。印第安人沉默着,我們所能聽到的隻是自己的回音。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皮楚基和她的嬰兒

印第安人的出現不僅佐證了一種“反國家的社會”的存在,它同時也作為這樣一種仍舊活着的社會,與克拉斯特所處的白人世界對峙着。那處在曆史之外的原始人社會不可追憶,不可了解,但它卻真實地來到了眼前。它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自我主張,不容置疑地強調着它與白人的現代文明的鴻溝,并抗拒着後者的曆史意識。在白人看起來,印第安人始終是沉默的;而克拉斯特的工作則試圖表明,印第安人不隻是被解釋的客體,他們也有自己的聲音。他要讓沉默的印第安人自己說話,是以在行文中有意地保留了印第安人自己的詞彙而不将其翻譯出來。通過這些努力,克拉斯特試圖呈現的不是白人對于印第安人的重新定義,而是印第安人對自身,對白人,以及對整個世界的了解。

換言之,克拉斯特想要走到鴻溝的另一邊。這幾乎也是所有人類學家的夢想,但這并不容易。克拉斯特很清楚這一點。是以,他并未依據編年史的體例來為印第安人立傳。我們幾乎無法看到公元紀年,畢竟印第安人中并沒有耶稣降世。作者也很少使用“歲數”來介紹他的印第安人朋友。他見證了一些事件,而通過他的見聞,又知道了更早時候發生的事,但他沒有嘗試将這些事情歸于一條統一的、單向的時間線。這與其是編年史,不如說是一種回憶:既是克拉斯特本人的回憶,也是他所身處的印第安人部族的回憶,它零散、鮮活、具體、未被規約,同時易朽、易錯、總是與遺忘和幻想相伴而行。

克拉斯特同樣清楚的是,這項工作的成功與否并不取決于自己。他引用了阿爾弗雷德·德·梅特羅的箴言:“我們若是有幸能夠研究某個原始部落,它自身一定已經開始腐朽瓦解了。”如果我們成功地跨越了鴻溝,這隻能說明我們所跨越的不是真正的鴻溝。事實上,整部書都籠罩在這句話的悲劇氣氛中,它更進一步地意味着,讓印第安人自己說話的這一嘗試本身已經預示着,它們将很快徹底失去自己的聲音。克拉斯特之是以能夠接近并走入瓜亞基印第安人,是因為這一亞契人部落從多年之前就獲得了一位Beeru(白人)的庇護。是以,早在克拉斯特之前,瓜亞基印第安人已經走入了白人的領地。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年輕的查楚基的成人禮

在最開始,這還隻是一種類似于結盟的關系。對于印第安人而言,這件事情并未引起過多恐慌。誠然,白人總是扮演着侵略者的角色,但經過多年的打交道,印第安人已經學會了如何在他們自己的精神秩序中安置白人的位置——

自打時間之初,萬事萬物在土著和白人、窮人和富人之間被配置設定好的那一刻起,世事便一直如此。瓜拉尼人也是這麼想的:命運把獅子才能享有的份額分給了白人,但是印第安人必須守住落到他們手中的那一份,他們不能将它拱手交給白人。

所有人、物以及事件都能在這一秩序中得到歸置,進而得以被合理地解釋。這是一個循環論的宇宙秩序,生老病死、獵殺、犧牲、節慶、結盟等等,一切都歸屬于自然與命運的不斷運作。部落作為文明之地與周圍危機四伏的自然世界隔離開來,但他們分享着相同的節律并互相流轉不停。是以,在印第安人的生活世界中從不存在絕對的區分:死者靈魂難以驅散,敵對的部落完全可以媾和成為朋友,乃至兇狠的動物也與人類有着隐秘的聯系。在瓜亞基印第安人的傳說中,美洲豹不僅是兇猛的動物,它還象征着黑暗與危險,它不僅威脅着部族,同時也威脅着整個宇宙秩序。與美洲豹的對抗,就像美洲豹本身的存在一樣都是永恒的,印第安人從未設想能一勞永逸地取得這場對抗的完全勝利。這是不可能的,因為美洲豹同時也意味着人類Ove(靈魂)的歸宿。在人死之後,它的靈魂變成動物,有時是浣熊,有時是美洲豹,有時是毒蛇,等等。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kybuchu (意為“孩子”)

顯然,白人的出現沖擊了印第安人原有的宇宙秩序,但他們很快将其納入了新的秩序中,雖然這不可避免地帶來了錯亂與沖突。然而,用融貫論來要求這種秩序,或許也隻是現代人的一廂情願。在印第安人那裡,這種秩序保留着極大的靈活性,這恰恰意味着足夠清晰地呈現了世界本身的模糊。白人在秩序中的位置并不固定,在這段話中,白人同時占據了兩種位置:一方面,是和土著一樣的人,他們與土著的差別,和窮人富人之間的差别并無二緻;另一方面,白人的份額是從獅子那裡獲得的。将白人和動物相比較,進而将他們排除在印第安人所了解的文明之外,這種态度抵抗着、羞辱着也尊敬着這些白人。白人入侵,新的危險已經來臨,但它并不會動搖我們賴以生存的宇宙秩序;一切都已被安排,白人成為了這片土地上新的美洲豹,我們詛咒它,但也接受它。

然而,白人的影響最終超出了印第安人的預料,他們比美洲豹恐怖得多。面對部落的傳統儀式,女孩因為害怕而臨陣脫逃了。克拉斯特敏銳地看到,她真正害怕背後是傳統的崩解,絕望侵襲着這個部落,而這都是因為他們離開了森林,來到了白人的地盤。在白人的沖擊下,曾經令人确信無疑的宇宙秩序已經開始失去它的号召力,萬物輪回的許諾已經失效,他們驚惶地看到,這些儀式背後除了空洞的痛苦之外,隻有幽暗無底的死亡。

克拉斯特在書的最後一章中談到了印第安人的食人習俗,事實上,他花了很長時間才了解到這個最具争議、最令現代人難以了解的行為。在印第安人中,食人并非為了攝入蛋白質的進食行為,而是生者對待死者的态度:如果不将死者吃掉,它的靈魂就會逗留在生者之間并妨礙他們的生活。對于印第安人而言,這種“陰魂不散”足夠令人焦慮了。但加重這種焦慮的是白人對吃人的禁令,他們必須遵守,否則白人便不會允許他們繼續生活在這塊土地上。

這一點本身引發了更多的焦慮,直至整個族群的精神世界徹底垮塌。在作者的回憶中,食人事件标志着瓜亞基印第安人的衰敗。他們所擁有的精神秩序被摧殘殆盡,這個世界對于他們而言重新變得陌生。在這之前,他們能夠解釋命運所給予的一切,是整個宇宙的意義核心。而現在,印第安人走到了真正的絕地,前方是不可了解的危險,身後是逐漸失效的宇宙秩序。他們無法了解白人,同時也無法了解自己。沒有什麼比這更令人焦慮的了。

“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這個題目所記叙的并非曆史,而是克拉斯特的回憶,更确切地說是通過回憶而組建起來的戲劇。這場戲劇以嬰兒的降生為序幕,以食人的儀式為終結。這場戲劇所展現的是瓜亞基印第安人自我主張的落敗:他們曾經對整個世界的秩序都有所把握,但随着白人的入侵,他們被扔進曆史,而一切都成為了枯枝敗葉,最後留下的聲音是一曲無人能辨認的挽歌。印第安人陷入了完完全全的沉默。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小夥子卡加普古基

克拉斯特的貢獻不僅在于讓我們得以窺見瓜亞基印第安人的精神秩序,更重要的是,他展示了這種精神秩序如何在内憂外患中逐漸崩解。事實上,直到書的尾聲部分,他才談到了“曆史”,在那裡他所講述的也是印第安人的尾聲:

那些活下來的人呢?仿佛無人認領的失物一般,日暮途窮的他們離開了自己生存的史前時代,被扔進一段曆史之中,這曆史與他們毫無瓜葛,隻會摧毀他們。但事實是,這一切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是又一頁枯燥的人口調查報告——上面是越來越精确的日期、地名和資料——又一次記載着最後的印第安部落的消失。

印第安人被扔進曆史,隻能以被摧毀的形式,因為這曆史屬于我們卻不屬于他們。隻有在最後,以“精确的日期、地名和資料”的方式所記錄“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才能被寫出來,其前提是印第安人自身的消亡。在這個意義上,克拉斯特的寫作對抗着這個殘酷的、悖論般的書名。然而印第安人的“編年史時刻”不可阻擋地來臨了。

瓜亞基簡介

瓜亞基人,一群生活在巴拉圭密林中的印第安人。他們以打獵、采集為生,有自己的語言、風俗與社會制度。16世紀起,西方殖民者和當地居民一道,不斷占領、吞食他們生活的領地,他們躲避、抗争、流亡、被“安置”……到了20世紀60年代末,這個部落的人口已不足三十。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瓜亞基印第安人編年史》 作者:[法]皮埃爾·克拉斯特 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 世紀文景 譯者: 陸歸野

1963年,本書作者、年輕的法國人類學家皮埃爾·克拉斯特在瓜亞基人被安置于定居點後進入了這個部落,與他們一同生活,對他們的生育、死亡、飲食、求偶、部落管理、性向認同、勞動分工等做了細緻入微的觀察,完成了一種充滿人情味的民族志。

扔進曆史——瓜亞基印第安人的末日

作者:[法]皮埃爾·克拉斯特

這本書被評價為一種客觀的民族志,一曲獻給瓜亞基人的天鵝之歌。作者皮埃爾·克拉斯 特(Pierre Clastres),生于1934年,于1977年因車禍去世。

(責編:孫小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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